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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爱寒衣沾雪霜 page 6 作者:齐萱

  “怎会如此?”周瑜代端木恺关切道。

  “我原是鲜卑、匈奴和汉族的混血儿,生在乱世,一落地便没了爹娘,端靠乌桓族人养大;”因为有一部分确是实情,所以她清秀的脸庞立添三分凄美。“他们说我如同漫天飞舞的风砂,吹到哪,就算哪,所以我原本是叫‘砂舞’的,后来曹军北侵,乌桓惨遭收降与驱离,有时对于自身的被俘,我都不知道是幸或不幸。”

  “你被俘多久了?”端木恺沉声问道。

  飞霜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关系着自己能否伪装成功,除了不得不佩服端木恺的犀利准确之外,也暗自庆幸自己早设想过会碰上这个关键问题,所以已预做了周详的准备。

  “曹操曾在建安十年底,亲自北上,把辽西、辽东、右北平三郡的乌桓赶回长城以外,但并没有彻底征服他们、收降他们;再度领军北进幽州上谷郡易县,则是去年五月的事。众所皆知,他之进军柳城,除了想要达到进击乌桓的主要目的外,还想继续追捕跑到柳城去投奔乌桓的首领蹋顿的袁熙和袁尚,但在七月兵过无终县时,却因连日阴雨,大水暴涨,使得曹军立时处于无法再继续前进的窘境。”

  “你一定很恨田畴吧?”端木恺再问。

  “你是说无终人田畴?”飞霜凄楚一笑道:“坦白说,我不知道,因为我刚刚说过,我有汉族血统,幽州其实亦不乏乌桓与汉人共处的郡县,田畴之所以会经由夏侯猛的引介,同曹操毛遂自荐,做曹军的向导,一面让曹操采纳他的建议,在路旁立下大木牌,上书:‘方今处夏,道路不通,且待秋冬,再行进军。’以迷惑乌桓族人,一面引导曹军走一条叫做‘卢龙道’的小路,在八月间于柳城附近的白狼山,杀了蹋顿,并收降了胡人汉人二十几万,逼得袁氏兄弟再逃往辽东,投公孙康;也是因为他想保卫屡受乌桓侵扰的汉族的缘故。孰是孰非,怎能单从一面判定?总而言之,我就是在那时被俘的。”

  “可你的汉语,说得却不像是在短短一年间,就能达到的纯熟呢。”

  飞霜不愿再挨打,马上直言反问:“中郎将在怀疑什么?”“两军交锋,兵不厌诈。”这已经等于承认他确实是心存怀疑了。

  “需要我再说第三次吗?我有汉族血统,乌桓族内,亦不乏汉人,所以汉语是我自小就会讲的,若还有口音,才是奇怪;反倒是乌桓语,一年没讲,有些词儿,都快忘了。”

  “你一直在曹仁帐下?”这回换成周瑜问她。

  “不,原本是在夏侯渊家充当奴仆,这次是因曹军南下,才被分派到各人帐下服劳役。”

  “你长相不俗,”端木恺又有新问题。“而我听说曹仁与跟他同宗的曹贼一样,都是性好渔——”“不要说了。”飞霜猛然掩耳大叫,双眸且立刻浮现惊惧的泪水说:“请你不要再说了。”

  端木恺与周瑜迅速交换了一抹眼神,按着便起身对她长揖道:“请恕过恺之前的种种多疑,茉舞姑娘,并谢过你的救命大恩。”

  成功了。飞霜内心狂喜,但表面上仍不动声色,跟着起身回礼。“中郎将客气了,此刻中护军与中郎将必然都已知悉我那夜的冒险,其实并非完全是为了中郎将,而是迫于情势,不得不走的一着险棋,我不怕劳役,却不能不保住清白。”

  “都坐下,都坐下,”周瑜刻意冲淡些许悲苦的气氛说:“寒衣解困,姑娘脱险,都是喜事,应该开心才对,虽然菜不算顶丰盛,但我们就把它当成一场小小的欢宴吧。”

  飞霜立即捉住机会问道:“中护军的意思,是我可以留在江东,不必再回曹营了?”回答这问题的,却是端木恺。“那是当然。”

  周瑜的心中蓦然掠过一阵莫名的突兀感,但那种感觉一闪即逝,很快的,他便融入与端木恺和茉舞的谈笑间,周郎的风釆,可是天下皆知的呀。

  宴过品茗时,端木恺问起:“对了,茉舞姑娘,你先前说自己并不叫做这个名字,后来怎么会改名呢?”“塞外多风砂,原本叫做砂舞还理所当然,到了中原,再唤作砂舞,岂不滑稽?所以便找了样飞舞起来,一样雪白的花名替换。”

  “你故乡的砂是白色的,那倒是稀奇……”望着与茉舞闲话家常的端木恺,周瑜突然发现这一面的他,是自己前所未闻,却乐于见到的,难道说——。

  “禀中护军。”厅门有人恭声道。

  “何事?”周瑜回应,其他两人亦停止了交谈。

  “吴侯有信自柴桑来。”

  “快快呈上。”

  展信阅读完后,面色森然的周瑜,立即直视端木恺问道:“想不想与曹贼来一次正面抗衡?”端木恺闻言,脸庞立刻为之一亮。“求之不得。”

  “太好了,且看我辈为这多娇的江山如何折腰,走,明日一早,咱们就回柴桑见吴侯去。”

  飞霜看着对望的那两位江东才俊,心情随即变得复杂起来。

  身在吴营心在曹,真是如此吗?她的眼光最后,定在端木恺唇边的笑容上,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更迷惘了。

  第四章

  “中郎将,你回来了。”

  端木恺有些诧异,又难掩惊喜的说:“茉舞,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飞霜伸手接过他脱下的披肩,笑脸盈盈道:“想等你回来,看看你想要吃点什么,好为你去做。”

  这会儿都已近子时,端木恺不禁有些歉疚的说:“我不饿,刚刚才在周府吃了一碗面。”

  “是小乔夫人做的?”

  “你想公瑾舍得吗?”端木恺偕她往内室走,并挺有默契的由她为自己换上宽松的家居服,这是飞霜自鄱阳一路跟来,已习惯为他做的事,手势自然而纯熟。

  “他们的鹣鲽情深,可是远近驰名的。”

  “小乔夫人真如传言所说的那么美?”将他换下的衣服挂好,飞霜随口问道。

  “对我来说,她如同二嫂,怎好议评?”“她是二嫂?”飞霜十分好奇。“那大嫂是谁?”“自然是她的姊姊。”

  “孙策的妻子,大乔夫人,对不?”见端木恺点头,她随即递上热布巾说:“大家都说大乔秀丽,小乔柔美,可是如此?”端木恺笑道:“而你则两者兼具。”

  他突如其来的称赞,引得她心头一阵荡漾,可是含羞往他看去,想确定此话的真实性,却见他已用热布巾覆盖住了脸,是巧合?或是刻意的回避?跟在端木恺身边,做照顾他生活起居的侍女,是在飞霜未曾想过、不曾要求,两端木恺则不曾反对亦不曾正式答应的情况下,自然而然造就的一种形态。

  对于原本一心想要刺探“敌情”的飞霜来说,这种安排自是再理想不过,可是一个多月下来,见过到吴侯拨给端木恺暂住的房舍来的将东诸将以后,飞霜即使再怎么不愿意,也无法不承认自己的心情,乃至于看法,几乎日日夜夜,都在迅速转变当中。

  怎么变?自然是朝向欣赏江东英雄的方向变,而为什么变?可就是一个比较耐人寻味,亦比较难以回答的问题了。

  “中郎将就是喜欢取笑我。”最后她只好也轻描淡写的带过。

  “咦?”端木恺把布巾递还给她说:“这可是天大的赞美耶,只有你这蛮子会想到别地方去。”

  只有在轻松的气氛中,端木恺才会用这个独创的外号叫她,飞霜虽然为他大好的心情欢喜,却也难抑心底的那一丝落寞,这端木恺终究只视自己为一个可以嘲谑谈笑的“下人”而已吧。

  或许自己对他有过救命之恩,但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对他有遇救命之恩的下人,最终的结果依然不变。

  然而自己为什么又要因而感到失望呢?他们的关系本应如此。

  是吗?真是如此?若要论及关系,他们最初结的,可是承诺永世不分不离的夫——。

  “茉舞。”端木恺突如其来的一笑,打断了她正苦于无处安放的紊乱心事。

  “中郎将有事吩咐?”

  “在说事情之前,我可不可以先拜托你一件事?那就是以后在独处时,请你别再口口声声的中郎将,你不嫌啰唆,我都累了。”

  “不叫中郎将,要叫什么?”

  “你以前对我生气时,怎么骂,现在就怎么叫。”

  “原来你这么会记恨。”飞霜挪揄道。

  “这叫做记性好,不叫记恨,懂不懂?”不懂。飞霜在心底说:我不懂,不但不懂,对于我用过的称呼,你为何会念念不忘,更不懂自己为何不敢出口相询。

  于是表面上,只得闷声应道:“懂。”

  “好,那我问你,曹贼在今年初曾于邺县建广大的‘玄武池’,做为训练水军之用,这事你可曾听闻?”“听过。”

  端木恺忿忿不平的说:“哼。连你都晓得,可见曹贼真有并吞我将东六郡之狼心,还说什么‘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自己身为夏侯家族一员,会不晓得曹操的计划才怪,倒是他说的那句话……。

  “寒衣,所谓的‘将军’,指的是吴侯吧?”“嗯,在继承其兄的基业不久后,曹贼便曾上表给天子,拜仲谋为‘讨虏将军’;封也由他封,打也由他打,曹贼真以为我们江东无人?”“江东怎会无人?”飞霜连忙顺着他的话势往下讲:“昔时袁术见孙策年少有为,便曾对人说:‘假使我的儿子能够像孙郎这样,我死也没有遗恨了。’近日曹操亦曾感叹道:“生子当如孙仲谋,刘表的儿子比起他来,不过像猪狗而已。’”

  “曹贼真的如此说过?”

  飞霜暗叫:不妙,我怎么把丞相私下感叹时对我们说的话,搬出来说给他听?不过她毕竟是训练有素的细作,立刻跟着瞪大眼睛说:“怎么曹操称赞吴侯的话,你们竟然一无所悉?噢,我晓得了,讲对方好话,不免有灭自己威风的感觉,自然只在曹营中流传而已。”

  “或许是建安七年吃的那次闭门羹,让曹贼见识到吴候的气魄,至今犹印象深刻吧。”

  飞霜见可以转移话题,连忙问道:“好像是个好听的故事呢,你可不可以讲给我听?”“现在听来像故事,当初可是再气人不过的威胁。”端木恺啜了口飞霜为他准备的人参茶,再做了几次深呼吸,才往下解说道:“建安七年,曹贼曾向吴侯要求遣送一个儿子到许县去充当‘任子’,你知道那是什么吗?”她当然知道,可是碍于捏造的背景,却也当然必须装作不知道,遂立刻摇了摇头。

  “任子,就是人质,是曹贼用来控制各地有力人物的方法,这些人在派了儿子去许县当了人质以后,便不敢造反,因为一旦造反,曹贼便会杀掉他们的儿子。”

  “结果呢?”飞霜发现自己竟听得紧张起来。

  “就像此次一样,吴侯立刻征询张昭等人的意见,他们全部犹豫不决,因为彼时曹贼已经打垮了袁绍,暂时没有后顾之忧了。”

  “后来说服吴侯的是你吧。”飞霜确定自己的猜测绝对没错。

  但端木恺却呵呵笑道:“你太高估我了,能够说服他的,一向只有公瑾;吴侯想了又想,终于带了公瑾去见母亲,于是他便在吴太夫人的面前,向吴侯陈述意见,说绝对不可以送任子去。”

  “中护军真是一言九鼎,光凭一句话,便说服了吴侯。”

  “才不是,”端木恺起身回忆道:“我记得当时他是这么说的:‘现在将军继承父兄的基业,兼有六郡之众,兵精粮多,将士用命,铸山为铜,煮海为盐,境内富饶,人不思乱,怎么能送人质呢?一送人质,就要听命于曹操,而将军所能得到的报酬,不过是一颗侯爷的印,与十几个卫兵和随从,外带几辆车、几匹马而已,哪能与南面称孤相比,倒不如韬勇抗威,以待天命。’想当年楚国不过拥有一百里之地,尚且能抗衡周室,传国九百多年,吴侯已经有了东南半壁的江山,还怕什么?”六年前的一段往事,如今听来依然铿锵有力,飞霜面带了然的笑容说:“寒衣,成功游说吴候的,果然不只中护军一人。”

  但回头一笑的端木恺,却依然不作正面回答。“你想,我们可还能联手再说服吴侯一次?”“你的意思是……?”她的内心顿起恐慌,不。如果孙权当真决定要抗拒曹军,那她和端木恺岂不就得正面为敌了?端木恺却将她的惊惶当成了一般的恐惧,随即摇了摇头说:“没事,没事,你不必担心,就算真起战争,我也会——”会怎么样?蓦然与茉舞那双晶莹美眸相对的端木恺,忽然无法将话给说完。

  他是从不轻许任何承诺的,但此刻的心情却迥异于以往,以前是因为自己不相信承诺,所以才会从来不许,但在面对茉舞的这一刻,却是因为怕终会毁诺,才会将分明已到嘴边的话,给硬生生的打住。

  何以如此?

  因为他变了?他一向是个没有什么定性的人,变并不稀奇,稀奇的是:究竟为什么而变?因为眼前这个可人的女子?这个仍似问题的答案,令他心头猛然为之一震,可能吗?会吗?真的吗?“寒衣,你累了,早点休息,明晨若想要沐浴,我自会差小厮为你准备。”

  “嗯。”低低应了这么一声以后,他就没有再多说什么,只用那双闪烁着金色的著名眼眸,目送她窈窕的身影离去。

  “茉舞见过中护军夫人。”一瞥见有人自内室转出来,飞霜立即屈膝道。

  “茉舞姑娘,快快请起。”她不但如此说道,还迅速用双手扶持。

  飞霜抬头一看,忍不住开口说道:“小乔夫人,你……好美。”

  小乔温柔的笑了。“人家说当一个女人肯称赞另一个女人美时,那她就真的是一位美女了,谢谢你。”

  她的落落大方,更显出自己的笨拙迟钝,飞霜不禁自嘲说:“瞧我,这种话你一定从小听到大,听到耳朵都快长茧了吧,我真是了无新意。”

  小乔脸上的笑意加深。“可是出自美人之口,这可是头一回呢。”

  “夫人。”飞霜讶异至极。

  “怎么?你不知道自己长得明眸皓齿、艳丽异常吗?尤其是肌肤欺霜赛雪,光看你这双手就晓得。”小乔亲切的牵着她坐下来。“我还听人家说呀,那种从来不觉得自己美的女人,其实最美了。”

  自进周府后,就一直如沐春风的飞霜,突感眼眶一热,却说了句恍惚不相干的话来。“我终于知道为何中护军每回提及柴桑,便都会笑得那么畅快,更添三分风釆了。”

  小乔一听到丈夫名虢,面庞立时更加亮丽,嘴里却仍嗔道:“在公瑾眼中,我岂止难与功业相比,恐怕也比不上他三个如珠如宝的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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