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罡天此次前来,除了谛约,便是要还皇后娘娘一个人情,既是皇后娘娘开口,自当无任何推托的借口。」他看着她。
「人情?」碧蝉不解。她和这西垚国二皇子素昧平生,何时赊了他一个人情?
一抹欣然闪入罡天满是高深莫测的眼眸,「九年前,一品天上香,皇后娘娘还记得吗?」
碧蝉蹙起眉头,水灵灵的双眸打量着他那少见的金褐色眼珠,许久,记忆由心底深处冉冉而上心头,「你是那个被掌柜欺负的人?」
「没错,正是在下。」罡天轻轻点头。「受人点滴,罡天不敢或忘。若皇后娘娘之愿仍是与罡天共游天下,罡天自是照办,况且能有皇后娘娘如此博学之人相伴,一路上切磋所学,此行定然更为完满。」
「那真的是太好了!」碧蝉没想到会这般顺利。
原本少了崇之哥哥为伴,不但少了个伴,更少了个可以讨论研究的人,现下出现了一个罡天,恰好补上了这个缺,让她出宫计画几乎万无一失。
「只是罡天有一句话必须先说。」
碧蝉不解的看着他,「什么话?」
「这一去便不知何时是归期,若皇后娘娘心中有所牵挂,还望皇后娘娘再行三思。」
他的话让碧蝉手一松,便让那鸭跖草落下地;罡天手一伸便捞起了那株紫色小草,轻柔的交至她的手中。
「牵挂?」碧蝉不自觉的重复。她理不清心头因他的话而突来的烦乱为何,只把那红艳的唇咬得又红又肿。
罡天的眼眸又莫测高深的闪过一丝几不可辨的失望,他伸手由碧蝉手中的鸭跖草上拈了一朵淡紫小花,灵巧的别在她的发髻之上,然后双手作揖的说道:「罡天于三日后未时起程,若能有皇后娘娘相伴,是罡天的心之所冀。」
水仙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入纳蓝所在的东清园,在斥退在场的闲杂人等之后,她一脸倾慕的看着纳蓝。
他那不怒而威的泱泱气势、粉雕玉琢的俊美容颜和浑然天成的王者风范,在在都令她心中有如小鹿乱撞。
她从来没有看过一个比他更令人心动的男子,这让她对那个除了脑子比她好一点、嘴巴比她坏很多、其馀根本比不上她的女人又多了几分不服。以那个女人的条件,凭什么独占像她皇上堂兄这般的翩翩美男子?对这不公平的事,她心中早就愤恨不满,只是碍着皇奶奶对那女人的疼爱,加上又苦无任何扳倒的机会,才会让她忍气吞声这么许久,可今日总算让她逮着机会,终于可以一吐长久以来的怨气,而且运气好的话,她还可以赶走那个讨厌的女人。
想到这儿,水仙不由得扬起一抹极为暧昧和不怀好意的笑容。「皇上堂哥,那皇嫂和西垚国的使者在后花园私会呢!」
原本一脸无聊的纳蓝脸色陡然一沉,他缓缓的抬头望向她,霎时,手中的王杯「哐当」地碎裂,美酒由他的掌中滴落地上,他用力甩了一下手,空气中飘散的酒气浓得令人心惊。
「胡说!」纳蓝怒吼出声。
水仙被纳蓝双目中的怒火和如雷的吼声吓得连连退了好几步,可对那个相貌丑得根本配不上她皇上堂兄的女人的妒恨之心,让她仍是鼓着勇气说了下去,「是真的!是我亲眼看到的。」
纳蓝紧紧握起了拳头,他的声音陡然化冷,空气仿佛也跟着凝结。「你看到了什么?」
「我……我……」纳蓝的脸色让水仙的勇气全然无踪,面对他那山雨欲来的脸色,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一种由背脊而上的寒意让水仙狠狠的打了一个冷颤,她知道他是易怒的,可她不知道他也能这般发怒,那仿佛是十二月寒雪永封的大地般,只消一眼就要教人为之丧胆。突然,她开始后悔了,那往昔在她眼中的完美身影,此时此刻竟比夜又还令她感到恐惧。
「你说都说了,就给朕说清楚!」不同于平日一贯的火爆,纳蓝的声音又轻又柔,可其中的怒气却是非常分明。
「我……我只是看到皇……皇嫂在浔溯苑里和……和那个西垚国的使者……谈话,而且皇嫂还说……说……说……」
「说什么?」纳蓝大吼一声。
水仙被突来的声响吓得整个人跳了起来,她忍不住以手掩耳、双眼紧闭,直觉的大喊出声,「她说要和那个西垚国的使者相伴游历四方!」
「什么?!」他的声音又低又柔。
纳蓝手掌之下的石桌刹那间四分五裂,上头的美酒、佳肴散落一地,地上是一片令人心惊的杯盘狼藉。
「我……」水仙被四溅的石块惊得抚着心口,急急退了好几步。她以为他在听到这件事时大不了将那个女人赶出宫,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般生气,虽然他的声音又轻又柔,但她几乎可以感受到他身上的怒气,而且他的表情就像是恨不得要将眼前的一切事物悉数捣毁般。
「你再说一次!她说什么?」纳蓝看向脸色发白发青的水仙,一字字的说。
「我……我……我……」水仙说什么也没有勇气再出声,就连这个「我」字,都像是用气逼出的变调声音。
「要和那个男人走是吗?」纳蓝的声音轻荡荡得像风一吹就在空中飘忽不定。
水仙吓得闭上眼睛、缩起身子。这是她第一次明白俊美宛若天神的皇上堂哥,真正发怒起来竟然比阎王还可怖;这也是她第一次开始觉得,她是不是太低估了那个女人了?那个女人是哪来的勇气敢和皇上堂哥对抗的呢?
当水仙再次张开眼睛时,整个东清园除了她,再无他人,只有眼前满地的凌乱证明刚刚的那场风暴并非是她白日无聊的南柯梦境。
碧蝉转着手中的鸭跖草,心中仍是为了那「牵挂」两字而轻漾不已。
人总说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西垚国的使者到底是在她身上看到了什么,会让他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她不是早就明白宫中不该是她久留之地,现在能有机会一偿夙愿,能完成她行遍天下的梦想,那她还有什么好牵挂的呢?
她知道自己一点也不眷恋宫中奢华的生活,对她来说,这样的生活只像是一座精美的牢笼。她情愿细嚼青菜野果胜过大啖山珍海味,她情愿亲眼目睹朝霞于万仞山群而起的千道金芒胜过拥有千两黄金白银……那她还能牵挂什么?
他吗?
碧蝉勾起一抹近乎自嘲的笑容,摇摇头,拿起手中的鸭跖草,先是在胭儿红丝的大牡丹旁比了比,又在紫线寿香的巴掌大球菊的下头放了放。在这种满是奇花异卉的园子中,这小而不起眼的「碧蝉花」种在哪儿都嫌突兀。看来这鸭跖草还是适合生在野地河边,一如书中描述般的漫漫生成一大片--一如她也不合适生长在这华美的深宫林苑!
她伸舌舔了舔唇,那微微的刺痛让她轻抽了一口气,想是她想得太过入迷,何时将自己的唇咬破了也未曾发觉。
「你手中拿的是什么东西?」
纳蓝的声音由身后响起,被吓了一跳的碧蝉没好气的转头白了他一眼。「是那西垚国的使者送的。」
「西垚国的使者?那你刚刚真的和他在这儿见面?」
碧蝉一点也没有发现纳蓝异于平常的森冷语气,仍是自顾自地点头,「是呀!他刚刚还在这儿的,如果你要找他,那你是晚了一步了。」
「他,朕定会去找,但现在朕找的是你。」纳蓝凝眼看她。
「找我?找我做什么?没人陪你吵架太无聊吗?」碧蝉拿着鸭跖草在唇边轻吻,这不经意的动作也许是因为同名的关系,让她对这虽不起眼的小花就是多了份亲切感。
纳蓝一把打掉她手中的花,一反手连她发髻上的小花也一并挥落,然后不留情的用脚狠狠的踩成稀巴烂。
「丑死了!看了就碍眼!」
碧蝉看着地上的残花,她胸中怒火高张。「这不起眼的小花哪儿碍到了你,你凭什么这样做?」
「凭朕是皇上!」纳蓝高傲的举手一挥,「这宫中的花随你挑、随你选,任何一株都比那丑东西美上千百倍,你干嘛将那碍眼的东西当作宝贝?」
「你这宫中的花再美又怎么样?我就偏爱那和我同名,也和我一样碍着你的眼的花又如何?」碧蝉气得咬牙切齿。
这个男人真是莫名其妙,她刚刚还会认为自己牵挂他,她真的是昏了头了!
纳蓝微张嘴,好一会儿才用力闭上,神色竟是有几分狼狈。「你若喜欢,大不了朕再叫人去运来千株、万株,将这宫中的园子全换上那丑……那花就是。」
「不用了!干嘛,换来碍你的眼吗?」碧蝉一点也不领情。「而且那花还是野地里才长得好,真移来宫中反倒减了那份劲道,还不如自由自在的在外面的世界来得好。」
她说的是花,也是她!
纳蓝猛地吸了一口气,他长手一伸,她整个人就被他圈人怀中。「不许!你哪儿都不能去!朕绝不允许你出宫!」
「放开我!」碧蝉惊慌的喊出声,虽是使尽了力气,可她那微小的力气根本动不了他一丝一毫,对他这霸道而占有的怀抱,她是惊恐多于欣悦。
从来她就明白,自己的存在只是因为那一段似真非真的传言,否则在这百花天下,他这天之骄子身旁绝不可能有她存在的角落。
也因为有这样的想法,让她在面对他时就算偶尔有些管不住自己的思绪,也总能在书本中淡然化去无端而生的遐思,让她是如此确定,时间一到,她便能潇洒的离开,去追寻她早已替自己安排好的路子。
「朕为何要放手?你是朕的人,这青丝、这双眸、这一颦一笑、这一举手一投足,每一分每一寸都是朕的。」他死命将她抱住,他的言语、他的姿势在在宣告着一件事--他,永远也不会放手。
「别开玩笑了!我们之间只是……」碧蝉再怎么用力也挣不出他的怀抱,她觉得自己像是卷入漩涡中的失足之人,还不明白发生何事便要灭顶。
「君无戏言,你和朕是拜过堂的,你就是朕的!」纳蓝怒吼道。
没来由的一阵风,让吹起的落叶扑得碧蝉忍不住微眯起双眼,可纳蓝却似无所觉,仍是凝眼看她。
「不可能,你和我从来就不曾有过交集。」她像是在说服他也在说服自己。除了那则将他俩绑在一起直到他一十五的传说之外,他们何曾有过任何的交集?除非他把他们孩提时那一见交恶的时期也一起算上。
「你说什么!你有胆再给朕说一次,什么叫做没有交集?」他的样子像是要吃人。
「你……从来没把我放在心上的,不是吗?」除了偶尔来找找她的麻烦,逗弄、逗弄她之外,他根本很少理她,更甚者,他还不许其它同龄的孩子和她来往,这些可都是她心头明白的。
「你这可恶的女人!如果朕不曾把你放在心上,朕为什么要为了你日夜练武,只为了赢过你心上的凌崇之;朕为什么要寒暑习卷,只为了你说不喜欢不学无术之人;朕为什么要将批过的奏折不厌其烦的让你再看一次,只为了希望你能看到朕会是个万民景仰的帝王,不是因为朕的身分,而是因为朕这个人!」
他做了这许许多多,只是为了让她明白,他不再是那个空有身分却连她也保护不了的无用之人,可她竟然不明白,轻易的将他这么多年来的努力一句话就带过。
以他的身分,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如果可以,他真想掉头就走,把眼前这不知好歹、把他的心视若敝屐的女人丢得远、远、远、远,最好从此不用相见。
可他若真能做到,那又怎么会让她纠着他的心,缠了他这许多年,怎么也不能稍减一分对她的渴望?
他该恨她的!她让他成了一个软弱的男人,可他却怎么也恨不了她,连一丝一毫也不能。
「我和崇之哥哥只是兄妹之情。」碧蝉只能嗫嚅着说出这么一句话。他的话让她思绪狂扫如身旁劲风,纷纷乱乱理不出一点头绪,只觉得全身的力气同一时间全抽离了她。
她是一直如此的肯定在他俩之间什么事也不曾有,而他的说法却仿佛是她负了他的心。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她不过是株不起眼的小花小草,她不曾为他伤了心、丢了情便已是万幸;怎么可能有能力去伤害他?
「你和他只有兄妹之情是最好,因为无论如何,朕绝不会放手,你的心中只能有朕一个人,除此之外,我绝不允许有其它的人存在你的心中!」
他扳起她的脸,用力的吻上她的红唇,像是烙印、也像是起誓,他的唇一如他的人,决断得不容许她有一丝的反抗。
有那么一瞬间,碧蝉在他的吻不迷失了心绪,他霸道却也温柔的亲吻让她忘了坚持、忘了她的自由、忘了她安排好的路,只剩下他强欲加诸在她身上的温柔。
又是一阵狂风,吹得他俩的衣袖僻啪作响,也及时唤回了她的神志,她奋力咬住自己的唇瓣,血腥的味道一下子弥漫在他们的唇舌之间。
「你该死!你情愿伤害自己也不愿接受朕吗?」纳蓝举起手,恨得想把她碎尸万段,可却怎么也打不下手。「你要怎样才会接受朕?要朕亲口说在意你,要朕丢弃一切自尊臣服在你的脚边吗?」他的口气满是对自己话中的卑微感到狂怒,但可悲的是,若如此做真能得到她,他知道他会去做的,即便那是多么屈侮他身分的行为。
「你在说什么?」碧蝉眼中盈满了无措。
「你要朕说在乎你,朕就说在乎你!留在朕的身边,朕会将你要的一切全送到你手中,你将会是全天下最受宠幸的女人。放弃你那出宫的鬼念头,答应朕。」纳蓝握起她的手,语气虔诚得像是在起誓。
碧蝉有那么一会儿迷失在他罕见的深情瞳目之中,但旋即她倒抽了一口气,连忙将手狠狠的由他手中扯回。
「你以为我该因为你话中的纡尊降贵而感到狂喜吗?」她只觉得腹中纠结成一团,也许是口中的腥味如此浓烈,才会让她几欲作呕。
「你说什么?」
纳蓝怎么也不敢相信,他已经等于是放下了所有的自尊求她留在他身边,这是多少女人求也求不到的事,而她竟然用这种不屑一顾的口气!
「你以为我会因为你一句在意就放弃我的理想、我的目标吗?你的一句在意就要将我的一辈子困在这令我窒息的牢笼中?我该因为你的在意而感到欣喜若狂吗?」
在意?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字眼,就要阻绝她这一生的梦想,让她日日夜夜守在这飞也飞不越的大牢笼之中?今日此刻他说在意,那他朝之时只怕是红颜未老恩先断,当他的在意不再时,她又该何去何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