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说了。」他闭上眼,心意已决,不再容她任性。「整件事情我都打点妥当,这是已经决定的事情。」
夜更深了,四下无声,两相沉默,就在左封迟以为她已妥协时,她却以一种他从未察觉的坚决成熟口吻说:
「我不论你说什么,只要你走到哪里,我就会跟你到哪里!你不让我跟,要自己一人先走也无所谓,我一定会找到你的。你说你下半生要云游天下,那我的下半生就是要找到你!」
如同誓言,更像告白。无畏千里情奔的坚定。
「你--」他心猛地一跳。她知道她在说什么吗?这种语气跟态度,跟她那眷恋爱慕的眼神……难道她对他……这怎么会?他一直以为她只是依赖……
心弦悸动,左封迟力持沉稳的情绪,也不禁开始翻涌。他心如海潮,她的话却像是暴风,轻易掀起他心中的狂浪。她对他……她对他……
左封迟惊讶地发现,他心中的惊喜竞比困扰跟惊愕多出许多,难道曾几何时他也对她……对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小娃儿动心了吗?
心乱如麻,他胸中突然一痛,冷汗又开始冒出。他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她是他师侄啊!他……怎么可以……
颐长的身子一晃,连凤芸侯都发觉他脚步虚浮,忙担心地扶住他。
「你怎么了?」她惊慌的目光,看著他霎时苍白许多的容颜。
他发病的间隔愈来愈短,迟早会东窗事发。他会倒下--但绝不能是在她的面前!左封迟低喝道:「你现在立刻给我回南院去!」
「不要!」
预料中的答案,却让他沉下脸。
「你到底还想缠我多久?」彷佛压抑许久的情绪,至今终於恨恨迸出,他咬牙切齿,嘶哑的嗓声充满了露骨的憎恶:「你明知我喜静不喜闹,好一人独处。当初师姐托我育你成人,好不容易责任已了,整整花了我近十年的岁月,帮你找了个圆满归宿,你不知感恩图报也罢,究竟还想要继续打扰我多久?!」
凤芸侯皱眉,彷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你还不懂吗?!」
他大力把她扯开,粗鲁推到窗前,表情阴鸷森冷。
「你原本就是我的包袱跟责任,好不容易熬过这么多年,我才终於可以卸下你这个重担,往后我只想一人清静度日,你听得懂吗?一个人!我早就受不了你跟你那只黑猴总是吵吵闹闹的,让人不得安宁!以后我只想一人安安静静地度日,这就是我这些年来最奢望的事情。你能够成全我吗?」
「才怪!你骗人!」不是他的话伤人,而是他睑上真实厌烦的表情如刀般刺进她胸口。她面容一下子扭曲,奋力扑上前去,张嘴就是一阵乱咬。她老早就想狠狠咬他一顿了!「你骗人骗人骗人……」
捉起他手臂就啃,见他没半点反应,她就噬咬得更加用力!直到嘴里尝到腥味,她才一惊,蓦地松开。
就见他白色单衣的袖上已染了些许血迹,脸上仍是淡无表情,黑眼底却有著决绝的狠色。
「你也知道我说到做到。」
冷厉的声音在夜中缓缓散开。明明是微热的夏夜,她却由身体里感到彻骨的寒意。
月光在他脸上形成了晦闇的阴影,他一字一句说得十分缓慢,就像是要她逐字听个清楚:
「我离开秦苑后若发现你跟了来,我左封迟从此就跟你一刀两断,恩义两绝,这辈子绝不会再理睬你,听明白了吗?我只是想请你以后别再来烦我,如此而已。你愿意为我做到吗?」
整个空气都冻结住了。他厌烦到迹近憎恶的情绪那么明显,让她周身整个像在瞬间失去了声音。
明明四周无声,却又好似听见了谁发出椎心的嘶喊,接近一种崩裂的声音。他亲手斩断了一种难以挽回的东西,破碎了便补不回来。
心脏跳动牵动著痛楚,左封迟缓缓闭上了眼。当再度张开时--
他身旁已空无一人。
冷肃的眸光停留在半开的窗户上,黑眸变得更深沉了,那眸底深处彷无尽头,就像一个失去温柔月色照拂的黑夜,只剩下永无止境的晦暗。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凤姑娘,你还好吧?」凡离担心地敲门。
好动的凤芸侯这几日居然足不出户,连秦午阳也发现了她的异样,跟凡离一起来到了门外喊著:
「好妹子,快开门吧!这里有你最爱的糖葫芦,再不开门,我跟凡离就要一人一口吃掉了。」
门内仍是悄然无声。说到吃的居然仍无反应,可见事情真的严重了。
「好妹子,大哥不麻烦你开门,自己进去了!」秦午阳说著便迳自推门而入。
凡离也顾不得避讳,跟著进去。
就见娇小的人儿坐在窗边,眺望远山薄云,脸上有说不出的悲伤神色,连坐在她脚边的黑猴也没精打采的。
「怎么脸色这么差,是谁欺负你了?还是身体不舒服?」秦午阳凑近,见她像根枯萎的小草,连递上糖葫芦也不接。真的很不对劲耶!
「凡离,要不要叫左前辈来?」秦午阳这才真的担心了。
「不用了,五师兄。麻烦你到厨房端一些粥过来好吗?」他早已私下去见过左前辈,但才说了几句,连什么事都还没说清楚,左封迟就敷衍地说没关系,半点想来探望的意思都没有,怎不教人对他的冷漠失望透顶?
「对喔,她这几日似乎都没有好好吃饭,我这就去拿。」秦午阳马上帮忙跑腿去。
待房里只剩下他俩,凡离试著问:「凤姑娘,京师最有名的戏班来了,今晚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她沉默摇头,黑猴也跟著摇了摇头。以往这种新鲜事物,是最能令她开心的,如今她却连眉都不抬,一脸无动於哀,死气沉沉的。
凡离顺著她的视线看向窗外,落在一棵三十年的杉树上,他心一横,撩起衣摆,跃上了那棵杉树。他危危颤颤地挂在树上,面对著她问:
「你是怎么了,愿意告诉我吗?」生平第一次爬树,只为了讨佳人欢心。
凤芸侯见状终於轻轻一笑,黑猴跟著「吱」了一声。凡离也心头一松,就听她问:「凡离,你想跟我成亲吗?」
「啊?」一个没抓稳,凡离掉下树去。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秦苑的气氛真是愈来愈怪了,几十名仆役们都开始议论纷纷。
半个月前,远从千寻山来了一大一小的客人,那个孤僻的左封迟一来便鲜少出屋;后来那个人见人爱的爱笑姑娘也被感染,开始闷在屋内。这几天,居然连他们苑主最宠信的凡离主子也失魂落魄的,就不知到底发生何事了?
而今日一早,那个不见生人的冷面客人终於步出房门,到大厅跟他们苑主相谈,就不知道到底在说些什么?
「劣侄生性顽皮,叨扰贵府数日,给您添麻烦了。」左封迟婉转说道。欲采秦天对侯儿的印象如何。
秦天目光深沉,语带保留:「令贤侄是个天真令人喜爱的好姑娘……」
「前辈但说无妨。」
秦天迟疑:「老夫只是没想到会是凡离。他那样正经的脾性,不知能不能治住那活泼姑娘……」
左封迟冷下脸。「劣侄天性自由自在,不可约束。晚辈早在鱼雁往返申明言提及过不是吗?」即使出嫁后,他也不愿人束缚了她。
「老夫明白你护侄心切,也答应过不会束缚她,本也无心管束,因为我以为门中以犬子单纯的性子最是适合,没想到他竟与令侄结成了义兄妹。」
「前辈是说……秦午阳?」他是秦天之子?虽然同姓,但左封迟真没想到。他以为凡离才与秦天有血缘关系,旁亲之类的。
看出他的疑惑,秦天主动解释道:
「是的,午阳正是老夫最年幼的儿子。不过相信你也看出来了,每个师兄弟都只听从凡离的话,因为秦苑历代只传贤不传子。凡离自幼天分显卓,所铸之器皆比他人多了股灵气,具剑师之魂,是以每个弟子都对他心悦臣服,早已默认他为下任的秦苑之主。」见左封迟皱眉,秦天说出重点:「待凡离接掌苑主之职,便会冠上秦姓,以示延续秦门。如此一来,他的妻子必须负起主母之责,打理秦苑上下事务,让苑主无后顾之忧,专心铸剑。光耀秦门,是身为苑主唯一的责任跟义务。」
意思是说,必要时其它皆可牺牲,包括……个人感情。
「秦苑人才济济,何不从中挑人管事?」
「主母当家,这是秦苑历任门规,同时也是苑主掌权的一种落实。」
门规……左封迟沉默了。他岂能要求人废了百年传统,先人承规?
见他无语,秦天轻叹:
「其实老夫并非墨守成规之人。先妻早逝,老夫管事也有三十余年,近年来专心铸剑,苑内之事更是放由弟子全权打理。老夫只是担心凡离,炼剑需要无我,不该花太多心思在旁的事物上,更何况据老夫这半月的观察,发觉令贤侄她的心并不在……」
远远传来的奔跑声干扰了对话。
秦天凝起白眉,沉声问:
「是谁在廊上奔跑?」
答案很快地揭晓,凡离冲到了门旁,激动地大喊:「师父!出事了!凤姑娘出事了!」
左封迟立刻站直起身来。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左封迟一进南院,便发现沿路的仆役们皆一个个倒地不醒,上前一探,发现他们都被人点了昏穴。
左封迟加快脚程,飞身掠步来到厢房。
厢房的门半开著,屋内中心的桌椅明显歪移,像被什么东西大力撞击过:屏风倾斜,靠近床的矮凳整个滚倒,床幔更是只剩一半,显然是被利刃齐齐割开,打斗的痕迹蔓延了整个房间,最后停在窗户上。
左封迟心狠狠一跳。
在窗棂上头,竟溅了一小摊的血渍!他整个人在瞬间完全无法动弹。那黑血中掺杂著不自然的碧绿,在阳光下闪著诡异的光芒。
他根本不用上前,就能确知这血属於何人。
冰澈如寒夜的眼,一寸一寸冰封了四周空气。她……受伤了?即使心知答案,仍是走近窗台,以指触摸那黑血。那特殊毒血的气味,让他修长的指掌悄然紧握。
仔细检视四周,不肯错漏任何细节,直到反覆确定房内真的没有其它一丝毒物,忧心忡忡的黑眸才闭起。
幸好……不是羌寡门所为。
虽然事隔多年,但若那群异族女人不肯死心,将侯儿掳了去,以她们阴毒的手段,必会让侯儿生不如死。
那么,又是谁抓了侯儿?为了什么?暖暖的阳光洒在身上,左封迟周身的空气却冷冽得几乎要割人肌骨。
「谁?」左封迟低喝,感觉到院里的动静,猛地掠出窗外。
凡离反应只慢了些许,便跟著出去。
但一跃进庭院里,那里却空无一人。他立刻拔身跃上屋檐,立高眺望,却惊诧地发现连左封迟也不见了踪影。
第十章
耳旁的风在呼啸嘶吼著,树林也疾速向后退去。左封迟衣袂夹风,提气急奔,一口气奔了几十里,深入偏僻山野。
体力早已大不如前,他步伐开始凌乱,逐渐跟不上前方一抹飘忽的黑影。但为了侯儿……他绝不能跟丢!他在内心对自己嘶吼,全凭著一股意志力在强撑。
飞身掠过一条宽溪,突然,他猛地止步。反身回到溪边--
清澈的溪水中带著明显的异色,像上游有著什么。
心中一动,强烈不祥的直觉,让左封迟不再追寻黑衣人的踪迹,毫不考虑地选择溯溪而上,他愈走愈急,似深恐赶不上什么。
溪道一个转弯,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阳光洒在较为宽阔的潺流溪水上,波光粼粼,煞是好看。左封迟却恍遭雷劈,他双脚如被钉子强在岸上,目光发直,直直瞪视著几丈远的对岸。
刚才急奔都勉强没乱的气息,现在却完全无法控制。
他面如死灰,开始急喘起气来,失去了平日的一切从容冷静,他踉跄地一脚踩进冰透的溪水里,蹒跚涉水,欲到对岸。
以往在千寻山攀崖回顶,在险峻的峭壁上不知拔身飞跃了千百次,他都如履平地。如今涉水上岸,一颗小石砾却让他失去重心,几乎要摔倒!
他双手按著岩地,粗喘著气,不敢置信地,瞪著眼前的那一大摊血。
那已经不是受伤的血了。
而是致命的血!
没有人可以流了这么多血还可以存活的。
那闪著奇异碧光的黑血在阳光下发亮著,像是一种讽刺。讽刺他的无能为力,讽刺他的迟来一步!
他……来迟了吗?就跟九年前大漠飞驰的那夜一模一样?他终究是来迟一步了?
眼前血淋淋的事实,逼得他不得不面对。他五内如焚,胸口尖锐一痛,他「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溅满岩地,似撕裂成片片的心。
「不……」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没有办法想像,那个活泼的人儿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失神低喃,血却不止,不断沿著他苍白的唇畔汩汩流下,如同泣血。
拖著困乏的步伐,他固执往下游前去,欲再追寻那黑衣人的踪迹。步履蹒跚,沿路上都是他呕出的斑斑血迹。
最后他对她说了什么话?
我只是想请你以后别再来烦我,如此而已,你愿意为我做到吗?
往后我只想一人清静度日,你不知感恩图报也罢,究竟还想要继续打扰我多久
?!
他身子一晃,由岸上掉入溪中,心痛至极,彻底失去了知觉。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唉,他真是一点也不懂蓉儿的苦心啊!」
在荒山山脚下一个简陋的木屋内,一个魁梧男子盯著床上只剩一口气的人,不禁摇头:
「当年师父遣散师门,让十七师弟独行天涯,为此蓉儿一直深怀愧疚。好不容易在卦象里发现可弥补他冷情缺憾的娃儿,不惜涉险回到中原花了数年才找到那猴娃儿,期间还求人铸链,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设计了这精明的师弟,但到了最后,这笨师弟还是把自己搞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若是蓉儿看到,一定要在坟里捶心肝了。」
「齐兄……」一旁低柔和缓的嗓音,有著深深的不赞同。木屋里还有一位白衫男子,他相貌俊美,浑身有股逼人贵气,显然出身权贵。他看著魁梧男子的打扮,俊眉再次微不可见地轻蹙起来。
魁梧男子身上是一袭夸张华丽的青蓝服饰,顶戴花花公子惯用的玉冠,与他满脸叫髯的粗莽形象完全不搭,看来简直不伦不类至极。他唇边甚至还挂著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凝神细瞧,那比一般人还宽的嘴上竞还点著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