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子们憾然的语气环绕在口中,连带使精神低落的微麟也变得更为阴沉了。苍白的脸色仿佛生了重病,虚弱的气息慢慢染上了微麟倦怠的眼眸,而此际此刻,微麟的脸色更是惨白如雪!
在拒绝了恭晶后,微麟的身体还只是淡淡的掠过一种像是被雷电劈击的感觉,等到恭晶一离开蓬莱仙山,蚀心刨骨的剧痛却马上开始侵袭他的身躯。这种痛,是连摔落缈水也难以与之比拟的。
微麟感觉自己的生命似乎正一点一滴地从体内流失,而这痛苦或许正是来自天帝的惩罚,因为他推拒了身上具有王气之人,因此得遭受违背麒麟誓言的痛苦!
“上仙山……是迫不得已的吗?”
“是的,因为大人并没有打算继续任官,所以也没有打算竞取王座。”
“没打算继续任官?为、为什么?”
“说是因为崇水都的政务已经稳定,就算辞去了都侯之位,也不会影响到民政。再者,新王登基,百官任免也必须重新再做筛选,也说不定,新王没有聘任旧臣的意思……啧,真可惜,大人曾是微国呼声最高的新王继任者哩!”姜让有些遗憾地笑了笑。
“那么……那么悦侯大人还会再上仙山来吗?”
“既然已经证实不是新王,应该不太可能会上仙山了吧!此外,一旦不再任官,日后恐怕连再见面的机会也没有了。”
“为什么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微麟错愕地抬起头。原以为只要不选恭晶为王,就可以避开接近恭晶时的战栗感,而且,就算不能成为王,若恭晶继续为官,自己依然能够再见到恭晶,可是现在——
“除非是再继续任官,否则除去了官籍的朝臣是不被允许任意踏入微国宫廷的,以后想要见面,当然是不可能了。”姜让眼角余光也发觉了微麟的不对劲。
“如果……如果我、我自己出宫见悦侯呢?”
“也不是不能,只是新王的立场也有难为之处吧!”
“不……我并不想要这样的结果啊……”微麟摇着头,满脸焦急与惊慌,“崇水都、崇水都在什么地方?”
“崇水都啊!就在仙山下西南四十里处……”
姜让说着,突然发现眼前的微麟身上笼上一片白光。
接着,白光之中,出现了一只有着麋鹿般尖长犄角的生物!
“啊……这是……”
姜让惊讶极了地瞪着眼前化作麒麟之躯的微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亲眼见到麒麟的真身。而就在姜让瞪大双眼的同时,白金色的麒麟已经飞奔而出,没多久,便被乌黑的夜空掩没了。
“哎呀!没有武将随护在身就私下仙山,悦侯可是会因此遭受责骂的……但……既然您已经消失,那就祝您一路顺风了,微麟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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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侯恭晶失去争王资格的消息已经从仙山传入崇水都,市街上一片人声喧腾,悦侯不是真王的消息简直比被选为真王更令人震撼。不仅大街小巷、男女老少,都在讨论这桩简直不可能发生的事,就连都侯府里的大小官员也都因此乱成了一片。
但这还不是最让官员们吃惊的消息,真正让官员们慌成一团的原因,是恭晶自仙山返回后随即递出的辞官表!
“我说阿晶、阿晶呀!你真打算辞去官职吗?”
“当然,难不成你当坐这个位子很愉快吗?被称为贤治者的担子有多重你会不晓得?尽被要求做些不合理的事,无法完成又得被说是名不副实。我再坐下去早晚魂归西天。”
正在书房中收拾文匣、书籍的恭晶一派悠闲,一旁的纪王则是为了此事而被崇水都的官员拱进书房,试图阻止恭晶的决定。
“啧啧!你这种想法未免太过独善己身了。”
“我说留绘,人活在这世上,最重要的就是要懂得什么叫做明哲保身,我可不想像爹一样,为了天官的一句话,到死为止仍然任重道远、死而后已。”
“到底你还是在怨恨那个‘真王’的预言嘛!”
“我怨恨的是公孙一家被牺牲在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之下。瞧,是不是真王呢?”恭晶冷笑了下。
十六年前天官的一封信弄得公孙家人仰马翻,偏偏父亲责任心极重,因着天官的预言,自她学会走路开始便让她学习治国大道的知识。她的前半生几乎都耗费在这个预言与佐辅麒麟的神话之下,而如今呢?嗤,真王!
“这……”
纪王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就在支支吾吾时,官员们突然一脸惊骇地传来有访客的通报。
两人进了厅堂,见到来人,这才知道为什么官员们会为了来访的访客大惊小怪!
“微麟大人?!”
“我……贸然前来,打、打扰您了,悦侯、纪王大人。”眼前的访客不是别人,正是应该还在蓬莱仙山的朝元宫中遴选新王的佐辅微麟。
微麟红着脸,眼眶也红着,像是哭了好一阵子似的。
恭晶收回了惊愕的表情,露出惯有的客气笑容,头皮却是不住一阵发毛。
新王已经遴选出来了吗?既然已经遴选出来,为什么微麟会突然跑来这里?
“怎么会呢?微麟大人,您大驾光临,恭晶欢迎都来不及。请问……有什么事需要恭晶效劳的吗?”
“我……”眼见恭晶就在自己面前,微麟却说不出话,心口则是更痛了。
痛的是自己的身,骨如刀刨,痛的是恭晶摆明了一脸距离的应对。
费尽了气力才从蓬莱仙山飞下朱陆,眼前见到的却是这样表情的恭晶,虽然态度是和悦的,但和悦之中又明显的表现出距离感,那微眯着的笑眼、客气的寒喧,一眼一眸,一字一句都叫微麟痛得好想掉眼泪。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这是在惩罚他说谎吗?真王明明就在眼前,却因为他的惧怕而选择了背弃,于是天帝惩罚他背弃主上的羞耻行为。
“微麟大人?”
“……悦、悦侯大人打算要辞去官职吗?”微麟忍住泪,结结巴巴地问。
“啊!是这件事呀!”恭晶笑了起来,“这样的小事却有扰您的尊耳,真是过意不去,但既然您问起……是的,恭晶正准备辞去都侯之职。”
“为什么呢?”
“新王继位,希望能让新王朝有一番与旧朝全然不同的气象,所以……”
“但、但我听说悦侯大人的治政深得民心!”
“只要治政的方向没有偏离王所励行的大道,任何人就任都侯之职,大抵都可以获得百姓的称颂。”
“那么……即使是哀求你……即使是我哀求你留下,也不行吗?”
“咦?”
恭晶怔了下,一旁的纪王则是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佩服表情来。
无声的沉默回转在三人之间,恭晶更是破天荒地花了一些时间,才将微麟的话完全消化完毕。
“您、您这是——”
“请你原谅我,不要再这样惩罚我了!是我的过失,是我说了谎,但我的心也因此受到了严厉的苛责!”
“微麟大人?”
眼泪还是忍不住坠了下来,微麟急步向前,至然不顾纪王瞪大了双眼的表情,一径伸手紧紧抱住了恭晶,急劲的冲力令恭晶无法抵挡,两人双双跌躺在地上。
就在这时,崇水都的厅殿之中突然响起一阵如风铃撞击般的清脆仙音,不过片刻,朝元宫的十二仙子们随即神色慌然地出现在空中。
“微麟大人!”
七月仙子还来不及拉起微麟,微麟便已经抱着恭晶大声起誓。“微麟将侍奉于您,永不背弃您,誓言守护您到死!”
“微麟大人!”
“微麟大人——”
惊呼之声喧然而起,接着便是沉默降落。
没有人敢出声,就连呼吸的力道也因为眼前的画面给压制了下来。
许久许久之后,回神的恭晶终于推开微麟,花般的小口吐出了话来,“您……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
“微麟愿尊您为主,愿侍奉于您,永不背弃您,誓言守护您到死。”
“我若身为王,绝不推尊佐辅麒麟的地位,一国之所以存在,人民是绝对的必要。”恭晶瞪着微麟,想要搞清楚眼前边说边掉眼泪的微麟究竟懂不懂她所说的话。
一旦被麒麟选上,王就没有拒绝的权利了,未来的路有多长还不晓得,但她却一点也不想花时间在开导一只麒麟的软弱心思上,更别提是个比自己年长的麒麟了。
“民为天,王得以治,这就是我的治理方向。”
微麟用力点着头,泛着水光的眼眸里,带着难得一见的坚定与信念。
“看样子是搞懂了。唉……虽然不想和一个人一生一世面对面在一起,不过似乎是没办法的事了。”
恭晶摇摇头,有些惋惜自己的一生自由,但言下之意却已明白地透露自己的决定——微麟的请求获得了恭晶的准许,微国新王现世。
“您、您的意思是……”
“还能是什么?现在,先把你的眼泪擦干吧!”
“是,是的,主上!”如花似的笑颜在微麟的脸上绽放开来。背弃真王的蚀心刨骨之痛,也在同时消失无踪,再也没有难以忍受的痛苦,再也没有抑郁不堪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欣荣的色彩。
站起身,微麟将新王扶起。
与蓬莱仙山众仙子、崇水都众官一同见证新王出世的,还有纪国的贤君纪王。
众臣伏地跪拜的光景,象征着新王即将开启的崭新历史,而这一天,正是微国先王旧历年号“仲舒”七十四年八月二十五日。
距离新王恭晶登基,改年号为“平乐”元年,以及新任佐辅微麟出蓬莱仙山“载仙门”入朱陆辅佐新王,还有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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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舒七十五年二月二十八日这天,新任微王恭晶登基,同日改年号“平乐”,在恭晶亲政之后,微国出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太平之治。
新任微王锐利的施政与大举荐用人才的手腕,使微国国中呈现繁荣富裕的景象。来自朱陆各国的商旅纷纷涌入这个位居北方高原的国家,以织工细腻的绫罗绸缎,谷粒饱满的农作换取质地纯粹的铜矿及铁矿。大量开采的矿脉除了铜、铁之外,同时还包含了珍贵稀有的“黄金”,以及色彩丰润的大块璞玉。
透过矿脉开采所带来的丰厚利润,加速了微国的各项发展,其中,沿着冰雪覆盖的高山直立而下,由寇国佐辅寇麟所规划、设计的排水系统,即是其中之一。它在冬天时储积雪水,到春夏播种的季节将水引入农地,大幅改善了微国贫瘠的农作与常态性的水荒。
农作的丰盛收成,加上脉矿的丰富资源,使恭晶执政后的十年间,将微国慢慢带向了富强之国的行列。
位于微国国境北方的宗希山上的皇宫紫平宫,经过宫廷工匠的整修后,虽不至于富丽堂皇,却简约大方,极具北地国家的豪放气质。紫平宫的正厅,是微王谒见百官诸侯的问政殿。
早晨浓重的春雾才刚散去,问政殿内便已出现有双紫色眸子的宰相如征大人。
如征大人有着清晰的思路与精睿的手腕,治政风格向来以冷静精锐著称,与总是心抱慈悲、行事温婉怀柔的佐辅微麟形成强烈的对比。
一早便上殿奏表的如征大人,为的是半年多来不断大量涌入凤翔都的游民问题。
由于游民衍生出传染病、治安恶化,以及都民不明惨死等问题,如征大人曾要求微王恭晶派兵加以驱逐未果,等到如征由凤翔都视察返京以后,这样的态度就更加强烈了。
恭晶坐在王位上,倾听着宰相的谏言,视线微垂,像在思量着。
侧立一旁的微麟面带忧色,显然也是为了游民之事烦恼着。
“也就是说,你要朕对无饭可吃、无处可居的游民们说,朕之所以没有东西给他们吃、没处所给他们住,是因为他们不是落籍在微国境内的百姓吗?”恭晶抬起眼望向如征大人,眼虽然含笑,却又显得犀利无比。“遗憾得很,像这样的话,朕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主上,您这么做无疑是妇人之仁。半年多来,凤翔都的游民人数日渐增多,游民的问题一日不解决,凤翔都的治安就一日不可安治。”
“你说的并没有错,不过,以这种极端的手段抑制游民的涌入,朕倒认为这是本末倒置的做法。游民既会涌入凤翔都,就表示附近地区发生了问题,如果真要彻底根治,最有效的做法不该是好好调查发生问题的地方吗?”
“您若执意持续这种无用的悲悯,最后只会导致国库的重大负担而已……”
“如征,朕一向欣赏你的直言不讳,但不要忘了,你是朕的下臣。”恭晶的眼里没有轻视,却带了点提醒的意味。“朕已经决定要这么做了,你退下吧!”
“唉!”
含怒的如征大人拂袖而去,侧立在旁的微麟则迟疑地开了口。
“主上。”
“做什么?”恭晶退朝,起身走向后厅。
“真的很对不起——”微麟亦步亦趋。
“什么意思?”恭晶抬眼看了微麟一眼。
“为了游民之事,让您和如征大人起了冲突。”
“如征的治事手腕极好,但不免显得有些不近人情。我虽然对游民的问题很伤脑筋,但也不可能因此把游民全都赶出微国啊!不过你也别安心得太早,游民涌入的地区这几月来连着发生了好几桩微国百姓惨死的事件,其中还包括了追捕罪犯的兵官。如果这些杀人罪犯是来自游民,我对游民的政策势必有所改变。”
“微麟明白。”微麟仁善的眼眸凝注着恭晶,温柔的笑容里带着真纯的慈悲。“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主上。”
“不必了,只要别老是找些麻烦事给我就行了。对了,午膳之后,去寇国一趟吧——”
“寇国?”
“寇国的擎都年前遭受水患,修缮的工作又因持续的大雨而告中断,为了这件事,寇国的寇佐辅分身乏术,日前体力不支,累倒病榻,昨日寇王的使者来访,希望你能到寇国一趟,代替寇佐辅为擎都死于水患的百姓祈灵。”
“是。那么……主上也要一起去吗?”
“不,你自己一个人去。”
“主上,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出游了。”
“我没有空。”
“主上……”
“叫漾凰他们陪你去。”
“主上……”
“你这种缠人的个性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改变?”一路疾行的恭晶终于停下脚步。
一旁的微麟却淡淡地露出温柔的笑容,丝毫没有半点挨骂之人应有的畏惧感。已经相当熟悉恭晶性情的微麟偏着头笑看主上,仿佛正在等待主上如昔的不满、拒绝,最后屈从。
自自己选择恭晶为王之后,至今已臻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