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把她交给地官,他触的法就没了,也就可以复职了。她不信他不知道、没想到这方法,他的心里究竟是盘算着怎样的天地?
汹涌的潮绪如激流,强烈地敲击着留衣的心,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打开那扇阻隔两人的房门,轻巧移步的动作仍然引来醴骁的往意。
“大驾光临,请问是有什么事吗?”醴骁抬起头,一眼见到她的小手紧缠衣衫,倔强的脸庞面带挣扎。“我记得你从来不是这么沉默的女性,这世上还有那种让你不能直言开口的事情吗?”
“你被削去将职了?”留衣看着他。
他略嫌冷淡地浮起一抹笑,如旧带着嘲讽的声音浮起了一点温度,金眸淡淡地流露一抹兴味表情。“你特地过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件事?如何?是要向我道谢吗?”
“我、我为什么要道谢?那是你自己咎由自取!”
“不是道谢?那是来指责我的多管闲事了?”他点点头,像是明了了,却没有半点怒色。“只是很抱歉,我并没有太多时间去听这种控诉,若让你死在宅子里,只会因此增加莞庆的烦恼罢了,我不希望莞庆受到无谓麻烦的困扰,更不希望因此顺了司寇由影的意,如此而已。”
留衣别过脸,有些痛苦地垂下眼。
为什么?为什么每次他们总要以这种针锋相对的态度作为谈话的开始?
以往从不是这么不坦率的她,却在面对他时突然变得固执而尖锐,仿佛没有激烈的争执就不像是两人相对时该会产生的情况一样。
但……不是这样的啊!她来这里,并不是为了要对他说出这么严厉的话来!
尽管他曾经加害于她,却也随后三番两次救了她,虽然她可以用“那是他在偿还自己罪孽行为的表现”这样的说法来解释这一切,但更真实一点的现实,她明白他大可将她交给地官,无情地把她送上死刑台。
但他没有!不仅没有,并且还因此遭到削职贬官的惩处。
她是永远不会原谅他在自己身上所烙下的恶印,但却也同时明白终她一生,她再也无法忘记他在自己生命中所造成的风暴。那风暴不只改变了她的一生,也让她清楚地看见了真正的“人性”。
如果她能有所成长,一切全是拜他所赐。
他以最残酷的方式,教导她认识了最真实的人性与世界。
“一定……一定就非得以这种方式做结束吗?面对面时,就非得争执不可吗?难道不能平平静静地听我说完话吗?”
“哦,原来你还有话要说?真是抱歉,竟这么失礼地打断了你的话,那现在请继续说吧!”
听着他的回话,留衣忍不住哭了出来,她其实一点也不想哭,可泪水就这么不争气地滑了下来。“这辈子……难道就只因为我是介王的王女,我们一辈子都无法好好地相处,好好地说话吗?非得这样针锋相对才行吗?非得这样伤害我才行吗?我并不是自愿生在王族之家,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如果只是为了伤害我,就不要救我。人的心有爱也有恨,你要我恨你,还是要我爱你?如果要我恨你,就别在伤害我之后,伸出那种温柔的手!”
沉默骤降下来,醴骁并没有回话。
有些纠缠的情绪激荡在留衣的心中,她抬起头,一瞬间,一抹她从不曾见过,也从不曾想过的不知所措浮现在醴骁脸上。
“你——”他揉着眉,有些艰难的想启齿。
他的眼眸没有望向她,只是带着诧异的色彩看着桌面。
然后,她看见他挣扎的握起拳,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可就在他张口时,忽然
“轰——”
突如其来的巨爆贯穿了整座书房,急劲的强光刺得留衣几乎掉下眼泪,在闭上眼的瞬间,她看见一抹黑影扑上前来。隐隐约约的,她感觉到一双有力的臂膀环住了自己,并为自己挡去由四面八方飞射而来的锐利碎屑。
空气仿佛凝结了,四处窜起的惊恐叫声也像是静止下来,满满充斥在留衣耳膜的声音,只剩下那副伟岸身躯传来的心跳声——
在烟硝终于平息后,卫兵火速冲了进来。
“将军!”
“您没事吧?将军!”
卫兵的声音忽近忽远地传入留衣的耳中,她无法分辨,只觉得耳中仍然回荡着那阵急骤如焦的心跳声。
忽然,一股温热的东西沾黏在她脸上,留衣伸出手,纤白的细指立即血红一片,她抬起头,看见一只细长的铁片,铁片穿透了醴骁的肩膀,汩汩地流下醒目艳红的血液。
“都厅的状况如何?”
“栖澜的警戒烟哨已经燃起了,另外在叶都、翼都、梁嗣都和醒都也都看见同样的烟哨!”暂代醴骁军权的参军审慎的回报。
“叶都、翼都、梁嗣都和醒都也都受到攻击?王族的余党终于按捺不住,决定进行大规模的反扑了吗?”
“将军!请您先移驾医部吧!”
“受伤了吗?可惜现在不是时候。”醴骁伸手抚摸着自己身上黏稠的血液,并轻轻推开留衣,将她移出自己浑身是血的身躯。疼痛似乎侵占了他的身躯,一股灰暗的阴影笼罩在他的脸上,但他依旧冷笑着,英挺的剑眉因为伤口的扯动而微微皱了起来。不能再让那些无知的王族余党横行下去了,参军!”
“在!”
“目前醴军还有多少可动用的兵马?”
“除了上官将军掌控的驻境军马及合中部署的军马外,尚有五万余人。”
“传令下去,守住都门,任何可疑分子一律拦下。除驻境及都中部署都军外,其他中将整备所属军马,等候军今,全军追捕残余王族党翼!所有都军必在天亮以前将那群贼党缉拿到案!”
“是!”
参军领令离去,醴骁则让军医对伤口做了处理后,端正地穿起银胄铠甲。
留衣瞪着他,无法相信此时此刻,他竟还想带兵追缉贼党。“你想死吗?”
“人总是会死。”
“那就不要骗我,为什么要一再救我?告诉我,连这一次也是吗?连这一次也只是为了不想顺了司寇的意而已吗?”泪水滑落留衣的双颊。
人确实都会死,可是这一瞬间听见他的话,竟让她的心揪痛不已。
“为什么我要救你吗?那又为了什么你这么想要知道原因?”他望着她,脸上的讥讽不再出现,闪躲的色彩在淡淡薄笑之下不再武装紧密,那双眼中仿如夜雾弥漫的困惑已将他的心情完全泄漏。
“将军,哨兵追查到叛军的下落了——”
“派遣一支队伍到这里来,守住宅中所有人,一旦发现可疑之人,格杀勿论!”
参军的急报中断了两人对话。
他仿佛因此得到喘息的机会,在层层涌入的兵士簇拥下,回避了她满是泪痕的脸庞。
远去的背影在留衣泪眼蒙胧的眸瞳里变得模糊不清,她握紧双手,感觉到一切难以解释的憎与恨、忧与惧怯慢慢融去,慢慢化作泪水滑出自己的身体,淹过了所有脑海中阴晦的记忆碎片。“你不能死!”
他不能死!
没有理由,无法解释原因,她只要他活着。
即使一辈子永远无法重新再开始,即使一辈子鸿沟般的差异永远横跨在两人之间,她只要他活着,就像他要她活下去那样——
“你答应过要让我看到你死!你绝不能死在我以外的人手中!”
锁甲轻撞的声音回荡在空中,发出空洞而寂寥的回声,醴骁回过头,微扬的薄唇似乎说了什么,隐藏在风声中,留衣没有听见。
★ ★ ★
这一晚,煽动暴乱的火苗在介国各都同时燃起。
以齐都为主力攻击点的王族余党虽然人数众多,却因组成军马尽是心怀二心的乌合之众,很快便溃败在纪律严谨的醴军攻击下。余党残兵逃到都外的密林时,被趁胜追击的醴军由四面的出口团团围住。
为了尽早结束这场恶斗,让主帅醴骁能够返都接受治疗,醴军的数名副将采取极端的猛烈火攻。炽热的烈焰在油脂的倾倒下熊熊燃烧,将整座密林笼罩在一片火墙之中。乌黑的浓烟自密林顶端窜起,惊慌的叫喊与凄厉的呼救声伴随着落荒逃出的余党残兵冲出了密林。
时过夜半,各都郡陆续传来顺利铲除引起暴动的王族余党残兵,而在齐都郊外蔓延的火势,则在天快亮时被醴军逐渐扑灭。慌乱的逃命者被守在森林四边的醴军一举擒拿,然而逃命者与被践踏的尸首内,却始终没有发现王族余党的首脑将月。
历经爆炸阴影笼罩的询政厅与军部各都军,在这一夜所逮捕到的王族残兵口中,套出了将月主导陷害醴骁的一切阴谋,“左恶将军叛变”的不名誉终于含冤昭雪,然而,远在齐都的醴骁的状况却一点都不乐观。
大量的血液从醴骁的身体流失,领军缉拿王族余党的激烈战况使伤口大受冲击,尽管军医已经缝合伤口,高烧与昏迷却仍笼罩着醴骁充满死亡阴影的灰暗脸庞。
连续数日,醴骁梦呓不断,仿佛随时都会失去生命之火。
“啊,母亲……”夜里,床上的男人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呻吟。
留衣惊醒过来,拧起湿布换下已被醴骁高热体温温热的湿帕子,仅只是一点点轻微的震动,他好看的黑眉立即纠结起来,疼痛泛滥在那张俊俏的脸庞上,留衣慌了手脚,只能伸出手,不停地在男人的发上轻轻抚慰。
“母亲……母……亲……”醴骁的声音断断续续,微而难闻。握住自己的大手,像是走失的孩子终于找到母亲般,紧紧牢抓。
无法改变出生的不名誉、年幼失怙的痛苦、成长时期的坎坷,是造就醴骁乖戾个性的最大原因。在经历战火洗礼的混乱聂国中,一个年幼的孩子根本无法自己生存下来,为了能够活着,他吃尽苦头,直到被幸峨侯发现前,他就像是被人遗弃的野狗般,独自度过很长一段露宿街头的生活。
没有享受过温情的醴骁,无法了解情感的面貌,在那段餐风露宿、充满诈欺与讹骗的生活中,他只学会如何怀疑,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比起还有母亲的爱、比起还有介麒给予的温暖,她比他更为幸福。
她并不是世上最可悲、可怜之人。
透过莞庆的口,她才明白他始终不曾快乐过。不懂得去爱,不懂得被爱,只能以不断的伤害、强烈的反驳,去隐藏自己的孤独心中的畏惧,在他心底那个还没成形就已经被现实扼杀、对幸福有着无限憧憬的少年,只能存在夜里懦弱出现时,独自啃噬心底悲痛的伤痕中。
“别丢下我……”
“不丢下你,再也不丢下你!”她抚着他的脸,轻声宠哄着。
细吻心疼地落在他的颊上,一个,两个,三个……晕黄的烛光下,那张俊秀脸孔上好似泛起了微亮的水光。良久,被丢弃的恐惧才慢慢离他远去,游移在那对紧闭眼帘上的水光,也才终于消失。
“别丢下我……”总是冷笑的薄唇缓缓升起了一丝安心的笑。
留衣看着他,忍不住悲恸袭上身来,这个可怜男人的软弱,竟只有在失去了清醒意识时,才能无虑地释放出来。过去,他压抑了多少儿时惧怕的泪水?连哭泣的勇气都没有的人,好可怜!
七天过去了,醴骁仍在昏睡。
在不断的日出与月落间,仍以紧闭的双眼无言地隐蔽了属于生命的鲜丽色彩。
等待他清醒的日子中,留衣并没有停下日常生活,她一样清晨醒来,梳洗、用膳、读书、写字;傍晚时,用膳、盥洗,而后熄灯歇息。因为等待是一种令人容易发狂的时间流逝,她只能用这样的方法,强迫自己进行生活的脚步。
第十天时,醴骁清醒了,带着意识不清的眼神看着她。
她还来不及惊喜,也还来不及通知莞庆,他又再度陷入深眠。
留衣捧着那张没再露出嘲讽表情的脸庞,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啊……情愿他是醒着嘲弄她,也情愿他是冷笑着奚落她……只要他能醒来,他怎么待她,她都甘心忍受啊!
“小姐,回房歇息吧!”
莞庆、如敏不停地在耳边唤着她,她却怎也不肯离去。
在见到那双金色的高傲眸子重新睁开以前,她无法睡,也睡不着。现在她只能静静地坐在那里,拨抚着他散乱的发丝,偶尔打开书,说着孩子们睡前的故事;她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安抚自己心底的不安。
第九章
十八天后,醴骁终于清醒过来。
受伤的身躯虽然躺卧良久,却似乎没有一点酸麻的感觉。他睁开眼,适应着房内的光亮,发现房中除了自己,还有一名趴睡在床沿的女子。女子是留衣,那个阴错阳差走进自己生命的王族之女。
那张泪痕满的脸庞上,有着醴骁再熟悉不过的线条,可现在,那张总是倔强着的小脸似已不见怨色,取而代之的是一对写满了浓密担忧的紧皱黛眉!
是在担心我吗?他静静地看着留衣,观察的视线由发丝滑向她伏趴的双手。
那双纤瘦的手臂好像变得更细瘦了,柔软的长发也只随便的以丝绳绑住,全身上下沾满难闻的草药味……她守在自己身边多久了?而他又昏迷了多久?
“啊……将军!将军您醒了?!”房门在这时突然被人打开了,端水进门的如敏一见醒骁清醒,惊喜的眼泪马上掉了下来。
“您清醒了,真好、真好!小姐好担心好担心好担心您,一直不肯睡,一直守在您的身边……我……我去请莞庆大人过来!”
“不,别去,让小姐休息。告诉莞庆就好,要她晚些再过来!”起身的动作使肌肉受到牵引,疼痛的伤口传来筋骨逐渐愈合的拉扯感,醴骁痛得眯起眼,清醒之前的记忆仍然停留在挥军追捕王族余党上。
已经过了很久吗?他昏迷了很久很久吗?“我昏迷了多久?”
“从您被参军大人送回来,已经十八天了,这十八天小姐没有一天合过眼……”
“如敏……”醴骁掀起被袄。“把小姐扶上床来。”
“是。”如敏略显笨拙地将陷入深眠的留衣移至床榻上,却丝毫没有惊动她。
连这样大幅的动作都无法将她惊醒,是累坏了,也是倦昏了。
醴骁看着移入被袄内的她一凹陷的眼窝浮现淡淡的紫青,那紫青是为他守夜、看护的痕迹。
啊!十八日吗?十八日,就又让她瘦了一圈。“这些日子,小姐有定时用膳吗?”
“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将军好一点时,小姐就吃得多一些!将军不好时,小姐就少吃了。”
“如敏,去替小姐炖碗粥,热一点,绵细点。等小姐醒了,让小姐吃。”
“是。”如敏退了出去,欢天喜地的声音穿透了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