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只是一场梦!
模糊之中,留衣的脑海中浮起了这样的念头。
分不清究竟是醒是梦,留衣只记得在自己生平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宴会中,她头一次发现,这世上竟会有那么俊秀的男人——五官分明的容貌、从容的谈吐,举手投足中的优雅,让才刚踏入宫廷的出色男人又再添了三分英气。
留衣有些抨然心动,觉得自己的呼吸愈来愈不稳定,眼神随着男人的一举一动而流转,心跳也像那群宠妾手中不停摇摆着的香扇,愈来愈快、愈来愈快……忽然,男人发现了她,并对她露出邪美的笑容。
她垂下头,有些羞涩,在男人对她伸出邀请的大掌时,留衣发现男人的眼里发出奇异的金光,
她心中一惊,正想抬头细看时,眼前的景色突然一暗,随即由奢华的宫廷舞宴转到了火光艳艳的介国内宫。
“呀啊——”
“啊——”
女官与寺人(太监)们凄厉的惊叫声随着瓦片的坠落此起彼落,大片红莲般的火舌沿着介宫华美的丝绸帘布攀上屋檐。燃烧的火焰在空间卷起一阵窒闷的热风,热风化作火龙,使介国内宫上空的火势愈烧愈猛烈。
留衣惊恐地四处张望,却找不到任何熟悉的面孔。
她跌跌撞撞地跟着四处逃窜的人群盲目地逃跑,不明白前一刻的豪奢舞宴究竟到哪儿去了?她只能不停地跑、不停地跑,赶在火焰窜来前,逃离这座可怕的火狱。
人群在奔窜的途中一个接着一个消失,黑暗像吞食银月的天狗般,往前张爪,仿佛连这片炽热的火舌也全被黑暗吞噬殆尽。
恍惚中,留衣发现耳边的声音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撕裂声,她忍不住回头,仿佛地狱提早出现般,她看见了一幕可怕的画面——厉鬼甩着沉重的铁链,无情地击向来不及逃跑的人们!
碎裂的头骨与赭红的血液染湿了地面,恐惧贯穿留衣的心,她忍不住惊骇地大叫出来。
“啊——啊!”
凄厉的声音惊动了厉鬼,它们龇牙咧嘴,高高举起铁链挥向留衣——
“锵铿!”
在火光中,金属交击的声音穿透了她的耳膜。
留衣拾起眼,发现一个有张俊俏脸庞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
逆着光,她无法很清楚地看见那张端正轮廓上的五官,只能凭借男人眸中闪烁的金光判断,眼前的男人就是舞宴中那个邀请自己跳舞的男人。
男人好像在呼喊着什么,修长的身躯被刺眼的火光映出一条长长的黑影,影子随着他的脚步牵动,在留衣眼前拉出了好多好多个他。
突然,男人回过头,像是说了什么,神情一脸凄怅!
在她还来不及询问之前,突如其来的飓风扑面而来,粗暴地吹向两人。
留衣抓紧衣衫,再也无法听见男人的话。等她终于站稳身子,想要伸出手抓住男人随风卷动的披肩时,一阵冰冷随即窜身而上——
★ ★ ★
“该醒了吧?贱丫头!”
冰冷的液体迎面拨下,留衣一惊,睁开眼。
男人消失了,充满火焰与哭喊声的火莲地狱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活生生的噩梦——
“救你可不是为了让你白白做大头梦!贱丫头!”
年轻少女的声音尖锐地充斥在耳边,接着,一个响亮、辛辣的巴掌,结结实实地落在留衣的脸颊上。
刺痛袭上脸,疼得留衣眼冒金星,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她抚着热痛的脸庞,忍着眼泪,定眼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幽暗的木屋里,潮湿的木头味、微弱的烛光,融成一股令人作怄的气味。
在木屋中,除了留衣,还有一对年轻男女。
身着粗布衣衫、正抚着掌心的少女,满脸怒气,显然对自己的一巴掌仅在留衣的脸庞带来一片艳红感到不满。少女的容貌相当稚气,圆润的黑眼中却有着极为病态的性感与狐媚,即便只是穿着粗劣的衣衫,丰腴的骨架仍然使她散发着一股妖娆的气质,她举手投足间的妩媚,是已经接受过男性抚摸、深尝性爱滋味的证明。
“绮娘,记得自己的身份,肮脏的话别说得那么顺口。”坐在木桌前的男子开口说话了。
男子有张细致的脸庞,远远一看,会将他误以为是女性。细长的风眼,薄叶般的唇瓣,丽致的五官比少女更显纤细娟秀。他的身子精干结实,提笔书写的手腕与指结,有着与容貌不符的精实,显然是个使剑能手。
男子取了条帕子递给留衣,神态从容地在她面前坐了下来。“失礼了,留姬。”
“太史将月?”
名叫将月的男子是介国朝中负责记录君主、朝臣的育行,与王朝兴衰事迹的史官之长。而在将月身旁的粗衣少女则是介王的宠妃绮娘——将月的异母妹妹。
绮娘在十三岁入宫时即被介王看中,一跃成为最受介王宠爱的妃妾,相对于留衣被打入冷官的母亲的命运,有如天壤之别。
“让身为王女的您委屈在这种地方,是我的过失。”
“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留衣警戒的看着眼前的男女。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幕记忆,是王都被艳红火龙缠绕的景象。
宫室、太庙的倾颓与宫人的尸横遍野,在在清楚地告诉留衣,介国王室的一切,已经成为介国历史的一部分了。
留衣并不是无知的少女,冷宫数十年的生活让她尝尽世情的冷暖甘苦,对于将月与绮娘的救命之恩,她并没有天真到以为这只是单纯的仁善之心。
人所以帮助他人,都是因为有所企求。
打从自己获救的那一刻起,留衣就已经明白,自己的命有一半不再是自己的了。
“怪不得你是佐辅介麒大人最疼爱的王女。”
介国佐辅介麒,是出身蓬莱仙乡的圣兽麒麟。
在朱陆十.六国中,每一个国家都看一位属于该国的佐辅。佐辅的身份等同一国宗教领袖,虽不享有直接的政治权力,却拥有极为崇高的精神地位。
她们应天命而生,应天命人朱陆,并在“夏分日”时,以自己的意志选择和自己共享寿命的真王,辅佐真王至死。也因此,人世辅佐真王的麒麟被唤为“佐辅”,意即“永佐其身,永辅其治”。
介王旅之登基时,佐辅介麒举用了出身贱民却学识渊博的将月为史官之长,因此,对将月有举荐之恩。
在留衣的印象里,太史将月是个端守礼仪的男子,他总是一身素净的史官白衣,在季节交替之时,前往住辅介麒的起居所请示神意。有时,留衣也在夜里的介麒起居所外见到他,他经常都是带着深邃目光凝视着介麒,并在介麒露出微笑时,跟着露出一抹迷雾般的笑容。
“跟这贱丫头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她若敢不去,就将她卖到妓院里,看她是要一辈子被陌生的男人搞,还是要睹赌运气去暗杀幸峨侯的走狗!”一旁的绮娘见哥哥没有半点继续的意思,忍不住怒骂出声。
“绮娘,不要说下流的话,出去外面守着!”
绮娘心有不甘地瞪着哥哥,但在哥哥严厉的眼神下,终于还是恨恨地退了出去。
“原谅那孩子,她就是这么不知分寸。我相信要你为介王的死感到悲痛是不可能的事,就连我自己,也无法因此流下一滴眼泪。介王并不是个好君主,当然也绝不是个好父亲,不过对绮娘来说,却意外是个体贴的好陛下。”
将月既放肆又大胆的言论引来了留衣的惊愕,但将月却不以为意,只是闭起眼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大逆不道?说穿了,我不过是看清事实罢了。我不像绮娘,直到现在还活在豪奢的贵族美梦里,介王死不死,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君王的生死也不过是史官笔下的历史而已。可是,我却无法忘记介麒大人的死。”将月的呼吸声突然浓重起来,声音也变得深沉。
“介王也许无道该死,但为什么无辜的介麒大人必须跟着介王同赴黄泉?那个杀了介麒大人的男人,我要他也尝尝什么叫做死亡的滋味!”阴冷的声音让将月的表情变得相当晦郁,随风舞动的跳跃火光,使那张纤细的脸庞显得有些阴恻恻的。
留衣望着他!微惧的同时也突然想起温柔的佐辅介麒。
在母亲死后,身处于这座冰冷如雪的王宫中,惟一曾经让她感受过温暖的,就只有佐辅介麒而已。对于生父介王,那个她与众兄妹口中唤作“父亲”的男人,她是没有任何好印象的。虽然诸世并没有严律王必须遵行一夫一妻的婚姻关系,但介王无疑是所有王中最忠诚笃信并且不遗余力地实践着“后宫佳丽三千”之人。从年纪比自己还小上三岁的绮娘坐上宠妃之位的这点来看,就可以清楚地明白介王是多么渔猎女色。
性喜渔色的介王在死前几年更是变本加厉,镇日只知沉溺在美貌妃妾的窈窕胴体中,几乎不再上朝。
留衣已记不得自己曾经见过介麒多少次红着双眼,苦苦哀求父亲介王关心国政,她只记得最后一次看见、介麒,是在王都被幸峨侯攻破的一年半前。
那时,生性温柔的佐辅因为在朝会之上破口辱骂介王,而被怒不可遏的介王关入天牢中。当天夜里,留衣带着微冷的饭菜偷偷溜进天牢里,只见到介麒一脸死灰地盯着天花板,像个木偶似的动也不动一下。
她走上前去,轻轻敲了敲牢门,牢内的介麒回过头,对她霹出一个死了心的惨淡笑容。
“快逃吧!留衣。主上已经失道,再不久,百姓的怨怒一定会升上天空化为巨龙,将介国摧毁……主上已经没有救了,我也无力再将他拉回王道。”
“那介麒呢?介麒要和我一起走吗?”
“我是佐辅啊!是生来辅佐王的麒傲,王生我生、王死我死。我不会走,就算得眼睁睁看着主上被杀、介国被灭,我还是不走,要一辈子守在主上身边。当初是我选择王的呀,”
“介麒不走,我也不走。”
“傻瓜,你还有大好的人生,将来会遇到疼爱你的丈夫,保护你一辈子。所以无论如何,你都得要活下去!即使再辛苦,也一定要努力地活下去。”
介麒的声音还是如往常般的温柔,但望着那双像是看透一切的苍凉眸子,留衣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她哭的是介麒厌世的脸庞,哭的也是父亲介王的昏庸与无道。
没多久,介麒在太宰卿的力保下被放出天牢,再过几个月,她便听说介麒病倒床榻,药石难治。
幸峨侯破城而入的当天,病弱的介麒死守于介王的寝宫之外,后来皇城的宫门破了,在火光与烟硝间,她也失去了介麒的消息。
原来介麒真的死了?
啊……也好,死了的话,才不用看见自己兴建起来的介国被父亲这样毁灭!
“我不会剑技、不会御射,你想要我怎么回报你?”留衣有些茫然地看着地面。
“用你天生的武器。”
身体吗?!留衣苦笑出来,那就是要她用贞操换自日的命吗?“如果我说不呢?是不是就像绮妃说的那样,将我卖到妓院?”
“介王死了,介宫破了,王权更替之后,王族生死堪虑……如果成功了,我会将你送离介国,到时你想去哪都是自由之人。生跟死,只有一线之隔,活得自由与活得像行尸走肉也只有一线之差,你要哪种结果全都由你自己决定啊!留姬。”
留衣看着将月,把选择权丢给她的他眼中并没有一丝同情,对她的生死,他根本不在意,即使现在就死在此地,相信他也绝不会为此眨一下眼。
是活得自由,还是活得像行尸走肉?留衣的脑中转着将月的这句话,一瞬间,恐惧好像慢慢远离了,至少……至少自己还有一点权利选择活着的方式,不是吗?
“即使再辛苦,也一定要努力地活下去!”
眼畔眸间,仿佛又出现介麒那双深幽的眼睛。
冷冷的,留衣听见自己的声音。“我答应你。”
“今晚的询政厅会由‘左恶’醴骁巡夜,我会将你送进询政厅里。希望隔日清晨,我能听见醴骁死的好消息!”
第二章
雨丝渐渐停了,缓缓升上如墨般深重夜空的是清莹如水的明月。
历经战火侵袭的王都如今显出一片虚空,破碎的萧条景色让人一点也无法想像过去曾经繁荣的风华。
才刚夺得主权的幸峨侯还来不及整顿遭受昏政腐蚀的王都,将月因此得以在金钱的贿赂下收买了询政厅的官人,让留衣以烟花女子的妆扮偷偷进了询政厅的仓房。
稀落的月光透过窗帘射人狭小幽暗的仓房,冰冷的匕首贴在身上,留衣蜷曲着身子窝缩在角落,隐隐约约只觉得自己像还没清醒一样。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梦中那个男人的身影,但记忆的影像很模糊,没有一点温暖的色彩,有的只是男人手上那把白得像闪电一样的长剑,在满布的火焰中发出一种阴森的冷光来。
说不定今天就是她的忌日!留衣望向窗外黑色的夜空,忍不住浮起这样的念头,尽管手中握着匕首,仍然清楚地感觉到夹杂着恐惧与怯懦的紧张感。
由于生母早在数十年前失宠,因此虽贵为王女,留衣却从来没有接受过身为一国王女该有的基本教育。所有留衣知道、听到的知识,全都来自佐辅介麒,也因此,除了知识,留衣不懂射御,甚至连最基本的自卫能力也没有,手中的匕首,与其说是刺杀用的武器,不如说是将月给予她的自裁工具。
突然,留衣感到好笑。
临行前,将月要她以烟花女子的身份进入询政厅,用美丽的容貌及年轻的身体诱引醴骁,然后在两人缠绵之时动手杀他。
要一点都不了解男女情事的自己,以身体狐媚对方,像这样漏洞百出的计划连她都很清楚根本难以成事,实际上,这只证明一点,留衣的生死,将月与绮娘根本一点也不在乎。
如果成功的话,就算是意外中捡到的好处;若是失败,至少可以知道醴骁不是女色可以轻易动摇之人,更何况就算失败了,死的也是她而不是他们……将月心里转着的应该就是这样的想法吧?
死了一个自己憎恨到极点的男人的女儿,将月甚至连眨眼都不会多眨一下。如果在死之前能够连夺走介麒生命的醴骁也杀了,那就是这个满是漏洞与破绽的计划最完美的结果了。
而明知这样的行为愚蠢至极,为了能活着逃离介国,留衣也只能赌上一赌。
“娘……保佑我,请你保佑我——”她甩去心中不安与不祥的感觉,在心里默默呢喃。
不知过了多久,安静的回廊上,出现了几名男子的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