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扬不知道的是,回家已一个多月的她,由于父亲的要求、母亲的呵护和弟弟的相伴,早已经让她一颗原本只见坚毅的心柔软下来。
而相由心生,加上母亲的特意滋补和服装打扮上的改变,实在是已经让原本英姿飒飒的她,除了彻底恢复女儿身的秀丽清雅之外,更添三年前离家时所没有的柔媚婉约,举手投足,莫不令如风觉得她楚楚动人。还有那迥异于一般骄矜女子的从容自在、爽脆大方,更是如风素来神往,却从来不曾得见,甚至已有些灰心,想要自己切莫再痴心妄想的。
偏偏集这些优点于一身的人,竟是被他为了某种目的劫来,两人甚至已俨然成为仇家的冷尚云。
既然如此,自己还是尽快办正事要紧,于是如风便强迫自己收回想再多看她一会儿的眼光,并粗着嗓子问道:“令尊可是冷柏秋?”
“你明知故问。”
“冷姑娘,可不可以请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他莫如风这辈子大概还不曾对任何女人如此低声下气过,便别提这个女人分明是他的阶下囚了。
“请?你懂得‘请’字怎么写吗?我实在很怀疑,如果懂得,就不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法掳我过来这儿了。”
这伶牙俐齿的反应像透了一个人,连唇边的那一抹冷笑,都酷似——
“莫如风,你只有这么一个问题吗?不会吧。”
被打断他自认为是胡思乱想的联想后,如风马上集中起精神来问:“那匹跟着我们一路来的红马,是谁的?”
“我的。”本来还是她准备用来赶赴华盖分舵的坐骑,结果却被他给坏了事。不过飞扬没想到只跟自己相处了一个多月,那匹马就会因瞥见被如风抱上车的她,而如此忠心耿耿的跟了来,看来它还真的如运送礼物到悠然园的那位总管所言,是匹一旦认了令它服气的人当了主子,就会一直跟到底的良驹。
“那匹马是怎么来的?”
“我想除了孙悟空以外,但凡世间万物,都是由母亲生下来的,不是吗?”
“你是说,”如风闻言,不由自主的提高声量问道:“你见过它的父母?它们现在呢?”
离开青羊宫那一夜,乍见跟来的那匹马时,如风还真是看得心头一惊:炽焰?!
“它母亲现在在我家。”如风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会注意起马的种种来?飞扬百思不解,他不是一向不在意“坐骑”这种小事的吗?坦白说,被他捉来的隔日天亮以后,看到跟在马车后头的,除了那匹红马以外,还有表哥的断虹时,她还真怀疑是不是自己看花了,如风不是最排斥“伺候”各种“畜生”的?常常都是要到出门前,才叫庄里的马夫随便帮他挑一匹马骑,飞扬还曾经以为那是他过去当过猎人,所以自然与包括马在内的所有动物都不亲的缘故。
“父亲呢?”
“死了,”飞扬依照凌家总管告诉他们的转述,“刚死不久。”
“怎么死的?”如风的脸色甚至已经变得异常苍白。
于是飞扬虽满心狐疑,却还是再往下说:“坠崖。”重提此事,素来爱马的飞扬也不禁神色黯然。“养在家里头久了,谁也想不到一到外头,它就会自己奔向断崖跳下去,速度快到任何人都来不及拉,只看到崖下火红的一片……也不知是它,或是它爆裂出来的鲜血。”
“你又怎么会有现在这匹马?”如风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像是突然被抽光了。她那匹马除了雪白色的须毛与尾巴外,其余几乎全都是炽焰的翻版,所以他早就猜到它们的关系必然匪浅。
“我爹送的。”不晓得为什么,飞扬就是不想多提凌振,或许是因为她从来就不想,也不愿意跟他有太多的牵扯吧。更何况说马是父亲送给她的,也不全然算是谎言,明明就是他“转”送给她的没错啊。
“它一直养在你家?”
“废话,既然是我的马,当然是养在我家。”
“你父亲是不是也很喜欢它?”
“凡是有价值的东西,我爹都喜欢。”
“喜欢到……”如风的眼神突然转为冷例。“不惜强夺豪取的地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飞扬难掩惊愕的叫道。
“看来,你这个做女儿的似乎并不怎么了解你爹呢。”
“至少不会比你不清楚。”
“是吗?”如风冷笑道,“那么对于那匹马是怎么落进你爹手中的经过,你是一清二楚的啰?”
“当然一清二楚,”飞扬已经有些被激怒的说,“那是凌——”
“如风!”突如其来的一个叫声,打断了飞扬本来想一古脑儿说个清楚的解释。
“卢镜,什么事?”如风转声问道。
“我们副舵主来了。”
“你们副舵主?他怎么会来?”
卢镜瞥了飞扬一眼,压低声对已经走到他身旁来的如风说:“还是出去再谈吧,他说有件重要的东西,一定要亲自交给你才行。”
“走。”如风随即头也不回的偕卢镜离去,留下仿佛坠入迷雾当中,更加不明所以的飞扬,独自伫立在房中。
※ ※ ※
“如风!”
“右护法!”李恒安和卢镜一人一边的扯住如风惊呼道,但饶是如此,一棵如壮汉腰粗般的银桦树干,仍被如风击出的双掌震断,倒下的巨木,惊起阵阵的鸟叫兽鸣。
“畜生!畜生!畜生啊!”他昂首长啸以后,便低下头来大口大口的喘气。
恒安对卢镜使了个眼色,卢镜随即会意的与他一起使劲,硬将如风给压坐了下来。
“我就知道你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我就知道,所以才跟我们舵主说,一定要让我亲自来走一趟。”
“副舵主,我——”
“如风,你听我说。”恒安打断他道,“听我说,眼前罪证确凿,我们舵主已经飞鸽传书到京城,相信庄主那边,也很快的就会有回音。”
恒安口中的罪证,是他们从凌振身上搜到的一封信,发信人是冷柏秋,除了感谢凌振前阵子致赠的一笔“厚礼”,和为女儿表态,说“尚云对于成为凌家妇极为期待”以外,后头一大段,谈的都是他抱予厚望,有关于“翁婿两人未来更多、更紧密的合作”,其中一段文字,尤其刺眼:
……回想七年前在红原的那次斩获,至今我犹深以为傲;红原不负其名,近几年来开采出来的红铜,几占我矿业方面收入的十分之一。当年与犹在人世的令尊联手,铲除一切障碍,弄掉所有猎户,实为高招,不然两百多口人,若都要分杯羹,那还得了……
“为了弄成像是真的盗匪打劫的模样,我一直都蒙着面,不但将他们原本想要致赠冷府的聘礼洗劫一空,连包括凌振本人在内的身上,也彻底搜了个干净,想不到回到舵里一清理‘赃物’,竟会被我们查到了这份活生生的证物。”刚才如风一随卢镜来到石几旁,李恒安便拿出信来给他看,并且低声解释道。
“原来‘炽焰’只是个借口,是他们运用的障眼法。”看完信后,如风立刻搞通了来龙去脉。
“看来应该是如此不错,可恨有些富者偏偏多贪,深怕一旦说出实情,世居在那里的你们会不肯出让矿区,竟然连事先谘商的机会都不给,就片面狠下毒手;或许当时虽才初学武功,但功力已深厚的你,还曾让展开奇袭的他们大吃一惊。”
卢镜接下恒安的话说:“所以才会临时找如风那匹爱马来做搪塞的借口。”
“舵主和我也是这么推论的。他们哪里知道一时信口的谎言,会害惨了当年大难不死的右护法,让他背负了这么多年的罪恶感,始终以为自己和炽焰是害死全村人的祸首。”
接下来悲愤交加的如风便震掌击树,骤然打断了卢镜本欲出口的一个疑问;对方是如何事先得知有“炽焰”这匹马,可以临场拿出来当借口用的?
“就算是再怎么丰饶的矿区,也抵不上一条人命宝贵啊!他们不懂、不明白吗?”如风咬牙切齿的说。
“右护法,”见他已经比较镇静下来,恒安便再改回称呼说:“真相既已大白,剩下来的,便只有血债血还一事,今晚你暂且安歇一夜,明早我们就同舵里去吧。”
如风不语,仿佛正陷人沉思当中,卢镜则问道:“那个冷尚云呢?”
“冷小姐是无辜的,自然要放她回去。”
“我们两百多位村民,也都是无辜的。”如风却突然阴森森的开了口。
恒安和卢镜从未见过如风如此阴沉的样子,不禁同时心头一惊,并对看了一眼。“如风,老朽今年快五十了,就算把你当成子侄,应当也不为过,所以请听我斗胆进言:重蹈仇人滥杀无辜的覆辙,可是下下策中的下下策。”
如风闭上他那双盛载痛楚的眸子,浮现在脑海中的昔日炼狱景象,却依然历历,如在眼前,而冷尚云的影子,则已赫然成为目前深陷在仇浪恨涛中的他,唯一提得到的浮木。
“如风!”恒安再次唤道。
“副舵主,如风答应你,绝对不做出有辱楚云庄的事。”
两人目光对峙胶着了一阵,最后恒安终于叹道:“好吧,我相信你。经过这一番折腾,我想你也累了,不如大伙儿都早点休息。”
为了表示对冷尚云的尊重,这几日如风和卢镜都把“醉梦小筑”的主屋让给她一人住,两人则分别住在散落于主屋周围的几幢小屋中的两间。虽说如此,也改变不了外界日后对冷尚云曾遭盗匪挟持的印象,但如风仍然坚持应该要这么做。
“嗯,对了,副舵主,刚刚你提到这回上来,还带来了一些凌振原本要送给那冷尚云的东西?”
“是啊,那凌振在两湖地区的财势,与冷柏秋在蜀中几乎不相上下,大概是为了显示门户相当,所以准备的礼物还真不少,我特地让我内人挑了些冷小姐可能需要的东西带上来。”
“给我吧,我这就给她送过去,顺便告诉她我们即将离开这里的‘好消息’。”
当时将包袱欣然交上的恒安,万万没有想到其实这时如风已下了将令他们大感震惊的决定了。
※ ※ ※
飞扬不知道卢镜把如风叫出去的那一日,从午后到晚上,他们和华盖的副舵主究竟谈了些什么,只知道后来再来到她面前的如风,已经与之前她所熟悉的那一个他截然不同。
他甚至甫一现身,就一语不发的朝她出掌;由于事出突然,飞扬根本没有机会闪躲,眼前一黑,这次便真的失去了知觉。
第一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是被如风的双臂拥着,两人共骑在断虹背上。他要带她到哪里去?
飞扬抬头想问,不料才迎上他那冷冽如冰的眼神,就先听到他说:“这么快就醒来了?我们还没到目的地哩。”接着腰下一麻,心中方叫:不好,他又点了我的昏穴了!人便再次坠入黑甜乡中。
这一次如风显然比第一回小心,每隔一段时间,就运一次掌,所以等到飞扬悠悠醒转过来时,竟发现自己已身在一个石景如云的天然溶洞中。
洞中有石床、石桌石凳等,甚至有栩栩如生的石被,不过盖在她身上的,当然不是那床无法掀开的石被,而是温暖的雪白兽皮。
她在何处?仍在湖水平面如镜时,倒映蓝天、白云、远山、近树,每每形成“鸟在水底飞,鱼在天上游”幻景的九寨沟?
不,不像。飞扬扶着微觉晕眩的头下床来,拖着略显迟钝的脚步往外走。这该死的如风,下手还真不轻,看来自己胸前背后及腰间,此刻一定都留有他独门的殊砂掌印。
走出洞口一看,被眼前美景震慑到倒抽一口冷气的飞扬即刻明白这里是什么地方:四川松潘雪宝顶山麓的“黄龙”奇观。传说当年大禹治水,黄龙负母,导水成功后,黄龙便在此地长卧,山川神明并为它盖上锦衣。
其实这条巨龙长长十五公里的沟谷,全部由乳黄色碳酸铺盖成罕见大型乳白色或淡黄色的石灰华景观。“龙身”上有幽深的溶洞和古朴的寺庙,两旁则有隐藏在参天古木中的斑驳彩池。
听说这里总共有两千一百九十八个彩池,不仅颜色鲜艳,连池埂都玲珑如玉,池水有咸有甜,有的甚至还略带酒味,虽然不宜真的饮用,但光是眼看那些光彩互彰、形状更具的彩池,也实在就够令人沉醉的了。
“看来你‘又’知道这里是哪儿了。”
飞扬扭头一看,只见一身灰蓝袍服的如风伫立在毗连层叠的彩池前。上回苏醒之际,仿佛曾乍见的满面胡胡刮干净了,露出他俊逸又略带荫郁的脸庞,而双眼……则盛载她觉得陌生的痛楚与无情?连他唇漫隐隐泛现的冷笑,也令飞扬打心底不由自主的寒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眼前这个如风是她不曾见过,并且望之……心疼的。
“如——”如风根本没有听见她既低且轻的呼唤,马上别开脸去,目视前方说:“可惜在我们经过‘龙腰’那里,面积最大、水池最多的争艳彩池时,你犹沉睡不醒,不然那五百多个相异相接,有的像荷花、有的像奇掌、有的像神人怪兽,青的锭青、绿的碧绿、黄的嫩黄,流丹泛紫、光彩夺目的大小彩池,它能看得你目不转睛。”
“是沉睡不醒,还是被你一掌打到昏迷不醒呢?”
如风扯了扯嘴角说:“反正结果一样,那并不重要,是不是?”
“结果或者已成定局,过程也全由你主导,说来的确无益,但原因呢?”飞扬的眼神往他的侧面扫过去。“莫如风,你这么做,总有个原因吧?”
如风先将头微微一低,再抬起来恢复原本的姿势说:“没看到争艳彩池,见见这一组位于沟谷顶的五彩池,应该也能够不虚此行。瞧这四百多个相缀成片的池,池水随池埂呈乳白、银灰、粉绿、蔚蓝、鹅黄、暗紫、金红等色,待会儿你若换个角度观赏,还会发现连同一个水池也会呈现不同的色彩,整组彩池的颜色更是千变万化,够让你目不暇接了。”
飞扬正想开口问他说完了没有,如风却已转过头来,眼光锐利似剑的盯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