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氏不知道的是,她之所以能看到一个恢复八成容貌的飞霜,完全拜一位神秘女子所赐。
那个女子在他们抵达山阴的隔天清晨,出现于蝴蝶厅的卧房,掀开她的面纱一瞧,便低声叫道:“好严重的螫伤,端木也真是的,竟想丢下你一走了之。”
飞霜也曾想要睁开双眼,看清楚这话声温柔的女子是谁,无奈经过多日的延误,她的双眼早已睁不开了。
“你放心,别慌,我一定能帮你治好,还你本来的面貌。”
接下来飞霜只觉得满脸清凉,原本的炙热、滚烫和奇痒无比的痛楚,顿时减轻大半。
之后每隔一、两个时辰,就会有一双柔若无骨的手,轻巧无比的帮她换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重复做着相同的工作。
到了那日深夜,她的眼睛总算勉强得以睁开,足以辨识照顾她的,是一位丽妍佳人。
“这位……”可是该如何称呼呢?
“你醒了?”身着灰白布衣的那名女子凑上前来,一脸欢喜的说:“醒来就好;我猜你年纪一定比我小,那就叫我姊姊吧。”
好熟悉的一段话,飞霜在恍恍惚惚之中,忽然想起在好久、好久以前,似乎也曾听过一个人说:“你们两人都比我小,就叫我姊姊好了。”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飞霜知道自己并没有忘记幼时那一段往事,只不过此刻脑中一片混沌,委实想不起来……“我在这里待了一整天,也该回去了,接下来的治疗工作,我会交代这里的侍女帮你做,放心,再过两天,你即可复原。”
飞霜终于在地出门离去前,挣扎起身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又用了什么为我疗伤?”那名女子笑了,更添三分柔美,直教人看了打从心眼底舒服起来。
“端木说的不错,你果然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
当时飞霜还没有看到端木恺的留书,听了她的话,随即又有了更急迫想要得到答案的新问题。“端木恺人在哪里?”“我师承华陀,用来为你疗伤的是性属阴凉,可以解属火之蜂毒的绿苔,另外我姓应——”这时飞霜又没有耐性听她但答先前的问题了。“我问你端木恺人在哪里?”“他自昨夜起,就在我那里,和我的——”“谢谢你为我疗伤,你可以走了。”
那名女子似乎也感受到她不太对劲的口气,慌忙想要解释:“姑娘,我——”“我说过谢谢你,现在我累了,想要好好的休息。”
“这……好吧。”飞霜可以感觉到她在自己闭上眼睛后,仍兀自踌躇了一阵,然后才在叹口气后离去。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端木恺。
飞霜只记得自己当时在心底不停的咒骂她那个刚娶妻不久,就找另一个女人去的“丈夫”,却忘了问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生气?等到蒋氏过来照顾她,她又过去一心园重新拜见过两位长辈以后,就更无暇问自己这个问题了。
因为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蒋氏将端木恺与双亲素来不合的原因说给了她听卋0卋0。
当时的飞霜已颇得公婆的喜爱,他们一点儿也不嫌弃飞霜仍旧佯称的卖唱女身世,反而对她能够拴住儿子一颗仿佛始终也不肯安定下来的心,大表诧异,也大为感激。
“父亲、母亲,”飞霜用他们坚持的亲谑称呼说:“寒衣‘娶’我的经过,我已源源本本的说予您们听,他其实是想利用我来逃避您们为他选择的对象和安排的婚姻,您们肯原谅我,飞霜已经无以为报了,怎么还敢反过来接受您们的谢意?”“不,飞霜,你有所不知,”端木祥赶紧解释道:“我们这个独子行事一向我行我素,如果你没有令他心折之处,就算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会点头娶你,我想他一定是先被你的歌声与孝行打动,又晓得你实际上丽质天生,所以才善用机会,火速做下娶你的决定。”
真是痴心父母古来多,端木祥根本是在做一厢情愿的推测嘛,谁晓得连那看起来顶多只年近四十,依旧明艳照人的窦锦文也说:“真正动了情的浪子是这样的,不计身分、地位,一心只想与她长相厮守,可是娶到手后,便又突然情怯,所以才会隔天就藉故溜掉,这个孩子,这几天就满三十了,怎么还是这么皮薄。”
飞霜在心底暗叫:我的天呀,端木恺才没有您们俩患得那么天真善良哩。
后来也是经由蒋氏的那一番解说,飞霜才晓得存在于端木恺心中的那个死结是什么,以及窦锦文那番话,与其说是在讲儿子,还不如说是在回述自己的心理转折吧。
而她也终于明白端木恺娶她的真正用意了。
表面上是要“逃避”,其实根本就是想要拿她做为让父母难堪,兼发泄一下多年怨恨的“游戏工具”。
她可不愿意随着他无聊的计划起舞,更何况所谓的“怨恨”,或许只是固执的误会,为什么端木恺偏要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呢?如同忘了自问为什么会对端木恺在原应属于他们的“新婚之夜”,跑到另外一个女人家中去之事,大为生气一样;这一回,飞霜照样忘了自问端木恺与他双亲之间的误会,又关自己何事?她只是好好休养了两个月后,便对公婆提出了想回去祭拜一下已故“双亲”的心愿。其实当初会让端木恺把房宽的灵柩送回河南,只因为伯父夏侯惇正任河南尹,一旦见到自己堂弟夏侯渊郡内的郡尉之一——房宽遗体,再看到她藏于棺底的信函,便会明暸一切,再将房宽送回去与他的妻子一起安葬。
虽然端木恺不太可能探得她的底细,但自己一切还是以小心谨慎为要,否则一旦被他得知自己与夏侯家的渊源,那之前的努力,岂不是会全部均化为泡影?正因为有层层的顾虑,所以便也央求端木家的人,不要主动告知端木恺她的行踪,并说一旦守孝期届浦,自己一定会立刻返回山阴县。
飞霜哪里晓得自从那回一别,端木恺便再安心不过的逍遥去了,非但因为最近周瑜一直熟知他的行踪,因而不必再对朱爷爷和蒋奶奶交代去处之外,更因为根本不关心那个“丑新娘”会在朝露馆待多久,所以始终没有跟家中联络,更遑论问起妻子了。
于是一对徒具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之名分的假凤虚凰,便在偶然遇合以后,随即又天各一方,回到他们原先的轨道上去。
飞霜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八个多月后,再度听到“端木恺”三个字,而且他现在人还就在左近之处。
她的手迅速探入腰间,取出半年前她离开朝露馆时,唯一带走的……什么?那本是一场戏,自己能将它说成为“信物”吗?端木恺在信上说:“你若还喜欢,就收下它,若不喜欢,扔掉它也成。”
岂止喜欢,打从收下它以后,飞霜就再也没有让它离开过自己,如今抚摸着它雕成蝶形的纹路,心湖更是骤成波涛,五味杂陈。
为什么会一直带着它?贪恋它非但在酷热的天气里,真的能令人遍体生凉,而且在转凉的此刻,还会反过来散发出暖息的优点?不,自从与义兄夏侯猛的妻子桑迎桐结为好友后,自己就像多了个姊妹似的,奇珍异宝、貂皮毛裘,从来便没有少过,即便是在那之前,身为夏侯申义女的她,光是手边的一些“小玩意儿”,也都不逊于端木恺送给她的这块冬暖夏凉的寒玉。
既然如此,何以在接受它之后,就只独钟于它,连此次秘密跟随曹操南征,亦不忘将它配在腰间?雪飞霜甩了甩头,暗叫自己别再往下想了,她与端木恺一在北、一在南,一为曹营细作、一为吴军大将,林林总总的事实,是绝对不会因为偶然的遇合,而产生任何变化的啊。
是吗?才想下定决心,心底便有个声音悄悄的反问:雪飞霜,真是如此?真的没有产生任何变化?如果没有,你道六个月里,何以至慢半个月、至快一旬,必定假藉自河南去信山阴,给公婆报平安兼闲话家常,唯独从来不曾问及端木恺的行踪?如果一切一如往昔,为何那次回到许县后,你会事事均向曹操报告,独漏曾与周瑜巧合一遇?如果你的心意依然坚定,为什么会以编造的谎言,解释房宽遇害后,你独自滞留江东二月的缘由,而不肯对任何人提及你与扬威中即将端木恺之间的短暂婚姻?自小便被赞扬冰雪聪明,自己也觉得还算伶俐的她,怎么会察觉不到这些转折?又如何会不知这些转折背后的可能原因?只是……飞霜突然发现她迫切想要见端木恺一面,或许再次面对面以后,便能厘清紊乱的情愫。
对,她迅速穿过这原本为长沙郡太守居处的长廊,打算现在就过去找曹仁将军一探究竟,并要求见“敌将”一面。
万一曹仁问起这次南征受降、被俘的叛将乱臣无数,为什么她会独独想见端木恺呢?有了,届时便说她之前到南方来潜伏时,素闻这位出身贵族的军官骁勇善战,好像天生下来,就酷爱争战厮杀似的,可见他最看重的是战场上的血腥,而非无谓的忠义,若能将之招降,岂不比什么都好?对,就这么跟曹仁将军说,相信凭她过去辉煌的——飞霜的如意算盘尚未打完,便听到走廊的另一侧有人在说:“将军真要这么做?万一丞相怪罪下来……”“从事,丞相要真正怪罪下来,也有我一力承担,你担心什么?”飞霜认出来讲话的两人,一是原来担任徐州刺史从事的周宣;刺史的工作在于刺探州事,而从事则是刺史分派在州内各地的视察官;分派出去的,一向称为“部从事”,只有留在刺史身边的,才独称“从事”。
这周宣因办事颇周到,深受曹仁倚重,在一次向徐州刺史调用以后,便不曾归还,从此一直带在身边,形同参谋,只不过名称仍衍用旧日官衔而已。
而另一个充满霸气的声音,则赫然出自她正赶着要去见的曹仁之口。
飞霜一惊,即停下脚步,并贴向廊壁,听个仔细。
“丞相宠信将军,从这次南下大军中,除稍后才会前来会合的镇潭将军以外,就属将军的地位最高,即可见一般。”
这话显然深合曹仁口味,果然立刻听他呵呵笑道:“其实要对付逃难的刘备与孙权小儿,凭我一人即绰绰有余,非但不必惊动夏侯惇与夏侯渊两堂兄弟,以及于禁、张辽、李典、臧霸等大将,就连那夫以妻为贵的夏侯猛,其实也不必远从元菟赶来。”
听由他对夏侯猛有轻蔑之意,飞霜心中顿生不满。
“但曹纯、李通、满宠与刘表旧部文聘,却仍需将军您与乐进将军的教导。”
周宣口中那几位,全属曹营中仍不甚知名的二级将领,此次曹操只率他们前来,当然是有磨练他们战技的用意在。
“所以说啰,杀鸡儆猴,我之所以决定要对端木恺施以酷刑,便是要展现我军的制敌之先。”
“我仍恳请将军三思,到目前为止,我军势如破竹所入之地,俱为荆州,丞相在七月间向南进军时,打的亦只是征讨刘表的旗号,想不到刘表那么不济事,一吓便吐血而止,如今他接任州政的幺儿刘琮已向丞相递了降书,所以我们才能兵不血刃的一路长驱直入。可是这端木恺乃吴营中郎将,吴侯至今尚未回应丞相的信函,我们亦不知他是欲战或欲降,值此敏感时刻,将军不向丞相请示,便先对端木恺施以挖眼割鼻的酷刑,恐怕稍欠妥当吧?”连飞霜都觉得周宣之言,合情合理,但曹仁显然心意已决,故这一番苦劝,只换来他的一口回绝。
“我既已做出决定,便不会再改,你也不必再说了,这一个时辰,就让那金眼妖童仔细想想,看是要乖乖受降,或是要变成无眼废人,走,咱们且喝酒去。”
一个时辰,等到他们的脚步声走远以后,才敢呼出口大气的飞霜心中,此刻只剩下一个念头,那便是:我应该如何在一个时辰内,救出端木恺。
第三章
双手、双脚均被绑得结实,而且全身上下因全受拷打,而堪称体无完肤的端木恺,对于飘在鼻前的菜香,根本无褔消受,遂连眼睛都懒得睁开来看一下。
“堂堂一个扬威中郎将,原来也只是一具不堪拳打脚踢的臭皮囊而已,没什么了不起嘛。”
清脆的嗓音倒引起了他的兴趣,端木恺总算勉强撑开瘀青红肿的眼皮,瞄了来人一眼。
“我就知道曹贼的手下变不出什么新花样来,先是口头上的威胁利诱,接下来是真正施之于身的毒打,然后便是美人计,唉,”他的口气还是一贯的吊儿郎当。
“了无新意。”
“端木恺,想死,也得吃饱了再上路吧,给本姑娘坐起来。”
“大爷我不想吃,至少还没饿到饥不择食的地步,连你一并都给我撤走。”
那一句“饥不择食”唤起了八个月前初进朝露馆时一个令人极不愉快的记忆,让个性素来就并不温驯的雪飞霜,顿生反击之意,遂立即往他的肚子结结实实的踢去一脚,令原本就浑身是伤的端木恺霎时惨白了一张俊脸。
“霜姑娘,有什么——”看守他的士兵之一探头进来问。
为了不让端木恺知道她真实的身分,雪飞霜赶紧打断他说:“没事,中郎将只是觉得菜不合他的口味,所以才说得大声了一点。”
“什么?他竟然嫌菜不够好吃?我们俩还想再多吃一些呢,能不能——”飞霜真恨不得可以拿个包子塞住他的嘴,遂立即端起本来就不是真的要给端木恺吃的一盘共四小碟菜,转身递给那士兵说:“对,是不必便宜了他,你们哥儿俩就把这剩下的,再给分吃掉吧。”
等那士兵将四碟色香味俱全的小菜给端走后,飞霜回头一看,猛地发现端木恺竟然已经坐了起来。
“你呢?”甚至还能气沉神定的问道。
飞霜一时会意不过来,只得纳闷反问:“什么?”“我说你呀,那四盘菜是我不要的,你也一样,那是不是也该分给他们——”“闭上你的臭嘴。”飞霜立刻一巴掌甩过去,等瞥见闪过他金褐色眸中的那抹犀利眼神,暗叫不妙时,整个人已被他精壮的身子压住了。
“想打我?我端木恺这一辈子还没吃过女人的亏,刚才那一脚,我现在就还给……”外头突然连续响起的两记重物倒地声,打断了他的注意力与话头。“那是什么?”“是我掺在菜中的药发生效用了,中郎将。”飞霜几近咬牙切齿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