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紧扯的发丝拉出了留衣的泪水,身上的衣衫也被无情地撕裂。
“救、救命——救命——”留衣的声音被掩没在人群中。
“住手!全都住手,再不住手,一律送入司衙里严办!”
远远传来一阵马蹄达达的声音,在马匹停下后,是一道冰冷威赫的声音。
所有人全都停下动作,映入眼中的是一名有着金色眼瞳的俊美男人。
“啊!啊……是、是醴骁将军!”
“是醴骁将军!”
冷漠的视线扫视了环伺在街道上的众人一周,接着醴骁在人群中看见蜷伏在地上、衣衫凌乱不堪、身上满是伤痕的留衣。他英挺的剑眉高扬起来;解下身上的被风,快速裹住惊慌不已的她。
“为什么要这么做!”不只动手的人多,就连围观叫好的人也不少。
“将……将军,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王族之女啊!”
“王族之女?王族之女就该被打成这样吗?”嘲讽的声音更浓了,眼角余光中,醴骁认出在自己宅子工作的婢女瑞玲。
一瞬间,他金色的眸中闪过明了之色。
“她……她明明就是介王的女儿!”瑞玲又惊又恐地哭了起来。“这个女人明明就是可恨的王族啊!”
“我不管凶王曾经害死过多少人,但那种和凶王一样残虐的手段如果还不肯改过来,和那些愚蠢的王族有什么两样?幸峨侯要重建的可不是一个像旧朝一样腐败的国家,既然新法已立,你们就该照着法令的规定行事!”
“可是——”
“王族无道殃及全国,深受其苦的百姓不下数十万,短短数月的时间确实很难教人忘记失亲的痛苦。”醴骁顿了顿,冷漠的目光扫过了所有人。“今天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但如果再有第二回,都军绝不轻饶!”
严厉的声音传遍整片广场,聚集的百姓在醴骁与都军的环伺下,终于逐渐散去,而婢女瑞玲也在人潮之中消失了影迹。
等到人潮退去,醴骁才抱起留衣,脸色十分阴恻地返回宅邸。
一路上,被军氅裹住的留衣眼神空洞,尽管伤口明明就是疼痛的,她却一点也哭不出来。
回到毛邸后,婢女瑞玲房内的衣物早已清空,只留下屋壁上斗大的“杀人凶手”字迹。仆役回报后,醴骁只是了然的露出冷笑,眼神中并没有一丝同情,也没有半点追究的意味。
“明白了吗?这就是百姓眼中的王与王族。”
“王族……王族到底做了什么?”
“哪一种?你问的是看得见的,还是藏在阴沟里见不得人的?你是真心想听吗?”讥讽的笑容浮了起来。
“我并不是自愿生在王族之家,你不必提醒我身为王女的事实。”
“啧!是不是王女,对现在的你而言已经不再重要了吗?也好,想知道的话,就告诉你吧!”醴骁匆匆走出去,不一会儿又走进来,进门时,手上拿的是一大叠竹轴与纸卷。
竹轴与纸卷在留衣面前落下,上面的事实犹如人间炼狱。年幼的孩童被当作是春猎时的猎物;为了搜寻遗失的戒指,而把孕妇的肚子剖开;眼见长官强夺他人妻女出言指正者,却反遭炮烙之刑;剥人皮只为有趣,引河水倒灌贫苦百姓之家而引以为乐……来自各都郡控诉王族罪行的卷宗,血迹斑斑地诉说着百姓的仇恨。
“如何?还想再看吗?如果还想再看,明天我可以将军部里那叠和山一样高的罪证带回给你,让你清清楚楚地知道,王族的恩泽是如何披覆在介国百姓的身上。”
“呕……呕——”难以抑制的呕吐感泉涌而上,留衣搭着口,整个人几乎虚脱。
明明一再告诉自己,绝对别再这个男人面前掉下眼泪,可湿热的泪水却怎么也无法忍住。佐辅介麒白死了!这样的国家、这样的王者,介麒所相信的王道到底在什么地方呢?
留衣痛哭失声。
头一次,醴骁为了女人的眼泪驻足了,即使是自己丑恶地夺去她的贞操的那一夜,他也不曾为她的泪水动容,可现在看着她,他却难以移动脚步离去。
她哭什么?是被那群暴乱民众弄出来的伤令她疼痛,还是为她高贵的自尊受到羞辱而哀恸?
“能哭也好,活着听见这样的事实,总比死了仍不晓得来得好,至少你能哭着知道百姓的怨愤。”一贯冷漠的声音里,似乎升起了一点点温度,然而,留衣并没有心思去察觉。
眼前,她只觉得佐辅介麒哭红了双眼的脸渐渐在自己的跟中扩大,那张脸哭得好悲戚……眼眸溢泛的泪水终于淹没了所有的视线,忽然暗黑袭上了眼,一瞬间,留衣失去意识,再也无法睁开眼。
★ ★ ★
床榻上,脸色苍白的留衣有着比初来时更为削瘦的脸庞。
醴骁看着她,有些惊讶。
印象中,那双如象牙似的美丽小手不仅变得粗糙,掌心也满着大大小小的伤疤,早已不复初见之时的细致柔嫩。再细细一看那头散落在枕边的细长发丝,在昏黄的灯火下,隐约可以看出失去光泽而显得枯萎与黯淡。
“小姐一切安好,只是惊吓过度而已,睡醒后让她服几帖药,调养调养身子,就不会有问题了。一切脉的大夫放回那只瘦得贴骨的手腕,走向桌台写药帖。
一旁凝睨那只手腕的醴骁忍不住走上前去握住她。
那时候的手,有这般纤瘦吗?
他轻轻左右翻动,看着掌心上那充满密密麻麻的浅白疤痕,却记不起初握时的温润滑腻感,他的视线移向她的脸,那张小巧精致的脸庞残留着暴民攻击后的紫青痕迹与细碎血痕。
愈是倔强的人,愈是会咬牙吞下苦楚,这些日子,她过的究竟是怎么样的生活,醴骁不难想象。
“她脸上的那些伤……”
“那些都是皮外伤,小心照顾,不会留下疤痕的。对了,将军——”
“什么事?”
“小姐身体虚弱,怕是好些日子没好好睡过觉。不论如何,要调养好身子还是得有充足的睡眠,如果可以,这几日就尽可能别叨扰小姐。”
“我明白了。”待大夫走后,醴骁唤来莞庆。“进府后,她从没睡好过吗?”
“这……”莞庆浮起欲言又止的表情。
醴骁很快便意会到她眼里的意义。“从今晚起,叫人在她房里点着灯,天没亮以前不许熄掉。还有,明天黄昏前,撤换掉所有宅邸里的仆婢,没有我的许可,不许她再独自一人外出。”
“少爷……”
“怎么?”醴骁面无表情地望着莞庆。
“醴骁少爷,你向来不是这样的人……”
“莞庆,你想听假话,还是听真话?”他笑了起来。“假话是我一时失控,做出罪不可赦的暴行来。真话则是枉费前幸峨侯这十几年来的教诲,骨子里流着败王之血的我,还是没有办法脱离那样的诅咒。就是这么简单,没有更多的解释了。”
“少爷!”
“莞庆,别把好心浪费在无用的地方。不管你承不承认、相不相信,我就是这么一个无可救药的人。”嘲讽冷冷地浮上那双金色的眸子。
那一夜无论是恶意,或是无意,他的狰狞暴行已经深深凿入她的心底。后悔无法弥补曾经做过的事,而他根本也无意弥补,只有想办法让她继续跟他对峙下去,她与他的人生才有改变的可能与机会。
恨也好、怨也罢,至少她能以恨着他的理由继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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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之后,介国各地仍然有将兵穿梭不断。
以醴骁、上官惩我为首的武将在破城后的这三个多月,每隔十日,都必须采集在军部,进行例行性的军务呈报。
当边境兵马部署完备后,首先产生的问题即是国中各都郡新任都督的人选指派。
这天清晨,来自军部的紧急命令让醴骁及各将军匆匆集合,直到天黑,军部的灯火亮起,从清晨开始便进入军部的各将军,还没有人出来过。
市街上,除了重兵规律的巡逻外,一切都跟过去的几个月一样,没有太多变化。
夜幕造临,华灯初上。
醴骁的宅邸也在仆役的点灯下,燃起温暖的火光。暖黄的灯火从屋檐透进位于二楼西侧的书房,火光随着夜风舞动起来,直到这时,留衣才发觉夜色降临了。
自暴民事件过后,她便被禁止独自一人外出及行动上个多月以来,她只能在宅院里活动,以往工作的书房成了她整日消磨时光的地方。
银月在手中的书翻到最后一页时,爬上了夜空。
留衣伸展着身体,久曲的四肢传来酸麻感,她站起身,正想走向窗台,忽然,一个闪动的影子出现在窗台上。
“你没杀死他?”
一名青衣男人怒目瞪着留衣。
留衣定眼一看,竟是将月。
将月手持长剑,眼神显得很凄迷,嗜血的浓烈恨意漂浮在那张久违不见的脸庞上。“这么说来,左恶醴骁收了一名宠妾的流言果真不假了?男人的抚弄很舒服吧?想必交欢技巧也很高明。如何?他的宠爱让你欲仙欲死吗?我怎么会傻到信任你呢?女人都只会败事!”
他的话充满了淫秽的羞辱,但此际更令人感觉恐怖的,是那双恍惚的眼。“贱人!佐辅介麒大人的死就这样被你忘得一干二净,比起他的死,男人给予的抚弄还更教你难以舍弃吗?”怒意发酵成无情的剑光,迎面刺来的长剑削断了留衣的发丝。
恐惧贯穿了整个身体,她虽然想疾声呼救,却发觉自己的声音在仓皇中完全消失在喉间。
“锵!锵锵!”
长剑劈断了屋内的屏风、桌椅,利势难挡。
虽然尽可能推倒身旁的家具以阻挡长剑的逼近,但很快的,留衣发觉自己已被逼至角落,无处可逃了。
“贱人!”
残虐的笑容浮现在将月的唇角,高举的长剑划下一道雷电般的银白。
留衣闭起眼,等着即将袭来的刺骨厉痛。
眨眼的时间过去了,平静的气流中却没有感觉到一点动静。
奇妙的静谧像深夜般蔓延,忍不住,留衣睁开眼,耳边同时听见一阵巨大的金属相撞声。
“锵——”
“敢只身闯入新朝重臣的宅邸,看来是个相当有胆识之人啊!”
熟悉的声音传进耳内,不知何时,前往军部参加议会的醴骁已经回来了。
“左恶醴骁严
“怎么?你很吃惊?闯入这幢宅子前,你不会连宅子的主人是谁都不知道吧?”
“哼!乱臣幸峨侯的麾下走狗!”
“又是自许正义的王族余党吗?那么是想来取我的性命了?很好,我也正觉百般无聊,只希望你的剑术会有你的口舌一样利落才好。”
“利不利落,就拿你的命来试吧!”
急劲的剑势扬起了艳丽的星火,两人快速移动的身形随着剑光一闪一避。
醴骁推开留衣,映着月光,金色的眸子仿佛染上一抹腥红的杀意。
剑势毒辣的将月招招封喉,醴骁正面迎敌,剑招愈是相激,表情就愈显残腥,属于五星骑士的绝顶剑技在凌厉的剑式中,招招制敌。
当将月手中的长剑坠落时,胜败已分。
艳红的血迹由将月臂上流下,将地面染出一片红池。
“留下姓名,免得墓碑上写不出你的名字。”
“取走狗贼醴骁性命之人!”
“想取我性命?这确实不是难事,只是你得有些本事!”醴骁冷冷地笑,长剑毫不留情的削下将月的长发。“说!与你同党的王族余孽还有多少人?”
“呸!”
“还真有勇气啊!”醴骁抹去脸颊上的唾沫。“想必你对痛苦的承受也一定强过他人。”箭步向前,他抓住将月的衣袖。
突然,有道银亮的弧线由窗边画起,一颗你枣核般的果实被人由窗口丢进。
核果坠地之后,瞬间冒出漫天白烟,白色的烟雾带来了刺鼻的气味,醴骁连忙捂住口鼻,却在这瞬间让将月趁隙逃寓。
“那贱人的命就为你多留一日!狗贼醴骁,在我拿你狗命之前,好好照顾你的脑袋!”狂啸的声音随风消失在空中,将月的身影也在同时隐去,只留下一地艳红的血迹。
醴骁冷哼一声,收起剑,回头转向蜷曲在角落的留衣。
阴影下,留衣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余惊未退的她只能握着自己的双手不住地发颤。
“你很勇敢,连在这种时候也不肯开口呼救。那个男人是谁?是你在介宫里的情人吗?连着两次暗杀朝廷要臣,简直不想活了。真没想到,王族也知道所谓忠诚的意义?”
虽然听见他满是讽刺的话,但留衣仍然迟迟无法从惊惧之中挣脱出来,她抓住醴骁的手臂,无法遏止的恐惧如涟漪般愈泛愈广,驱策着瘦弱的身子不住地打颤。才刚从生死交界的关口返回的她,甚至连言语的能力都丧失了。
醴骁也发现她的异常,遣人倒来热酒。
“好恐怖……好可怕……”
热酒下腹之后,留衣的知觉慢慢回复了平静。
眼见恐惧的泪水仍然盘据在她的脸上,醴骁竟不由得伸出手,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搂进怀中,强劲的力道像是为了证明危机已经远离的事实。仿佛长久以来的紧绷与对峙都在瞬间消融了,耳边、身边,只剩下他充满安定的体温与心跳声。
留衣抓住那双厚实的臂膀,全身的力量好似被人抽光了,只能软弱地倚靠在醴骁的怀抱中,任由他的大掌抚着自己的肩、自己的背。两人似乎都没有发觉这样亲昵动作所代表的意义,将月来袭的冲激仍然横跨在彼此之间。
然而时间并没有停止流动,当惊恐终于由留衣的身躯退散时,几名侍卫跑进了房内。
“将军!询政厅放出军烟了!”
“守着小姐的安危,如果她有一毫一发的损伤,就提脑袋来见我!”严厉的命令结束后,醴骁匆匆离开了。
他疾行至大厅,没多久,一名黑发黑眼的年轻男子闯了进来。
“你这边的情况怎样?醴骁。”驻守询政厅的上官惩我全副武装地带兵前来。
“还好,应该是那些王族的余党不死心而做下的蠢事吧,你呢?”
“幸峨侯的起居所被凶王的二星骑士王女闯了进去,我和风遥一路追她到这里,却不见了人影。”上官惩我有些不甘地哼了一声。
一早送来的军部急令,竟然是以幸峨侯作为诱饵!引王族余党现身的假令。 “由影这家伙真不知在想什么,竟用幸峨侯当诱饵!”
“很像司寇大人会耍的手段不是吗?”讥讽的笑竟浮上了那对金色的眸子。“只要能够逮住凶王的遗族余党,就算拿自己的命去换,他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异议吧!”
“我虽认为凶王无道,却不觉得非得杀死所有凶王的遗族不可,为这场争战而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如果能够平和解决,没必要落到这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