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有成就。”她半晌后才轻声地道。“这都是您的功劳。”
“只怕他不这么想。”老人微眯着眼睛,注视着舞台中央的人群。“从小到大,我一直最器重他,花了很大的心力去教育他、鞭策他、希望有朝一日他能继承我的衣钵,没想到最后这却成了他报复我的武器。”
他停了停,而后微微一笑。“无论如何,我还是很感激你将他带回我身边。别否认!虽然我不知道你跟他说了什么,但我知道他是受了你的影响,否则他才不会勉为其难的回来照顾我这个老爸爸呢。”
望着他认真的表情,安以姮默然不语。虽然表面上关德宗对关健的态度仍然强硬,但私底下却极为关心他的工作情形,不但频频向关成奕询问他的公司状况,甚至颇为他的成就感到得意。
而关健呢?他的想法是否也逐渐改变了?这么想着,她不由得再度瞥向关健的方向,关健也在此时抬起头朝她望来,那双黑亮的眸子和她相遇。
她立刻像触电般的垂下目光,故作镇定,却发现双颊窜起一阵热气。
“您太高估我了,董事长。”她轻轻地说。“关健会愿意搬回来住,是因为他也关心您,再怎么说,他都是您的儿子啊。”
望着她姣美脸庞上的那抹坚定,关德宗的眼里漾起笑意。
“不谈这个。”他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我一直想问你,如果有一天你不当护士了,你打算做什么?有什么目标吗?”
“噢,有啊。”说到这个,她顿时神采飞扬了起来。“我想当个美术老师。”
“美术老师?”
“是啊。我的父亲是个艺术家,他从小就教我绘画,后来为了‘生计’我才改念护理。”她笑容可掬地道。“不过我还是没有放弃我的理想。将来有能力的话,我希望能到法国去进修,帮我父亲完成开画展的心愿。”
“喔?”关德宗扬着眉毛。“这需要一笔不小的经费吧?”
“是啊,所以我还在努力当中——如果我没因为失业而饿死的话。”她朝他挤眉弄眼一番。“你知道,这年头的病人毛病多,很难伺候的。”
关德宗被她的表情逗笑了。“改天有机会,你一定要让我看看你的作品,顺便帮我画张人物肖像。将来你若是学成归国,我一定赞助你开画展。”
“这可是您说的。到时如果您忘了,我一定会记得提醒您。”
关德宗再度笑了起来,正想再说话,关成奕的声音响起,“爸,原来您在这儿。”
安以姮抬起头,只见胡兰欣笑盈盈的挽着关成奕的臂弯,一点也看不出方才和关成奕有过一番争吵;而关健就站在两人身后。
“伯父,您该去切蛋糕了,一堆人等着您呢。”胡兰欣娇滴滴地说。
“你和成奕先过去,我待会儿就到。”关德宗点头。
“好的。”再瞥了安以姮一眼,胡兰欣勾着关成奕的手臂离开了。
“你去找几个年轻人跳跳舞,玩得开心一点,别顾虑我。”关德宗朝安以姮努努嘴巴。
安以姮迟疑了半晌,终究有些不放心。“您要记住,不能吃太多……”
“我知道、我知道。”关德宗直翻白眼,看着她绽开笑靥,而后转身走远了。
直到那个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另一边,关德宗才瞄向站在身边的关健,只见他也直盯着安以姮离开的方向。他重重的咳了一声,将关健唤回神来。
“别打她的主意,儿子。”他说。
关健侧过头来面对父亲,微微挑眉。“为什么?”
“因为你配不上人家。”关德宗不客气地睨着他。“老实说,我还真巴不得有这么一个女儿,聪明、乖巧、善解人意,比我两个儿子讨人喜欢多了。再说,人家也不见得看得上你。”
关健微微蹙眉,纪少辅的话一秒不差的跃上他脑门——以姮早已心有所属,那个才华洋溢的男人在国外……他一甩头。
“走吧。”他粗声说道,推着关德宗朝草坪中央的舞台走去。
安以姮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遥望着舞台上正在发表谈话的关德宗。
和关德宗相处愈久、认识愈深,她愈发觉关德宗不像关健说的那样冷漠无情。年轻时的关德宗或许是商场上的冷面枭雄,但那是形势所趋,或许有时会太过残酷,但他绝非是个不通情理的父亲。
医生的警告又在她脑中响起——董事长的病情必须尽快到医院去做治疗……无论关德宗对关健的母亲是否有所亏欠,现在的他只不过是个风烛残年、为病痛所苦的老人罢了,她怎能眼睁睁看这两父子将时间浪费在无用的仇恨上?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托盘上的咖啡已经冷了,裸露的骼膊也感到一阵凉意。她不经心的拍掉裙子上的草屑,正想起身回屋里去,一个低沉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你躲到这儿来了。”
她回过头,看着关健由一株树丛后走了出来。
“是你。”她将那抹惊喜压下,朝他身后望了一眼。“你不用去陪你女朋友吗?”
他的反应只是耸耸肩膀,不置可否。
她扬着眉毛,看着他扯松了领带,然后在她身边坐下,和她一起凝望着前方的热闹景象。“爸爸今天晚上很开心。”他说。
“当然,老人家其实是很容易取悦的。”她眨眨眼睛。“你只要灌他几句米汤、说些赞美的话让他高兴,不用费太大的心思,这比给小孩子一盒糖果还有用。”
他有半晌没有说话,最后才静静地开口,“他很喜欢你。好久以来,我没瞧他像这阵子这么开心过了。”
她侧过头来看他。他的表情平和,和他过去常有的愤慨不同。她沉静了半晌。
“其实董事长并不是个难相处的人。”她润润嘴唇,柔声说道:“这些天来我和他聊了很多,发现你和他非常相像,你们都关心对方,却又拚命不让对方知道,生怕这是示弱的象征,这就是你们之间的问题。”
他的微笑稍褪了些。“我不想谈这个话题。”他想起身,手臂却被她拉住。
“别逃避我的话题,关健。你知道我是对的。”见他不吭声,她声音轻柔的接了下去,“我知道你现在仍然无法原谅你父亲,但我要告诉你,没什么是父子之间解决不了的问题。你现在只是在和他赌气罢了,等有一天他不在了,你一定会后悔今天的所作所为,后悔自己当初没有时间多陪陪他。”他的手臂肌肉一紧。“你是在告诉我,他快死了?”
“不,不是。”她犹豫了一下,决定不隐瞒他。“医生说只要药物控制得当,暂时还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最好的方法还是得到医院去做详细的诊断和治疗。不过董事长根本不愿意到医院去,我希望你能劝劝他。”
“你凭什么认为他会听我的?”
“他会,因为你是他儿子,他喜欢知道你是关心他的。”他仍然不发一言,她柔声接续道:“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要告诉你我的事。我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我是和父亲相依为命长大的。他从小就教会我独立、坚强,珍惜眼前的一切,不管遇到任何挫折,都要学着勇敢去面对,因为只有你自己能克服生命中的难关。
“担任护士到现在,我见过太多生老病死,也学会尊重生命。你和你父亲的战争根本无法论输赢,就算你赢了又如何?你会恨他也是源自于爱,你从来不曾真正恨过他,不是吗?”
关健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注视着那对柔和的眸子。她的目光明媚而温柔,那坦然且毫不保留的暖意令他心中一阵悸动。
“或许你说的对。”他半晌后才哑声说道。“我爱他,却害怕自己爱他。他或许在商场上英明果断,但在感情上却如此怯懦;他终究无法放弃他的岳家给他的荣华富贵,而我的母亲……她只是个可怜的牺牲品。”
他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将它包在自己宽大的手掌心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倾听着虫鸣声和夜风吹拂树梢的声音。
“和我跳舞。”他突然说道。
她微微讶异的扬眉,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将她拉了起来,眸里闪着一抹淘气的笑意。她柔顺地环住他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和他一起随着隐隐传来的乐声移动,感觉他的大手在她的背脊游移。
“我有没有说过,你今晚很美?”他嗓音低哑地道。
“你今晚跟多少女人说过这句话?”她不想让自己听来像个打翻醋坛子的老婆,但话却已脱口而出。
他的反应则是低声笑了起来。“我似乎嗅到了酸味,你该不会在吃醋吧?”
“才没有。”他的笑声令他的胸膛震动,一朵红晕泛上她的脸颊。她发现自己喜欢他的笑声,他笑起来的模样好迷人,足以令所有女人心生动摇。
“我瞧见兰欣和你说话的样子。”他的下巴摩挲着她头顶,手指卷弄着她肩上的发丝。“她对你似乎不是很友善,嗯?”
原来他也注意到了?她感觉心头泛过一丝甜蜜的暖流。
“或许她不喜欢我和董事长太亲近吧。”她用鼻尖擦擦他的肩膀,声音有些含糊。“说说你和她的事。”
“什么?”
“你和胡兰欣。”她扬起睫毛,瞅着他看。“你真的和她交往过?”
“是的。”他沉寂了半晌,并未否认。“我认识兰欣的时候,她已经和大哥论及婚嫁。或许是报复的心态作祟,也或许是想和大哥一别苗头,我开始私下和兰欣有了来往。
“后来我发现这是不对的,决定终止这段关系,但兰欣根本不听。有天晚上她到房间来找我谈判,我根本无法和她讲理;正在争执和拉扯之间,我的父亲就站在门口,亲眼目睹了那一幕。”
安以姮没有说话。她可以想像那个画面。“你爱她吗?”
“爱?”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涩然。“从来没有人教会我这个字眼。我的父亲爱我,但他的爱有太多顾虑和负担;我的亲生母亲或许也爱我,我却根本没有机会感受。不……我根本不懂什么是爱。”她静静的偎着他,给他无言的安慰,知道要他承认这些话有多不容易。在那一瞬间,她蓦然能感受他内心的纷乱,明白这些年来,他一直用冷漠的面具武装自己,以为只要够强硬就不会再受到伤害。
“瞧,你应该怕我的。”他抬起一手轻划她的脸颊,低哑地说道:“离我远一点,小妞。离开这儿,回到你原本单纯的世界去,只要你在晨曦园,靠近我就不安全。”
“我已经在这儿了,不是吗?”她抬起眼来凝视着他,轻轻地说:“你不要我卷进你的世界,但是我已经卷进来了。我要陪着你,不管你怎么说,你休想把我赶走。”
他的眼色变深了,所有强自压抑的情感仿佛在一刹那间全爆了开来。天知道,他试过要离她远一点,然而那对清亮的眸子却有如最温柔的火炬,燃进了他的心底、看透了他灵魂最深处的地方,令他所有的伪装全然节解。
他轻吟一声,低下头去攫获住她的唇。他先是轻柔的吻她,而后挑逗的加深,两人都感觉热力由身体升起。她毫不抗拒他有些粗鲁的吻,感觉他的手穿过她颈后的发瀑支撑住她,双唇急切的探索她甜蜜诱人的芳津。
他身上的热气透过衣物烧灼着她,令她浑身轻颤。他不像她幻想中的白马王子,他的性格复杂,内心深沉且危险,和她所遇过的人都不同;他尝试过要逼走她,然而这却反而令她更加靠近。她想更贴近他,渴望分担他内心的苦痛和哀伤,陪他度过这一切。只要他需要她,她会在他身边。
当他终于离开她的唇时,他的手臂仍然紧箍住她,胸膛仍因狂野而温柔的感情而沉重起伏,但他奋力地克制自己,小心不让自己伤到她。他不想吓坏她。
“我该拿你怎么办?”他苦恼的贴在她耳际低语。
她的微笑被他的胸膛闷住了,手指轻擦着他颈后的发丝。她要自己远离他的决心上哪儿去了?每当他如此靠近她,她根本无法坚定意志。
“咱们进去吧,董事长可能已经开始在找我们了呢。”她温柔地说道。
他点点头,牵住她的手朝屋里走去,两人都没发觉另一旁的树下,有一对眼睛正穿过黑幕,充满嫉意地盯着他们。
第八章
接下来的日子平顺的过去了。
自从关德宗的寿宴过后,晨曦园的气氛比起过去更加平和。或许是因关健开始听从安以姮的劝告,他和关德宗之间的冲突少了,也不再像之前一见面便剑拔弩张。
关德宗显然也察觉到儿子软化的态度,他的笑容多了,不但愿意配合冗长且单调的复健过程,甚至不再排斥到医院去接受治疗。虽然这父子俩仍无法向对方完全敞开心胸,但安以姮却对这样的转变感到高兴。
星期天早晨是关家父子的固定聚会,关成奕会在此时向关德宗报告一周来的工作进度,或针对公司的问题做一番讨论。以往关健总会避开这个场合,就算来了也是一声不吭,然而今天安以姮却发现他不但在座,而且胡兰欣居然也在场。
“有人告诉我,你的公司和富泰集团关系良好。”客厅里,关德宗啜着管家为他沏上的铁观音,一面问关健。“怎么,在计划如何抢走敦品集团最重要的客户?”
“您这么注意这条消息,莫非是对大哥没信心?”关健靠向椅背,微扬起一对剑眉。“您放心,我暂时对富泰集团没有兴趣,迅雷集团目前也没有和他们合作的计划。如果您是担心这个,那显然是多虑了。”
“那就好。”关德宗满意的点头。
“不过这也很难说。”关健慢吞吞地接着道:“如果将来基于公司的经营策略,我有和富泰集团合作的必要,我也绝对会和敦品集团竞争到底。”
“就算关健和富泰集团有所接触,这也是公平竞争,输赢各凭本事。”关成奕笑着说。“我会卯足全力,绝不会输给关健的,爸。”
关德宗睨了大儿子一眼,正想再说话,关成奕已经轻咳了一声。“呃……爸,我另外还有件事想跟您说。”
“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别这么吞吞吐吐的。”
“是的,爸。”关成奕再清了清喉咙。“我和兰欣想定下来了。”
“定下来?”关德宗微微皱眉。“你是说结婚?”
“是的。”关成奕有些腼腆。“其实之前我就一直想和您提,但是因为公司事忙,再加上您的大寿将近,所以就一直搁着。我和兰欣都订婚一年多,也该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