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速天黄昏结束前,介国的空中燃起了艳红的烽火。
以太史将月及其他旧朝州郡都侯为首的中兴之军,在红日落下时,正式起兵围攻王都栖澜。而代表新势力的幸峨侯及其麾下的各都都军,则全部聚集在栖澜外的介澜平原上,整军等待战鼓的呜动。
这一夜,朱陆仿佛燃烧在片片红艳的火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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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杂着烧焦气味的烟硝充满了整片介澜平原,四处横卧的马匹、人类的断肢残骸显示此处才刚经过一场惨烈的厮杀。烟硝中,一名身穿白金战甲的男人驾着马,正在混乱一片的战场上来回搜寻。
“上官!幸峨侯,上官!”男人的声音空洞地回荡在寂寥的平原上,回应他的却只有更寒冷的夜风。
当银月来到东方的天空时,领兵缉拿中兴之军的都军队伍早已消失在介澜平原上,而在混战中,由上官护卫的幸峨侯也在同时双双失去踪迹。当敌军溃散之后,醴骁便把军旅安置在北净道的隘口上,以遏止敌军通过北净道逃入棠国,而后随即赶回战场搜寻好友与上司的下落。
“上官,幸峨侯!”
马匹急骋在平原上,放眼所及之处,全都是沾满大量血迹的兵刀与旗帜,空荡荡的介澜平原让人无法联想几个时辰前的激烈战况。
来回奔驰了近七趟之后,醴骁在东边的密林入口处发现了微弱的火光。
他疾驰向前,火光愈靠愈近,来人是一名长发被垂的男子。男子身奢华服,低垂的脸庞让人无法看清他的容貌,他手握长剑,银色的坐骑上佩戴着由银叶编织而成的柔软马具与缰绳——这是都军将领们坐骑的最醒目象征。
醴骁见状,随即策马上前;来人也驾着马,飞快向前奔来。
突然,闪烁着银白剑光的弧线罩面而来!
锋利的剑光毫不留情地将醴骁的坐骑劈成两半!
醴骁及时腾身而起,躲过了黑影突如其来的致命一剑。
着地后的醴骁这一细看,才发觉月色被覆下,仰身大笑的长发男人正是众人百寻不着的中兴军首脑——将月。中兴军的溃逃与数次奇袭的失败,使将月呈现迷幻的崩溃状态,冷然的眼眸中完全没有怜悯之色,取而代之的是凌厉的毒练目光。
“是你,幸峨侯在哪?!”
“阴曹地府里!想见的话,就到黄泉见他去,”
“阴曹地府?你——”话声未落,致命的利剑已迎面袭来!
醴骁居处劣势地不停闪躲,一夜久战的疲惫累积到顶点,大量消耗的体力也在此时濒临透支边缘,怀抱着对幸峨侯与好友上官惩我的安危疑虞,使醴骁心有空隙,一瞬间,将月锐利的剑光已经趁隙刺人!
“纳命来!”
疾劲的剑势凌厉窜来,然而利刃却没有如将月所愿地刺入醴骁的胸膛,
一阵突然其来的强大推力推开了醴骁,而后一具纤瘦的男人躯体在长剑刺来之前,遮去了醴骁与将月眼前的光影。
“大人!”
“阁下!”
长剑没入了突然出现的男人身体,紧随在男人身后的,还有一匹骏马!
尾随在后的上官惩我,在追缉敌军未果后,他便随即返回王都栖澜,以防失去下落的将月趁隙突袭,怎知才一返回,便在此时惊见将月及醴骁的对战!
“大人!”上官惩我疾策马匹上前用力撞开将月,长剑脱离了将月的手,却仍不留情地一点一点取走了幸峨侯的血液与生命。
“可恶!你这家伙!”愤怒的上官惩我冲红了眼,招招毙命的剑式直取将月咽喉。
已经受伤的将月难以抵挡,双方交锋不到一刻钟,上官惩我夹带愤怒的索命之剑已经没入将月的心脏,血液不断由将月的口中溢出,充满恨意的脸庞早已扭曲得不见人形,他紧紧握住了胸前的夺命之剑,难以置信死亡已经濒临,临死前的一双黑眼,仍是染满了腥红血液的疯狂之色。
直到将月倒地为止,醴骁仍是站在数步之外,双眼愕然地瞪着幸峨侯。“为什么要挡这一剑?!”
“为什么?因为你是这世上我仅存的……惟一手足啊!”
仿佛轰天一击,耳际渗入的话语让醴骁与上官惩我全都睁大了眼睛。
“你是我惟一的……亲弟!醴骁……败王徽师与佐辅聂麟生下的孩子,并不是只有你……”
“不、不可能,不可能!”
“你我出世后,我被介国上一任的……幸峨都都侯……收养……十四岁那年,初次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我便不停地在朱陆寻找你的下落……”
十四岁那年,他就像任何孩子一样,有着充沛的体力,以及用也用不完的冒险心。
当从不曾怀疑过自己的出生的他,在父亲前幸峨侯的书房中,翻出一张老旧的画轴后,在他生命里的所有一切,便全都走位了。
在那幅老旧的画轴里,有一名清丽得宛如天上仙子的女人,那女人有双黄金般的瞳眸与象牙般光洁乳白的肌肤,倚靠在窗台边微微露齿的笑容,让女人显得既恬静又优雅。
那时,他困难的辨识着画轴上已经模糊的字迹,隐约瞧出了那应是属于父亲的笔迹——聂佐辅花馨。
花馨?那是谁?是聂国的佐辅吗?父亲为什么会有聂国佐辅的画像?
他疑困地想着,再仔细一看,赫然发现女人的右手腕上有块状似蝴蝶的胎记,那蝶形的胎记像块烧红的铁块,火红地烫烙在他的心上!他翻起右手,来回对视……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女人的手上有着自己一模一样的胎记?
一整个下午,他发愣地看着画轴。
直到天色黑了,烛火熄了,父亲才在书房里发现了满脸怔然的他。
那一天,父亲摸着他的头,让他在自己面前坐下。
父亲告诉他,目已并不是他的亲生孩子,而是已死的聂王徽师与聂佐辅花馨所生下的孩子,同时他还有一个双生的亲弟弟名叫醴骁,却在自己很小的时候,被迫分离了。
他听着父亲的话,眼泪汩汩流下。
从父亲奉命前往聂国拜访聂王师徽,在聂国佐辅花馨一见钟情开始,到为了保住不该出生的自己与弟弟,而在聂宫燃烧的火焰中抢救自己……每一言、每一句,都像锐利的刀刀切碎了他心底原有的幸福美梦!
他流着痛苦的泪水,难以自己。
在清醒的接受事实以后,他开始疯狂地搜罗已被火舌烧毁的聂宫旧史,企图在满灰烬的残破聂史中,翻阅一丝属于生父、生母的微薄记忆。然后,他也在朱陆各国各都间不停地找寻失散的双生亲弟。
那些日子以来,他总在梦里被火红的烈焰惊醒,焚烧的聂宫中,生父生母看着自己的悒郁眼神清晰得就像自己曾经身处其间那般——他曾怨恨过,也曾在夜里发怔,看着自己手上那只仿佛就快飞出手腕的蝶形胎记,然而,当他终于在鄙陋的乡间猪舍寻获惟一,的弟弟醴骁时,怨与恨便全在那一瞬间消失无踪了!
是因为存在着、还活着,所以他终于有机会找到醴骁,终于有机会寻得世上与自己惟一拥有血脉关系的手足!即使那样受诅咒的出生让后来的自己饱受痛苦,他却再也不为自己流下后悔、憎恨的眼泪!
“我……不后悔被生下……”
“为什么?”醴骁怔怔·地看着他,怔怔地看着这个过去是自己的主上、也是自己在这世间惟一血脉相连的哥哥。为什么?为什么他可以不后悔被生下?
“为什么不?再多的后悔……能让你我的出身改变吗?不能啊,醴骁,既然不能,为什么不试着让自己学习不去后悔、不会后悔?这辈子……我已经有太多太多的后悔……后悔着不能拥有康泰的身躯、后悔着不能早些一将你寻回、后悔着……咳咳……咳、咳咳——”不停溢出的鲜血灌满了幸峨侯的口,生命的火,光仿佛已经慢慢离他远去。
“我不停的后悔……但后悔却不能让我重回过去,只有继续走下去,继续下去我的人生才有希望可言!醴骁!出生……还有血缘,你我无力改变,但未来却不是只能有惟一一条路可走……我一直在赌,一直在赌……究竟我们能不能因此得到幸福呢?是舍继续活在过去的阴影之下?还是能够走出一片不同的景色?”幸峨侯抬起手臂,抓向空中的双手,仿佛想要抓取那经似见非见的烟雨幸福……
远远的,逐渐模糊的视界中,幻影似的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女子一身雪白,冰霜般的表情蕴含着难以融化的温度,她提着剑,毫不畏惧地走向幸峨侯,仿佛眼前只有幸峨侯,再也没有其他人。
“啊……你来了……”
“你说过,你的命是我的。”
“是啊!我是曾经说过——”幸峨侯笑着看她,羸弱的手臂迎接似的向着女子轻轻抬起。“那么你已经准备好……要取我的命了吗?得……快些……这身子,已经抵不住时间的流失……”
女子凝视着他,手中的长剑丝毫没有动作。她只是蹲下身子,掏出帕子,帕子一沾上他的唇,马上被血染成一片深红,而后她吹了吹哨笛,一只形状似狐,却又拥有象般庞大身躯的骄兽出现了,那兽身泛青光,额上镶着一只墨绿色的长角,尾上则有九条像豹一样的尾巴。
“放开他尸醴骁的长剑抵住女子纤细的颈项,阻挡了女子的离去。
“他的命是我的!”
“放开他,”还有太多太多,醴骁不能也无法明白的东西,关于双亲、关于爱、恨……以及关于过往岁月中,曾经走过自己生命的人们的爱与恨……有太多太多他从不知道,也从来不曾明白该如何自处的过去!他怎能让他离开?!怎能在他颠覆了他出生自今以来自处的一切原则、思想之后,就这样轻易的离去?!
“那人……在堇国。”女子指向东南方。
突然,那双冰晶似的双眼亮了起来。“啊——她来了!”
长剑并没有移开,醴骁的双眼却忍不住地移向女子指去的那方。
远远的,通体金黄的开明兽正载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飞奔而来,开明兽上的那人哭喊似的,泪水布满脸庞。
醴骁看着来人,双手的力量像是突然被人抽去了,紧握的长剑也不由自主地垂落。
“一辈子后悔,还是及时抓住,那是你的选择。”
女子的话回荡在耳边,难以抑制的泪水终于从醴骁的眼里夺眶而出。
仿佛泼墨似的远天中燃起了阵阵艳红的火花,将留衣驾驰开明疾速奔来的身影照得好亮好亮。
那身影又急又遽,如同她燃烧的爱情,几乎融化醴骁的心智,她哭着喊他,纤瘦的身子全心全意地奔向他,像是从来不曾被他伤害,也从来不曾被他丢弃那般,以浓烈的爱意、紧密的深情,紧紧地将他包围!
醴骁看着她在自己眼前出现,奔向自己,并敞开双臂,搂住自己。
一瞬间,温暖的体温温热的整个身躯,漂浮在心底,那种充满不真实的恐惧,好像慢慢着地了,他看着她,无法言语,只能任她抱着自己流着眼泪。
“或许是我不知廉耻,或许是我自作多情,但我情愿相信你给我的每一分补偿、每一份没有说出口的温暖,也许我们—辈子会不幸,会恨彼此到死,但我不愿放弃,我不愿在还没尝试之前就轻易放弃!”
“我从不知道爱是什么……那种东西……我从来不知道!我甚至不爱我自己……”他低喃着。
“就算世人不要你,你也不要你自己,我还是要你I把你给我,把你自己送给我!直到生命的尽头,我还是会爱你,一辈子不会舍弃你!”
“傻子!”感受着她炙热如火的爱,一瞬间,醴骁心中的高塔崩溃了!
泛红的金眸浮起了一层水雾,一片片浸蘸着孤傲、寂寞的碎片,全都化成灰烬,静静地流入了湿热眼眶中。
他缓缓地抬起手,像不敢触碰似沿着她的脸庞,迟疑地接近、离开——就算被伤害、就算被羞辱,她还是不肯放弃地追上前来,以那双载满浓重爱情的眼睛看着伤害她的人!
她怎么会这么愚蠢又这么傻?像他这种无可就药、连自己都不愿面对的男人,有什么值得她付出一切来爱?“傻子……你这个无可救药的傻子!”
“是,我是傻子!所以傻得情愿相信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情愿即使可能不幸,也要和你重新开始。把你给我吧!醴骁!这辈子我不要再孤孤单单了!”
“有一度……我曾狠心地想将你弃之不顾!”
“也有一度,我曾想杀了你!你犯的错,我也曾犯过,再多再多的借口、再多再多的理由,都不会再让我离开你。即使将会因此受伤,因为是你,我情愿遍体鳞伤!”留衣抱紧了他的身躯。
“你……要我怎么回报你?”
“爱我、敬我,一辈子都不离开我!”留衣笑着流出眼泪。
这辈子,只这一次流尽所有委屈、痛苦、酸楚的泪水,之后她绝不再哭,也绝不再对命运给予的坎坷低头,她要抓住自己的生命、抓住自己的爱!绝不活在后悔、孤寂中!
“我所做过的一切,言语已经无法弥补,如果真有可能……真有可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如果你真愿意……那么就和这样的我共度一生吧!”醴骁闭上眼,紧紧搂住怀中的女人。所谓的梦……真有可能实现的一天吗?如果有,就请这般地让他怀抱着一丝丝小小的希望吧!
“我愿意!”留衣抱着他,细碎的亲吻片片落下。
爱与恨的界限已经消失,也许将来会有爱,也或许依然还是恨,但只有重新开始,他们才有给予彼此机会的可能性!
“我们离开这里,离开介国;到范林也好、到郝都也行,我要学习剑技,也要学习治愈的术法,然后我们可以一起乘着开明远游……”留衣牵着醴骁的手,乘上了开明兽。
开明兽的身影在跃空之后,很快地便逸人云间消失影迹。
那一天,火红的炎龙之火飞升在介国的首都天空,久久不去,火焰烧尽了都城、罪业,也将一切恩恩怨怨全都化为灰烬,撒入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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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王佑叶七十六年春末,叛臣幸峨侯起兵于幸峨都,七日后,破皇城栖澜,斩介王旅之于鹿台,戮佐辅介麒于太庙,旅之一族七十五人,除十二王女朱澜、二十七王女留衣,全族尽死。暮秋,收齐都、醒都、叶都、翼都、梁嗣都及中沙都。翌年,太史将月起兵中兴,两军战于皇都栖澜外之介澜平原,战事历经数日,于叛臣幸峨侯及叛臣军醴骁战死,幸峨协政始告结束。”年轻的女性声音打破了晨曦前的阴郁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