这时,法律系的洪教授正好从两人面前走过,何梦禅急忙松开缘筝的手。虽说正在思考中的洪教授并没有注意到他和谁在一起,但何梦禅还是很紧张。他记得有一次在校园内,那个他曾经爱过的女孩也是这样亲见地拉着他的手,不同的是,那女孩还将螓首靠在他的肩膀上,而他正伸手轻触那女孩的脸颊。那时洪教授刚好经过,撞见他和学生的亲密举动,便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批判他不思检点,没有和女学生保持理性、清楚的师生关系。
在此之前,早有不少学生在揣测何梦禅与那名女孩是否互有情愫?有些人甚至还散播谣言,说他偏爱某人,所以那名女同学成绩特别优秀;或某同学仗着自己聪明漂亮,老是缠着何老师,还要何老师在打成绩时,给她所看不顺眼的同学最差的分数;更恶劣的,就说何梦禅喜欢年轻的女学生,是个骗色不骗财的色狼。
那个与何梦禅交往的女孩,家境并不富裕,因此也有人认为是那女孩以自己的美貌来作为何梦禅资助她的生活费及学费的代价。说难听一点,就是援助交际。
原本应该是非常单纯的校园,却因为这些流言而变色。
“何大哥,你在想什么?”杜缘筝察觉何梦禅的异状,却不知他的忧虑所为何来?
何梦禅除了押花艺术、校园趣事外,其它的话题几乎很少在谈,对于自己的恋情亦是轻描淡写,不肯多说。对于他的多作保留,杜绿筝感到沮丧,认为他未曾告诉她他心底最深的伤痛是什么;但她却又是感到疼惜,因为他是如此隐忍着那一段感情遗留给他的苦楚。
杜缘筝的姊姊有个朋友就在这所大学念书,而且与何梦禅交往过的女学生是同年级,当初缘筝会认识何梦禅,就是姊姊的朋友介绍的。何梦禅的心碎之恋,也是姊姊的朋友告诉她的。
“何大哥……”杜缘筝望着抿后不语的何梦样。刚刚在音乐教室里,她才觉得自己与他走得更近了,怎么一出音乐教室,两人又回到原点?
何梦样温煦一笑:“现在的学生,愈来愈古灵精怪了。不过今天的确是很美好的回忆,对不对?”
“可能大概也许应该吧。”杜缘筝随口敷衍。她不知何梦禅的“美好回忆”,指的是音乐系设计的关卡很好玩?还是他俩今日真正像一对恋人,在从学生面前大大方方地接受祝福?
小丫头闹别扭,何梦禅一眼就看出是什么原因。不是他不够热情坦白,他也想敞开心胸接受新的感情,他也很努力想忘记过去。只是,在校园内,一个三十几岁的讲师,一个稚气的高二女生,他们又能怎样?
走到莲花池前,何梦禅问:“再过完一学期,你就升高三了对不对?”
“嗯。”杜缘筝点点头,她真希望自己快点毕业。
何梦掸凝望水中残荷:“当学生时觉得日子难熬,当了老师又觉得时间过得快。看着学生们人学、升级华业,一届又一届,岁月真像是飙快车。缘筝,你大概很快就可以拿到大学毕业证书了。”
杜缘筝好奇地望着何梦禅:“时间过得快,你跟她,又有几年没见面了?”
何梦禅颇感讶异地看着缘筝。这丫头问得太突然,让他一时忘了要回答。
“何大哥,你不能不承认那是你心里的伤。”杜缘筝一脸严肃。“你不想提起过去,那就代表你释怀了吗?错,是你没有勇气面对。”
他这做老师的人,第一次被个高中女生教训。何梦禅倒觉得很有意思。
杜缘筝在池畔坐下。“你总是跟我说一切都过去了,但我知道那根本不算‘过去’,你一直在伤心,表面上却装作没什么。就好像伤口的表皮愈合了,里面的肉却在溃烂,如果不狠心剪开表皮、挖掉烂肉,你永远也好不了。”
何梦禅露出苦笑:“你是要我丢掉过去一切,这样我心里才会好过吗?筝,清泠她不是烂肉,我无法将她从我心中挖掉。”
原来何梦禅深爱的女孩就是凌清拎,难怪他在收到她的礼物时,脸色会那么苍白。
“我又不是说她是烂肉。”杜缘筝急得跺脚。“我只是希望你心痛的时候可以跟我说,不要用完整的表皮遮盖创伤,让人以为你没事。认识你一年,到现在我才知道你的前任女友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在我送你那本簿子的时候你不说?你还把我当陌生人吗?”
何梦掸怜惜地拍拍缘筝的头。这女孩是天真了些,让她知道凌清泠的存在那又怎样?她能帮助他忘了凌清泠吗?
“我已把一切都当成过去,”何梦禅喃喃低语:“我试着重新开始,真的。”
杜缘筝站了起来,热情地挽住何梦禅的手臂:“何大哥,你放心,我会以一个医生的慈悲心和才能,替你治好旧伤。”
何梦禅相信缘筝将来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医生,一个漂亮可爱的兽医。但,兽医如何治好一个人心里的伤?
“我们到园游会那边去吃点东西吧。”何梦样假装打个喷嚏,很自然地以被缘筝挽住的那只手去掩住鼻子。缘筝的手一松开,他便往园游会的方向走去。
何梦禅不是不想让缘筝挽住他的手,只是在校园内,他害怕这样的举动会引来流言蜚语。而并不在这里念书的缘筝,自是鲜少有机会听见这些伤人的恶意批评。
杜缘筝没有发现何梦禅心中有所顾忌,很快乐地过了一天。
回高雄时,她疲倦地靠着徐胤书的肩上入睡。
而一整天都被忽略的徐胤书,看着缘筝手上牢牢握着印有“情人证书”的卡片,心中很不是滋味。
第六章
开学了。学校里各年级、各科系的学生都在忙。
新学期开始,有全校所有班级都要参加的军歌比赛、有艺文竞赛,和毕业演唱会的表演征选;三年级要毕业旅行和公民训练,二年级要开始严格的训练和考试筛选出适合参加全省农科技艺竞赛的选手,一年级要安排校外参观;各社团要在校内发表成果,花艺社要校外展览。
徐胤书很“不幸”地被公推为班上军歌比赛的指挥。他班上的同学常被教官批评为“得了躁郁症的过动儿”,在练习变化队形的时候,大伙常撞在一起,然后没完没了地大笑,直到教官从教官室的窗户探出头盯着操场看,这群“二二六六”的学生才会闭嘴。
放学后,徐胤书跑到宿舍冲热水澡,一边洗一边和隔壁浴室电工一的班长抱怨学校为何年年要举办军歌比赛。
“反正国庆日又不能去总统府表演,而且我都快被班上同学气死了。”徐胤书大吐苦水。“班上真像一盘散沙,只有玩的时候才团结。”
这所学校举办的军歌比赛分为动态和静态合唱,其中在动态的合唱时,每个班级都挖空心思设计复杂的队型变化,但表演出的结果如何,除了要看指挥者的技巧,所有成员的默契和配合度亦是最重要的一环。
“我们班上才惨,要排五个圈圈,结果同学总是排成三角形。
我纠正他们时,还有人说:‘又不是参加奥运,干嘛排圈圈?’真是气死我了。”电工一甲的班长也不停抱怨。
洗完了澡,徐胤书回到宿舍内,只见缘笛趴在一堆稿纸上专心地编写着专骗女性眼泪的动人文章。学校的校刊每学期出版一次,加上辅导室负责出刊的心桥心语、县内每所学校都要订阅的高县青年,这些都是杜缘笛大展才华、吸引异性青睐的利器。
写完文章,杜缘笛又开口大唱军歌,响亮地一句:“男儿立志在沙场……”立刻让徐胤书头皮发麻。在练习时他已被“金戈挥动耀日月”给搅得七晕八素,回宿舍还要听缘笛在那“铁骑奔腾撼山岗”!徐胤书受不了,在天花板还没被震垮之前,就逃出寝室,站在走廊上喘息。
虽天花板没真的被震垮,但他已头昏脑胀。
“就不能唱柔情一点的歌曲吗?茉莉花也好。”徐胤书想像着一群雄壮威武的军人,大伙雄姿英发、精神抖擞,指挥口令一下,所有人一致唱出茉莉花的歌谣,忍不住笑了出来。
突然,徐胤书的耳畔响起“你把我的女人带走”的歌声,便往长廊的尽头看去,普通二的学长钟思正站在厕所门前大唱“你也不会快乐很久”,徐胤书连忙冲向楼梯间,火速逃离宿舍。
再有第三个人来烦他的话,他肯定会崩溃。
徐胤书走到女生宿舍前、花艺社成员常聚集的大树下,正觉得耳根清净,篮球场上又传来食品三在那“一、二,一、二,向左转走!”的呼口号声,让他不禁轻呼:
“天啊,这是谁造的孽啊?”
这句话是畜牧二学长的口头掸,每当老师给学生规定又多又难写的作业,或者在考试完学生希望老师在申论题方面多给些分数而老师不肯时,就会有人如此大喊。
“谁欺负你了?”杜缘筝刚从女宿舍走下来,她手上拿着两个烤地瓜。
看见缘筝,徐胤书烦躁的心情才转为愉快。“学姐,你来的正好,我快被一群金钟歌王歌后给弄疯了,可不可以拜托他们停下来休息?”
钟思的歌声自男生宿舍传来,徐胤书和杜缘筝都听见了。
“听说他也参加毕业欢送会的征选。”杜缘筝耸耸肩:“希望他不要又是唱那一首,我再多听几次,可能会引发羊颠疯。”
徐胤书很认同地用力点头。
“对了!”杜缘筝把烤地瓜塞到徐胤书手中:“我们下午在牧场‘烃土窑’,这个给你和缘笛吃。”她早已养成当自己手上有好吃的东西时,就一定要和徐胤书分享的习惯。
烤地瓜已经冷了,但徐胤书觉得似乎还能闻到地瓜略带甜味的香气。
“真羡慕你们畜牧科,常常都能吃到咸菜鸭、三包蛋、鸭血糕这些美食。”徐胤书一脸向往。“要是当初我也填畜牧科就好了,在畜牧加工这堂课里,可以自己亲手做小吃,然后再饱餐一顿。”
当然,能和缘筝读相同的科系,和缘筝能有更多的话题可以聊,这是徐胤书想转系的最大因素。
杜缘筝以相当疑惑的神情看着徐胤书,她不知道一个会把牧草看成甘蔗、鸭跟鸡都分不清楚的人,怎么能在畜牧科存活三年?
“嘿!学姐,别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我现在对畜牧科的课程内容已经有概略的认识了。”
徐胤书常在宿舍里借缘笛的课本来翻翻,但说有“概略的认识”不太正确,他只知畜牧科的功课很难。
这时牧场的管理员骑着脚踏车过来,看见缘筝,便微笑说:“同学,鸡舍有两只鸡死了,可是焚化炉故障,明天才会修好,你找人帮忙把鸡埋在牧草原那里。”说完,管理员又骑车离去。
“要毁尸灭迹吗?我来帮忙。”徐胤书跃跃欲试,把一件单纯的事说得很耸动。
“是啊!你要成为共犯吗?”杜缘筝笑问。
于是,徐胤书托一位刚好要进人男生宿舍的同学拿烤地瓜给缘笛,然后再空着两只手,跟着缘筝去拿锄头和一命呜呼的两只死鸡。
到了牧场,杜缘事先把死鸡放在一旁,然后选定一块空地,正准备开挖,见徐胤书还在犹豫不决,便问:“你是不是害怕了?”
“不是。”徐胤书摇头。“死掉的鸡没有什么好害怕的,我只是觉得可惜,既然鸡不是病死的,为什么不干脆拿来煮鸡汤了?”
杜缘筝哭笑不得的望着徐胤书:“拜托,这两只是来亨鸡,是专门产蛋的蛋鸡,不是给人吃的肉鸡。而且它们年龄也满大了,又死了半小时以上,怎么可以煮来吃?况且口感又不好。”
“喔。”徐胤书这才知道原来鸡还分成蛋鸡和肉鸡。平常他妈妈从生鲜市场买鸡肉回家煮,早就拔了毛又切成块,他哪里知道那些即将下锅的鸡在活着的时候有什么分别?
杜缘筝拿着锄头挖土,汗水淌在她的脸上,让她看起来就像个勤奋能干的漂亮农家女。徐胤书不想输给女生,因此也拿着锄头猛挖。不一会儿,他们已挖出好大一个洞。
“够了。”杜缘筝见徐胤书还在疯狂乱挖,于是出声阻止:“再挖下去,我看你可以去把栏舍里好吃懒做的大黄牛拖来活埋。”
其实两人所挖出的洞充其量只能埋半只猪,但在缘筝面前,徐胤书很逞能,如果让他一直挖下去,就真能挖出个可以将大黄牛活埋的洞。
徐胤书只想让缘筝知道,他可是能够陪着她做任何粗重的工作。
普通科因为以升学为主,所以相当注重课业,因此不像其它科系会有很多时间走出教室做实习,也常被笑称是“晒不了太阳、动不了机器”的文弱书生。头一次有机会拿锄头的徐胤书,自然很想证明自己不比别人差。
埋好两只来亨鸡,杜缘筝又教徐胤书如何将泥土掩盖在鸡只身上。一个小土丘形成,徐胤书在胸前划十字。杜缘筝被这模样给逗笑了。
与缘筝共同完成一项简单任务,徐胤书觉得很高兴,但他不想表现的太明显。“很好,普通科的学生不是拿不了锄头。这家伙——”徐胤书看着自己手上的锄头:“它很懂得配合我,真是全高雄表现最杰出的锄头!”
“那要不要颁个奖给它?”杜缘筝甜甜一笑。“把锄头拿回值日室去放吧!”
两人在回牧场值日室的路上,在牧场围墙外空地的桃花心木树下,杜绿筝突然喜孜孜地蹲下来,如获至宝地抬起一枚长长扁扁、深褐色的东西。
“耶!”杜缘筝欢欣赞叹:“好漂亮的果荚,今年校园里第一个果荚被我捡到了。这是个好采头,我这一学期一定好运连连!”
徐胤书抬起头,看见校树桃花心木的枝叶间结了许多外表像加大加长型的奇异果的果实,其中一个正往下坠落,刚好朝他的脸砸来,徐胤书机灵地闪开,果实“啵”一声掉在地上,厚厚的果壳四分五裂,一大把的果荚散落开来。
杜缘筝将锄头往地上一放,贪心地捡起所有的果荚。
徐胤书也拾起一个果荚,但因为动作太粗鲁,长形果荚碎成两半,他索性剥开果荚外皮,取出种子:“哇!好像被压扁的白凤豆。”
“你怎么把它弄坏了嘛!”杜缘筝感到惋惜。“你知不知道桃花心本最漂亮的部份在哪?”
“知道,是它的果荚。”徐胤书虽然早就听过学长学姐们对校树的赞美,但他还是不明白又薄又脆的果荚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到底有什么美感?
“小笨蛋,你看!”杜缘筝将手中的果荚往半空一抛,长长的果荚就像折去握把的竹蜻蜓,在空中转着圈子,直到掉落地面才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