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物富民丰,又居扼要,自是人人想争,如今刘豫州得四郡,吴侯及曹操各得一个半郡,你都深感不服了,曹操又岂会善罢甘休?”
“曹贼南下侵略,本是寸土皆无,现在还让他占去南阳及半个南郡,已是大大的便宜,反观我方,出了大力、倾尽大军,却只得到江夏与半个南郡,不是冤枉到家,是什?”
楚楚深深看了他一眼后说:“你委实已跟过去那个虽与偏将军情同手足,但上得战场仍大半是为了求取刺激的扬威中郎将大大不同,现在我相信你每打一场仗,其中有一主要原因,是为了守卫亲人而打的了。”她到这时,才算回答了端木恺先前的问题,接下去再问:“对了,你刚刚说你们‘三人’曾一起去参加桑迎桐举办的比武招亲,那是怎么一回事,又是哪三人?”
“夏侯猛、我和森迎柏。”
楚楚愣了一下,心思随即活络的转动起来,而在这段时间内,端木恺早已把当年三人“不打不相识”的过程,全部讲给了她听。
“我果然没猜错,”楚楚再开口时的声音已因激动而显得有些沙哑。“他们果然是兄妹。”
“什么人果然是兄妹?”
“迎柏与蝉风,也就是迎桐,他们果然是兄妹。”
“森迎柏确是桑迎桐的兄长,他们——”端木恺猛然打住。“等一下,你见过森迎柏?”
楚楚颔首。
“是送女儿回去给他的时候见到的吗?”
楚楚再点头。
虽然她光是点头,一声不吭,但眼底的温柔和唇角的笑意仍泄漏了心事,于是端木恺接下去便说:“但那并非你们第一次见面。”用的已是肯定句。
这回她连点头都省了,只以一路蔓延开来的微笑充做回答。
“沈潭曾跟我们说过迎柏心中似乎有人,才会迟至今日尚未娶妻,而飞霜与我,亦曾猜过你这回离开江东去见的人,必具特殊身分,想不到……我的天啊!”
端木恺忍不住扣住她的肩膀说:“这真是太好了!”
“好什么?”楚楚首度出声道:“我根本什么都没说,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我至少知道江东从此要少掉一位名医,而我的儿子也快要离开山阴县了,”
端木恺难得多愁善感。“想起来还真是舍不得。”
“你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忘掉你赐予我们母子俩的种种,端木,若非有你——”
“嘘,”他摇了摇头道:“你也给了我许多,至少在飞霜出现以前,能稍稍抚慰我心灵的人,只有你,而能带给我纯挚童真的人,唯有桩儿;真要道谢,也应该由我,而不是你来说。”
“端木,你长大了,成熟了,随师父到一心园为令尊治病,刚结识你时,你还是个心地善良,却一肚子愤怒不满的大男孩,如今却已蜕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往后与你相处,我可得调整心态,再不能拿你当弟弟一样看待了。”
“原来你真拿我当弟弟看,”端木恺佯装凄惨的怪叫一声。“你幼时照顾过飞霜,后来又一直关照我,那天我们才在说,从某一个角度看来,你还真像我们夫妻俩的姊姊,但我今年已三十二,分明大你五岁,还得尊你为姊姊,实在有点不服气。”
楚楚笑道:“瞧你一脸趣致的模样,说你比我小,还不肯承认?不过我真是替你感到欢喜,自你有了蝶衣以后,整个人完全都不一样了,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珍惜她。”
“这事还需要你吩咐吗?我呀,现在是恨不得能在自己的灵魂上拴条线,再把线头交给她,由得她牵我至天涯海角,永世也不分不离,就像你的他一样,相信他对于你,也怀抱着同样的心思。”
“但愿如此。”
“你少在那儿给我打马虎眼,过程我可以等见到他时再问,但结果我却想先听你说,告诉我,他是不是已经跟你提过亲事了?”
楚楚的脸上悄悄浮上两朵红云,再度颔首不语。
端木恺习见的楚楚,都是冷静、沉着的女大夫风貌,鲜少出现眼前如此妩媚的一面;因此原本就觉得美得清新脱俗的她,理应有人呵护,理应在所爱之人的宠溺下,展现其明艳动人光彩的端木恺,为了让她一直开心下去,便继续揣摩道:“他一定是说:‘楚楚,嫁给我,越快越好,我们已经分开这么久,你一定不忍心我再等下去,是不是?还有我们的孩子,你不觉得我们早该一家团圆了吗?让我们尽快成亲吧?好不好,楚楚?’”
有了爱情的滋润后,也恢复她三分活泼气息的楚楚被端木恺的逗趣模样感染,心情亦为之一松,便配合着他,顺口应道:“好,事情都已办完,我们应该团圆了。”
“好什么?”端木恺问她:“也没说完全,谁晓得你在好什么?”
“好,我愿意嫁给你,越快越好。”
想到昔日的三位“战友”,如今均已从她们三名“难友”的身上找到幸褔,端木恺不禁满心感慨,觉得冥冥之中,老天似乎总自有安排,才会让他们六人的缘分结得这么深、又如此远。
“太好了,楚楚,我保证往后你定能否极泰来,你跟儿子,都不会再孤单寂寞,这一切,全是你应得的。”
“端木,”相识数年,这是楚楚头一次因两人之间犹如兄妹、又似姊弟的亲近温馨,而与他轻轻相拥在一起,交换着道别与期许:向过去道别,并期许各自拥有更加幸福的未来。“我爱——”
随着“砰”然一声将门推开而来的,是铁青着脸的森迎柏,以及他的质问:“端木恺,你与楚楚既已育有一子,为何不在数年前使娶她为妻,反而另娶雪飞霜?”
“迎柏,你怎么会在这里?”是她的第一个反应。
倒是同为男性的端木恺率先意识到不对,连忙放开楚楚,赶着解释:“炽涛,你听我说,事情并非——”
“上回我们在烽火中交会时,你曾说自己绝对无法与妄自跟你争夺伴侣的人化敌为友,那现在的场面又算什么?”迎柏根本不想听他说什么,一口就打断端木恺的话头吼道。
到这时楚楚也感觉不对了,赶紧往迎柏身旁走去。“迎柏,寒衣他是——”
“是什么?”他瞥向她的目光既冷厉又沉痛,让楚楚霎时住了口。“是一个把曹贼的细作娶进门,再让自己的女人到我主公帐下去当奸细,堪称一石二鸟、一举两得的男人?端木恺,为了吴侯、为了周公瑾,你竟然连已为你生下一子的枕边人,都可以双手奉上送给我,你实在教人觉得恶心及反胃!你端木恺想充什么大方,我不管,但你却不应该拖我下水,让我背上淫人妻女的臭名,你——”
“住口!”端木恺的拳头随着喝斥挥去,正中森迎拍下巴,让全无防备的他在连续踉跄几步以后,才勉强站稳脚步,而唇角早已渗出血丝。
“你打我做什么?虽然计谋被我识破,但我并没有说不肯娶她呀,好歹雪飞霜也算是我的旧识,将她的情敌娶走,就当做是在帮她一个忙吧。”
“森迎柏,”端木恺往前冲去,一把揪住他的领口说:“我话只说一遍,所以你最好给我听清楚一点,楚楚她——”
“不要说了。”阻止他的人是一脸惨白却异常冷静的楚楚。“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可是楚楚——”
“公瑾的伤已无碍,我想回江东去看儿子,你送我一程,好吗?我想现在就走。”
从头到尾,她看都没看迎柏一眼,自然忽略了他复杂难解的表情。
而他的心声,当然也就继续埋在胸中:我手伤既已难愈,你与端木恺又有共育骨肉之亲,那不如就让你含着对我的深深恨意,回江东去吧!
第九章
本来坐在灯下缝缀婴儿服的飞霜,看见推门进来的端木恺,立刻放下针线,想要起身。“坐着,坐着,”他赶紧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说:“肚子这么大,还老爱动来动去,也不怕我担心?”
“就爱穷紧张,”飞霜取笑他道:“人家楚楚说孕妇就该多动,生的时候才不会吃太多苦头,像她生桩儿之前,便因为劳动量大,所以才——”想起她的处境,飞霜霎时哑然,末了只加了一句:“那该死的森迎柏!我就不明白楚楚干嘛还要为他操心。”
“操什么心?”端木恺才返家不久,对于已回到山阴县近两个月的楚楚的近况,自然没有妻子清楚。
“听说森迎柏右手患有宿疾,若不及早诊治,恐将成残。”
“那人心早就残了,多一只废手又算得了什么?”他冷哼一声,不料却听到妻子噗哧一笑。“你笑什么?”
“寒衣,我们夫妻俩算不算物以类聚?”
“什么意思?”
“就是对森迎柏手伤的反应啊,当我首度听闻时,也差不多是那样回嘴的。”
端木恺听了初始一愣,按着便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将妻子给拉过来坐进自己怀中。
“别这样,”飞霜挣扎道:“我现在好重。”
“再重也是我端木恺最甜蜜的负担,这一个多月以来,我在江陵协助公瑾攻打曹仁,可想死你了。”
她让丈夫将脸颊偎在胸前说:“我何尝不是,好几次忍不住,都想到江陵去找你,幸好有你儿子挡着,才没真的冲动行事。”
端木恺轻抚着她的肚子笑问:“依然坚持是儿子?这么有信心?”
“当然,”她噘起嘴来说:“而且眼睛铁定跟你一模一样。”
“万一是个女儿?万一双眸漆黑,跟你一样眼波流转呢?”
飞霜即刻瞪大眼睛建议:“那就让我再接再厉?”
“又想诱我答应让你多生几个了,”他捏捏她的鼻尖点破。“不成,至少也得等生下这一胎,让我亲眼看到他值不值得你付出这么多以后再说。”
“好嘛,好嘛,”她一双手绕到他颈后去。“公瑾一个人留在那儿,没有问题吧?”
“孤军如何长期独守?江陵城不日可破,你放心吧,他的箭伤也已经在愈合当中。”
“总是还没好全,你为什么不陪他到城破为止?”
“是他催我回来的人说妻子生头一胎,做丈夫的最好能够陪在一旁,当初他们的长子诞生时,他便是如此;另外父亲、母亲也不断去信催我。反倒是你,我的娇妻,光会三天两头送衣物补品过去,附在里头的只字片语,哪够解我的相思之苦?”
“那是因为言语根本也不足以代表我的思念于万一嘛,”飞霜辩解道:“寒衣,有那么多人宠我,我实在是太幸褔了,所以……”
对于妻子的善良再清楚不过的端木恺蓦然叫道:“不好。”
“什么?”
“我有不妙的预感,”他盯住她问:“无论你的出发点有多好,我的答案都只有一个:免谈。”
“寒衣!”她抗议道:“人家做了什么,你根本都还不知道。”
“你做了?!”端木恺委实拿这个娇妻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竟然已经做了?
做了什么?”
“写一封长信向我嫂子告状啊,”见夫婿闻言立时松了口大气,不禁换飞霜好奇起来,追问道:“不然你以为我会做什么?”
“我以为你会挺着个大肚子,冲到刘备那里去找森迎柏理论。”
“我干嘛为那种睁眼瞎子费那么大的劲?竟然还有脸说他想帮的是我这个‘旧识’,”飞霜近乎嗤之以鼻的说:“真是旧识的话,就不会这么不了解我了。”
“口是心非。”端木恺笑言。
“谁?我吗?”飞霜明知故问。
“当然是你啰,真有那么恨森迎拍的话,就不会请迎桐过来了,还有当初想把我出让一半的人,又是谁呀?”
飞霜不愿回答,只咯咯的笑。
而端木恺禁不起她笑靥的诱惑,终于也暂且拋开这个话题,俯下头来吻住了她爱笑的红唇。
“舅舅!”一看到迎柏,夏侯霓立刻往他飞奔而去。
“慢点、慢点,这样子跑,也不怕摔着。”迎柏将小妮子给高高的举起来。
“又淘气了,”跟在后头的桑迎桐一脸慈爱的微笑道:“下来,下来,这么会撒娇,全是她父亲给宠出来的。”
但迎柏依然抱着可爱至极的外甥女,而让母亲过来牵她小手的夏侯霓,显然也没有下来的打算。
“沉潭?”
“我们兵分二路,他找妹妹,我看哥哥,互不干扰。”迎桐说时也不看他,好像只顾着跟女儿玩。
夏侯猛的妹妹是雪飞霜,想到她,自然就会思及她的丈夫端木恺,而端木恺的情人……迎柏的表情既苦涩,又难掩妒意,完全在迎桐他们的预料之中。
不过表面上,她仍然完全不动声色,只问:“拜托你指导箭术的那个孩子,资质如何?”
提到他,迎柏总算露出笑容来说:“未迟的资质上等,就怕在短短二十天内,我无法为他打下太深的基础。”
这次迎柏到江东来,明是应妹妹之邀,过来与她团聚,其实暗地里,还负有观察孙权是否真的有意将妹妹孙尚香嫁予刘备,藉由联姻来增强双方关系的任务。
做的既是不能光明正大打探消息的任务,迎柏便没有一开始就直奔东吴京县秣陵的道理,凑巧此时接到妹妹的来信,表示一家三口,外带一个“朋友所托的孩子”,要赴江东暂居一阵,迎柏若得空,或愿趁地便之利,过来与她一叙?毕竟他们兄妹已三年多未见了。
于是迎柏便应邀前来,除了一起哀悼他们不幸意外身亡的大哥夫妇以外,也欣然答应了她的请托,指导那个名叫“未迟”的小男孩箭术。
“有些事,一旦开窍,别说是二十天了,光两天或甚至是两个时辰就能豁然开朗,你不觉得吗?”迎桐别具深意的说。
迎柏当然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而唇边的浅笑也显示由他早已看开了那些事情。
“我们的确是不该受上一代恩怨的影响,这一点,以前的母亲、大哥和现在的沉潭与你都做得比我好。”
“你也已经打开心结了,不是吗?”迎桐率先举步,引导迎柏随她步向花园,端木家特意为他们夫妻俩准备的庭园小巧清幽,丝毫不逊于一心园的精致气派,端木一氏,果然是会稽山阴的名门望族。“就剩手疾,”说到这,迎桐才想到该叫女儿下来。“霓霓,舅舅手不舒服,你自己下来走路,好不好?”
夏侯霓马上听话,做出要溜下来的动作,反倒是迎柏表示无妨。“没看我是用左手抱着她吗?”
“但是重点并不在这,而在于——”
“我自己的手,我自己最清楚。”
“是吗?”
“当然,”他的口气几乎不见高低起伏。“身为武将,岂能只因为右手不能用,就停止战斗?你说,换做沉潭,他可办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