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里,蜂蝶喧闹。梳着小髻的宫女们手中托着盛了热腾腾山珍海味的金盘,有秩序的沿回廊向「拈花苑」行去。
今日是皇上设席宴请翰林学士的立春宴,一大早,这拈花苑的梁柱上已结满七彩琉璃带,席位两旁木造约尺宽的「酒道」也早已注满了上好的春杏酒,好让赴宴的大学士们可以任意的由酒道中掬酒畅饮,美景、好酒、佳饮,为的就是能宾主尽欢,显出皇城帝室的泱泱风范。
皇后见状满意的点了点头。以皇城偌大的范围、众多的人员,唯有严谨安排,才能让一切事物井然有序,以达到完美的目标。
秩序,绝对是大内皇城必须遵守的……
「皇太子殿下,我的小祖宗,您不能--啊!」
「皇太子殿下,那不是您应该知道的,您必须……啊--」
「皇太子殿下,求求您,您真的不能……等会儿皇上和皇后绝对会杀了小的……啊--杀人啊!」
一阵阵惊慌失措的告饶声由远而近,让大概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皇后头疼的揉了揉不自觉又紧皱起来的眉头。
看着原本井井有条的宫女们花容失色的就近找地方逃命,慌乱之馀还有不少人打翻了手中的金盘,一时之间,秩序全化成了一片混乱。
看着眼前的灾难,皇后就算是头疼,却也开不了口骂人,因为宫女们会有如此的反应也是情有可原。打从这宝贝一出生,鸡飞狗跳的戏码就不断在大内皇城中上演,要是他到的地方鸡不飞、狗不跳,那大概只有一种可能--
全死光了!
「天哪!皇上,纳蓝那孩子根本就不像话到了极点,再不及时纠正他,将来的社稷百姓怎么办啊?」皇后一脸担忧的看着也是眉头深锁的皇上。
纳蓝这孩子自小就聪明伶俐,长相更是俊美无双,加上又是东宫太子,一出生就让所有的人宠上了天,可坏也坏在这宠过了头,宠得他就像是脱缰的野马,根本没有人管得了。
今年到现在为止,纳蓝已经吓走了九个太子太傅,而现在才立春哪!
拈花苑的立春宴所发的拈花帖一向是翰林学士的荣耀,因为能接到拈花帖之人便是才识、人品各方面为皇上所认可,有机会成为太子太傅的证明。
太子太傅虽是正三品,可是因身为太子的首席老师,地位却不输于那些为官为相者,是每个翰林学士梦寐以求的职位。
可这几年的立春宴出席的人是一年比一年少,接到拈花帖的人一个个像是接到催命符似的,普通一点的称病休养,夸张一点的甚至告老还乡,所有借口都用完而不得不来的,皆面色如土,仿佛这立春皇宴像是赐死会一般。
「唉!兰儿,朕也对此事感到忧心仲忡,不过,你可以放心了,母后最近倒是提了一个建议,待朕与摄政大臣讨论后,便会付诸行动。」
「什么建议?」皇后急急的问。对纳蓝这孩子,她完全束手无策,像是个将溺之人,就算是一根稻草,她也会去抓住。
「前些日子,母后去白马寺求神,遇上了一位西域高人,高人说,皇儿如此顽劣难驯,乃肇因于皇儿本是金龙转世,却在投胎之时遗落了一片鳞,而不巧这片鳞竟是传说一碰便会激怒龙的逆鳞,是以皇儿今世心性桀骛难驯。」
「那可怎么办才好?」皇后一听,眉头更是紧蹙。
「据高人的说法是,天生一物克一物,这逆鳞也转世成了个小女娃,只要让皇儿和那女娃成亲,那女娃便能克得住皇儿的脾气,等过了十五岁,皇儿的心性一定就不再是问题了。」皇上也不是道听途说之辈,但是他已无法可想,只得姑且试试了。
「真的有效吗?」皇后不太有信心。纳蓝这孩子天不怕、地不惊的,真的有法子、有人能治得住他吗?
「到这时候也就只能试试看了。」皇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为了社稷百姓的将来,他只希望这听来荒唐的法子能真的奏效。
「你就是吏部尚书玉慕宁之女玉碧蝉?」
只是恰可听闻的音量,可是皇太后不怒而威的气势仍在语气中表露无遗。
「是的。」才满七岁的碧蝉小心的点了点头,虽然她还不大明白来这儿要做什么,但一向懂得察言观色的她,也听得出眼前衣着华丽的老奶奶可不是普通人。
「不是听说玉慕宁是我朝第一美男子,他的妻子也是江南第一美人,怎么生的丫头这么不起眼?」皇太后有些疑惑。
「母后,这小丫头看起来很平凡,真能制得住纳蓝的性子吗?」皇后忧心的看着地上端跪着的小小身子。这样的小丫头,如何制得住连大人都管不了的纳蓝?
「如果她真如传闻般三岁能识字、五岁熟读四书五经,或许还有那么点可信,但看她长得这般平凡,或许是传言过夸罢了。」打量着跪于地上小而不醒目的身影,皇太后也微微心生犹疑。
碧蝉虽然不明白坐在椅子上的两个女人到底说的是什么,但她至少明白话中有不少的轻讥味儿。
她明白自己长得不像娘和几个姊姊那般国色天香,而她虽然年纪还小,但她很清楚,当一家人出游时,他人眼中投射而来的是什么样的怜悯眼光,所以,她总爱沉浸在爹爹的书房中,因为她知道,只有书籍不会因为她的美丑而对她有任何不同的态度。
一股高涨的怒火在她心中烧起,因为她们是长辈,是以,她可以忍下她们对她外貌的评断,却无法接受她们对她能力的侮辱。
「蝉儿虽是三尺女娃,却也明白君子不取貌,一如孟子日:『从其小体为小人』。」碧蝉傲然的瞪着似乎早已忘了她的存在的皇太后和皇后。
「从其小体为小人」这话暗指着皇太后以貌取人,以目之所见而非心之所见为思量,并非当有之德行,沦于小人心性。
皇后以纤指掩唇,为这小小女娃的大胆而倒抽了一口气,她忧心的看了一眼身旁的皇太后,深怕这小女娃不知轻重的话和行为会惹来皇太后的不快。
皇太后微蹙眉的看着小女娃不畏缩的眼神,「小小孺口丫头,恁生好大的口气,就不怕哀家发怒?」
「大大太后奶奶,哪来蕞尔肚量,怎会跟蝉儿计较?」碧蝉巧妙的对上了皇太后的话,那精灵似的眼眸闪过一丝慧黠,让她原本平凡的五官霎时变得灵动可人。
皇太后先是静静的看了碧蝉一眼,半晌,她伸出有些枯瘦的手对着碧蝉招了招。「你,起身过来吧!」
碧蝉顺从的起身,虽不明白,但还是来到皇太后的身边。「谢太后奶奶。」
「兰儿,给玉家下聘去。」皇太后回身看了一眼身旁的皇后。
「可是……」
「别可是了,这小娃儿的反应和倔性子你也看到的,真碰上了纳蓝,被吃得定定的人会是谁还不知道哩!」皇太后慈爱的拍了拍碧蝉的小手。
方才的高傲姿态是她特意摆出来的,为的就是想明白这预言中的女娃是否真有能耐驯服一向桀骜的纳蓝,要是刚刚这点小事就吓到了这娃儿,她就不信这娃儿能有勇气和纳蓝面对面碰上。不过,这结果倒还令她满意,这娃儿虽不是天仙绝色,但那机智反应却一如传闻,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着皇太后慈爱的脸色,碧蝉的警戒心也松懈了下来,于是她好奇的问:「下聘?太后奶奶,谁要娶亲了吗?」
「哀家很中意你,想让你进宫当太子妃,你说好不好?」
碧蝉张大了眼睛,连忙摇摇头,「蝉儿只想住自个儿家,而且,听说这儿有个很凶的太子殿下,爹爹今早还叫我要小心一点,不要碰着了那个人。」
「这么说,你是怕了那个人了?」皇太后意有所指。
碧蝉忍不住挺起胸膛,脸上浮是不服气的神色。「谁说我怕了?我只是……只是……不想被他打。」她对自己的借口满意的点点头。「我听说他生气的时候会打人,还会把人捉去砍头。」
「如果哀家保他动不了你一根寒毛呢?」
「真的?」碧蝉皱起了眉头。
「你难道不想试试看?连你爹爹都头疼的人物,如果你能管得了他,会是何等风光的事?」皇太后不愧是阅人无数,才一会儿,就渐渐摸出眼前这小女娃的性子。
「真的……可以吗?」碧蝉开始有点小小的动心。
「绝对没有问题,有哀家给你撑腰,你还用得着怕吗?」皇太后满意的和皇后交换了一个眼神。
「滚!」
暴怒的吼声吓了碧蝉一跳,她一回身,看见一名比她高约一个头的男童。要不是他正横眉竖目的瞪着她,她几乎忍不住多看他一眼,因为他长得还真是好看哩!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礼貌?」碧蝉对那人皱起眉头,不赞同的指正他的态度。
「笑话!『礼貌』这两个字我见都没见过。」纳蓝冷哼。
「你没见过?原来你不识字,这也就难怪了。」碧蝉同情的看了他一眼。
纳蓝整个人跳了起来。眼前这个丑不拉几的丫头竟敢用同情的眼光看他!她以为他是什么人?
「你好大的胆子!谁说我不识字的?」他又是怒吼连连。
「不是你说的吗?」碧蝉像是很无奈的提醒他,然后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可怜,不识字就算了,惨的是还没有脑子。
「你……你这个丑八怪!」纳蓝被气得只想得出这句骂人的话。
「你说什么?」
碧蝉气得整个人跳了起来。她知道自己长得不出色,但是,长得不出色又哪里碍着他了?
纳蓝看到她脸色大变,知道自己说中了她的痛处,脸上好是得意。「丑八怪就是丑八怪,你还怕人讲吗?丑八怪,你长这样子还敢要本太子娶你,你尽早投胎等下辈子吧。」
「原来你就是那个东宫太子!」碧蝉恨恨的瞪着他。
「怎样?怕了吧!」纳蓝对着碧蝉猛扮鬼脸。
碧蝉挺直背脊,用充满怒意的眼神瞪视着他。
「不用等下辈子,我是嫁定你了,到时再来看看究竟是谁怕谁!」
第一章
碧蝉小小的房间难得的挤满了人,她有些不大情愿的放下手中的左氏春秋。看来,她是别想安安静静的把书看完了。
「哇!好美的玉梨纱,这里每一样东西都好美,就连这小小的绣包都是出自京城巧针工坊。」碧蝉十三岁的大姊折鹤一脸羡慕的看着桌上愈迭愈高的礼物。
「你喜欢就给你好了。」碧蝉耸耸肩。对只有七岁的她来说,什么玉梨纱、什么巧针工坊都比不上左氏春秋里那一个比一个精采的故事。
「不行!这是皇上御赐的,怎么可以随便送人。」碧蝉的娘花忘忧连连摇头,柔美的黛眉深深锁起,绝色的面容泛上一层如雾般的轻愁。
「蝉儿,入了宫可不比家里,事事得谨慎小心一点、忍让一些,别动不动就和人生气。」玉慕宁一再的提醒。毕竟是自己的女儿,他怎么会不明白她的性子。
虽然蝉儿是个神童,任何书都能过目不忘,甚至还能举一反三,可她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对任何事物都表现出最直接的反应,谁若惹了她,她就会以她的聪颖逼得人连一点招架之力也没有。
锋芒太露是最易惹祸端的,以往她的整人手法虽让人哭笑不得,但毕竟是在自己家中,只要不过分,倒也不会有人和她计较。可现下是入宫嫁人,而且嫁的又是皇太子殿下这一号头疼人物,两个个性一样倔的人碰在一起,就算是八头牛也拉不开,他可以想见,这下将是永无宁日了。
「娘,蝉儿真的得去皇宫住吗?人家可不可以不要离开爹、娘、姊姊们和这儿所有的人。」碧蝉心中虽然对能杠上态度恶劣的太子颇有期待,可再怎么说,她也不过是个七岁的小女娃,一想到要离开家、离开爹娘,心中难免还是会不安。
「娘,不要把妹妹送进宫啦!我听玉花说,那皇太子殿下比鬼还可怕,他只要一不高兴,就会把人捉去砍头。」碧蝉的二姊飞燕打小就是个泪娃娃,才说着,泪水就跟着涌了上来。
「才不是,我听说他会半夜起来喝人血。」排行老三的白蛉用力的摇头,编成麻花的辫子因为她的动作而飞甩了起来。
「蛉儿,别乱说话。」身为玉家一家之长的玉慕宁,连忙低声喝止她们那些愈来愈不敬的对话,还好这儿是自家房里,否则上些不敬的言论要是传了出去,怕不落个满门抄斩!虽然他心下也暗暗承认纳蓝皇太子是他见过最令人头疼的人。
「夫君,蝉儿还这么小,不能请皇上收回成命吗?」两行清泪流下,这人美,就连流泪也美得像幅画。
美人珠泪,煞是销魂,最是蚀骨。玉慕宁最见不得的就是爱妻的泪珠,若他真有能力,又怎会让娘子如此难过。
「娘子,你也说了,这是皇上的命令,除了连夜潜逃,永不回返外,我也想不出任何的方法了。」
「可蝉儿入了宫就绝无幸福可言啊!」花忘忧不好在孩子面前把话说明白,可盛满哀愁的眼已道尽她的忧虑。
太子殿下可是将来的皇上,而且以现任皇上对云游四海的渴望,太子殿下继承皇位的日子恐怕不会太远;然而宫中名花环绕、美女如云,蝉儿在宫中能有什么好日子呢?
虽然说做娘的总觉得自己生的儿女最好,而她也总是尽量一视同仁的对待她所有的女儿,可她却也不得不承认,蝉儿的姿色只算得上清秀,和她几个姊姊站在一起,着实难以引人注目。今日若换作是其它女儿入宫,或许她心中的焦虑也不至于如此,她明白若论才学,蝉儿绝不输任何一人,可才学在后宫能有多大的用处呢?
「娘,您别担心,蝉儿不会有事的,您再哭下去,眼睛肿了可会让人以为爹爹欺负你,赶明儿家里的门槛又要请人来换了。」碧蝉连忙安慰几乎又是泪盈满眶的娘亲。
「门槛好好的,为什么要请人来换?」花忘忧微征了一下。
「给人踩坏啦!」
「谁?」泪意早被碧蝉没头没尾的话给收止住,花忘忧只剩下满心的不解。
「当然是不甘心娘被爹娶走的一堆叔叔伯伯呀!」碧蝉淘气的转了转灵动的眼眸,小小的红唇如新月轻勾。
花忘忧是江南第一美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子不可计数,就连她成了四个孩子的娘,仍不减当年风韵,阻绝不了一波波的狂蜂浪蝶。
花忘忧红云扑面,又爱又气的将碧蝉搂在怀中。「你这个小丫头,就只有你会让娘这样又气又好笑的,往后你入了宫,还要面对那个难以相处的太子殿下,教娘怎么舍得?」说着,泪珠又盈上她的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