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侯也说我讲的正合他的心意,他说张昭、秦松等人各顾妻子,存有私心,很令他失望,唯独你我及子敬三人,态度和他始终一致,真是上天安排来赞助他的。”
“吴侯太客气了,江东是大家的家园,能不死守?不过子敬这次也算是尽了大力。”
“是啊,无论是在去荆州前,或回荆州后,他的主战立场都不变,听说在众人皆主张迎曹,吴侯退席去更衣室时,子敬甚至还紧跟到走廊外边,吴侯被他的诚恳所打动,遂拉住他的手问:‘子敬,你有什么话要说吧?’”
“这事我后来也听他转述了,据他说他是这么回答吴候的:‘刚才那些主张迎曹的人,都为自己着想,会误掉将军的大事。像我鲁肃这样的人,是可以迎曹的,因为迎了曹以后,曹操会把我交给本县的地方官去量才录用,最低限度大概可以当个不怎么重要的科员,有小牛车代步,生活绝对不成问题;倘若好好的干,也可慢慢升至一个州的刺史,年俸六百石,甚至一个郡的太守,年俸二千石。但将军,您倘若迎曹,曹操能够给您什么官呢?您又能有什么出路?’”
周瑜微笑道:“子敬真是会说话,当初将他推荐给吴侯,算是没有做错。”
“你都督推荐的人,还错得了吗?”
“得了,左一句都督,右一句都督,你什么时候听过吴侯对我为都督来着?”“是这个意思啊,难道不是?”“昨夜我向吴侯要兵,他说:‘五万人一时难以备齐,但已选出精兵三万,战船、粮草和军械也都已经准备妥当,你同子敬、程公先行出发,我随后就派人押运粮食资源,为你做后援。’程普是孙坚将军的旧部,连吴侯都要尊称他一声‘程公’,我又岂敢在他面前自居统筹全军的都督?”“好吧,好吧,”端木恺只得代向小乔和茉舞解释道:“此次出兵,公瑾为左部督,与程公担任的右部督地位相等,左、右部督头衔相合,才算是我们私下称呼的‘都督’,总指挥官则还是吴侯自任。”
“理当如此。”小乔自是比谁都还要了解夫婿的知所进退。
“吴侯最后还说:‘你若能打败曹操,就同他决战,把事情给办了,倘若不如意,那也没关系,尽管回来同我会合,让我与曹操决一胜负。’”
“吴侯真好气魄。”飞霜由衷叹道,一颗心却不断的往下沉去,事已至此,岂还有容她转圜的余地?而且以眼前的形势看来,她该担心的,已不只是端木恺个人的安危,便连曹军是不是能如他们自以为的一举得胜,她都已不似先前那么有把握了呀。
有明君若孙权,有猛将似周瑜及端木恺,又有谋士像鲁肃,江东势力,委实不容小觊。
现在的她,又该如何定位?如何自处?
照说此刻自己应该立刻修书,向丞相详细报告吴营的种种,包括军力、粮草、战略、谋策等等,以便曹军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但吴营之中,有她深爱的端木恺,如果曹军因有她提供情报,而大获全胜,或不必大获全胜,只要打赢扬威中郎将,然后制伏他或杀掉他好了,到时要她如何面对自己呢?她可以在知道丈夫是被自己间接害死的情况下,继续苟活下去吗?不,她没有办法,绝对没有办法。
她爱端木恺,绝对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更没有办法接受他是因自己而死的——。
“对了,吴侯特地要我带句话给你。”周瑜的话声打断了她惊惧的思绪。
“我?”端木恺脑筋动得飞快,手也摆得飞快。“要我打仗可以,要我当官可不行,你叫他还是另请高明吧。”
“他哪里会不晓得你的怪脾气,放心啦,他要我跟你说的,并非这事儿。”
“那是什么?”
“是香姑娘。”
此言一出,小乔立刻望向茉舞,眼中有不忍之色,令飞霜莫名所以。
“她?”端木恺也顿感不安起来,却仍装傻道:“别又是要我去陪她练剑了吧。”
“她现在感兴趣的是人,而不是剑。”
“公瑾,”小乔试图转移话题说:“好不容易谈完了公事,我们可以尽情享受美景与佳肴了吗?”今夜席设周府临湖的“碧波亭”,在烛火灯光的辉映下,全亭幽静瑰丽,亭影倒映在湖水中,也显得格外缥缈朦胧,堪称良辰美景。
但飞霜却无心赏景,反而冲口而出问道:“左都督,可以告诉我谁是香姑娘吗?”不料端木恺却扬声应道:“此事与你无关。”
端木恺的反应令她更加狐疑,便直视周瑜再说:“我以为你与夫人肯邀我同中郎将来,便是有尊我为客的意思。”
“周某确实一直不曾忘怀你对至友的救命之恩。”
“那香姑娘——”
“是吴候的幺妹,名叫尚香,秀外慧中,才捷刚猛,颇有诸兄之风,就是个性稍强,又极喜欢模仿男子,侍婢百余人,皆执刀环立,平时就在闺房前后四周放哨站岗,让所有有心求凰者,皆心常凛凛。”小乔索性代夫回答了茉舞的问题,如果趁此能逼出端木恺的真心意来,又未尝不好。
但她既不知端木恺近日来在这方面的心意转折,又不清楚茉舞真实的身分与矛盾的考量,因此此言一出,便只见茉舞霎时惨白了一张俏脸,而端木恺则低头喝起闷酒来。
小乔只得用乞求的眼光向丈夫求助,周瑜先紧了紧她的手,表示肯定她的做法后,才延续话题道:“所以吴侯认为唯有气势和武艺都高于香姑娘者,才有资格,也才有可能令她服气;寒衣,他要你准备在凯旋归来以后,欢欢喜喜的接受他专为你准备的赏赐。”
原本垂首敛目的飞霜,此时突然端起酒杯来说:“今夜佳肴可口,美酒润喉,茉舞且借花献佛,敬左都督和夫人各三杯。”说完也不待他们夫妇两人回应,已率先直下两杯。
“茉舞。”小乔想要阻止,岂料又被蓦然出声的端木恺给拦住。
“好酒量,”他的唇边带着笑意,但金褐色的眸中却不见丝毫温暖。“那是不是也该和我喝上几杯?”“当然应该,”转眼间,飞霜已不顾周瑜夫妇惊诧的表情,亦不在意他们两人从头到尾碰都没碰酒杯一下,连喝了六杯醇厚的元红酒。“你要我敬你几杯?”“加倍如何?”“寒衣。”小乔惊呼。
飞霜其实已经有些醉了,但醉了好,醉了便至少可以忘记他即将攀龙附凤,娶孙权之妹为妻;醉了也至少可以忘记他即将远赴战场,和丞相决一死战;醉了更至少可以忘记她已默默做下的决定。遗端木寒衣对她既无半点真心,自己又何必留下来忍受更多任他玩弄的屈辱?“我若喝六杯,中郎将又岂能与我等量而已?”“那我再加倍,可好?”“可以,来,中郎将,我敬你,喝完这六杯,让茉舞再唱几首歌儿,为你助兴,也让大家尽兴。”这不是一品元红吗?为什么杯杯下肚,不觉香醇,只感苦涩,是全立时化为心酸泪水的关系吗?
第六章
“飞霜。”夏侯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飞霜,真的是你?不是我眼花的幻象?”
“是我,是我,潭哥。”她立即投入夏侯猛敞开的双臂中,一迭声的应道:“是我,我回来了。”
夏侯猛紧紧拥了她一下,再拉开距离,仔细端详着她。“小霜,你……变漂亮,却也憔悴清瘦多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距离两人上次见面,已经过了半年多,在这近两百多天的日子里,自己发生过多少事啊。
飞霜刚开口想讲,喉头便已哽咽,跟着泪水就汨汨而下,让原本以为她会娇嗔一番的夏侯猛大吃一惊,赶紧拉她到帐内矮几前坐下。
“来,先烘烤一下身子,瞧你一双小手冷冰冰的,迎桐给你的人参,都没喝吗?”“都喝完了。”她抽噎着应答。
这个义妹是五岁到他家,即与他一起长大的,有什么事瞒得过他呢?夏侯猛在看了她半晌,也思索半晌之后,便直接问道:“但喝最多的人并不是你,那是谁?”飞霜红着眼、咬着唇,半天不肯回答。
“小霜。”他沉声叫道。
“是……孙权帐下的扬威中郎将。”
“端木恺?”夏侯猛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得到的,会是这个答案。“你知不知道孙刘已经结盟,正式与我方绝裂,并拒绝丞相的招降了?”“知道。”
“既然知道,怎么还会把那么珍贵的人蔘,都送给我们的劲敌之一进补?”“换做迎桐,一定不会像你这么小器。”飞霜突然嘟哝了一声。
这个模样反倒又像是他所熟悉的小妹了,夏侯猛不禁啼笑皆非的说:“我们的女儿都快四个月大了,你这个姑姑却还没过去看过她一次,等迎桐与你碰了面,你自己再看她饶不饶得了你。”
“霓儿像你还是迎桐多些?”飞霜知道选这话题一定不会错。
果然夏侯猛虽极力想要板起脸来,继续数落她,但那双浮现笑意的熠熠眼神,却依然出卖了他。“你不会自己到元菟郡去看。”
“哼。说你小器还不承认,迎桐也是。”
“嘿,”夏侯猛护妻心切,马上反驳道:“我这次南下支援丞相,自己的行李力求轻便,就为了要帮她带两件貂衣给你,你竟然还忍心编排你嫂子的不是。”
“我们幼时在京师相遇时,你知道她曾允诺要送我什么吗?”“知道,”原来早在飞霜五岁,迎桐七岁时,她们便已认识,那段奇缘巧遇,迎桐已经详细描述给他听过,他当然清楚。“可是你又还没有——”“端木恺就是我的丈夫。”飞霜小声的插嘴道。
“——成亲……”夏侯猛兀自说着,接着才瞪大眼睛,并扣住她纤细的肩膀问道:“你说什么?”她与他对视的眸中,又出现隐隐泪光。“我说端木寒衣是我的夫婿,我已经嫁给他了。”
“我就知道你之离开曹仁营中,绝不像你后来写给他的信中所说,只是要藉此刺探吴营军情那么的简单,”夏侯猛面色沉重,却不失镇静的说:“看来我们兄妹有必要好好的谈一谈,但首先请你告诉我,他是怎么胁迫你嫁给他的?”“他没有胁迫我。”
夏侯猛简直是越听越迷糊。“莫非是出自于你自愿?可是才短短三个月不到,怎么可——”“我们成亲已近一年。”
“什么?”夏侯猛的音量不自觉的提高,却也同时明白若想要搞清楚义妹的婚事,自己最好就别再开口,先听了再说。“你说吧,给我从头到尾说个明白。”
“是你一再插嘴,又不是我不肯讲。”飞霜稍稍恢复了她一贯的伶牙俐齿抢白道。
“我的好小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跟我斗气?就会整我。”
两人这一拌嘴,让飞霜不禁又触景伤神,悠悠说道:“如果一切都没有改变,如果我至今都还以为自己深爱着你,那该有多好。”
夏侯猛闻言,心头先为之一松,继之反而更加沉重;飞霜对他的“稚情”并非真爱,早在他们夫妻预料之中,但照道样听起来,则非但她已和端木恺结成夫妻,而且她还已经爱——。
“小霜,你说吧,这次我保证不再打断你,你慢慢的、仔仔细细的说给我听。”
飞霜叹了口气,像是不知该从何道起的模样,但在回到曹营的熟悉,以及夏侯猛给予她的安适双重温暖感觉的抚慰下,她终于娓娓道来。
“去年底,房都尉与我……”
她讲得仔细,他听得专注,而且绝不允许她打任何马虎眼,于是在夏侯猛的引导下,许多尘封的往事,便逐一重现。
比方说她后来利用待在山阴两个月的时间,仗着自己是端木恺亲口证实的正妻身分,曾结结实实的整治了他表姊叶荷及其夫婿邱霖一顿。
“你没有弄出人命来吧?”
“我与房都尉做的是什么事,岂能将事情闹大?”飞霜斜睨了他一眼,似乎是在怪他太小看了自己一样。“只是让叶荷承认雀蜂是她让人去放的,逼着她在邱氏宗族的面前,痛责自己善妒的不是,反正他们夫妻反目成仇定了,还有她等于间接破坏了妹妹叶莲的婚事,以后也休想再回得了娘家,这种两面不讨好、四处碰壁的窘况,可比任何官府的刑罚都还要来得有效。”
“也残酷得多。”夏侯猛指出。
“你别忘了房都尉赔上的是一条命。”
从她锐利的眼神中,夏侯猛恍惚首度捕捉到曹操之所以敢于派遗她为细作的缘由。
“难怪迎桐每回提起你们幼时相识的经过,都爱说你最调皮机灵。”
“哪里,她点子才多呢,不过我前些日子还以为自己又找到了另一位当年的小难友。”
“真的?”夏侯猛兴味盎然的问道,只因为妻子一直到今天,都还不曾放弃三人有天必定能再碰面的期盼。“怎么说?”“你知道我们三人分别叫做什么别号?”“香云、蝶衣和蝉风。”
“对,香云、蝶衣和蝉风,而就在几天前,于周瑜宴请我与端木恺席间,小乔夫人曾提及吴侯府内,有位香姑娘……”乍闻孙权有意思要把妹妹许配给端木恺,飞霜简直有五雷轰顶之感,别说她的家世其实并不输于那孙尚香,就算她贵为曹操之女,和孙尚香也是没得比的呀。
只要她是曹营中的人,此生便无和端木恺共结连理的希望,而且看他那个模样,似乎也早就将扔在山阴家中的那个糟糠之妻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所以她才会在悲愤交加的情绪冲击下,猛灌酒喝,接着还起身随着周瑜的琴声,唱了两首歌。
先唱:“涉江釆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却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其实她和端木恺分明是“异心而同居”,哪里是“同心而离居”呢?唱到最后,她几乎已按捺不住满心的酸楚,为免失态,接下去便选了一首诉说女子热烈情感的民间恋歌来唱:“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多么单纯的女儿心思?就像她对端木恺的一片痴情一样,但除了向上天诉说,说想与夫君相知相惜,直到海枯石烂,直到天地相合,举世减绝以后,才会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与君分别外,她又能向谁倾吐呢?但这些,端木恺可知晓?应该都不知道吧,因为她一边唱,他一边喝酒,既没朝她望,好像也完全没在听,飞霜就是在那一瞬间,做下了回曹营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