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丧子哭,人之常情。”
迎桐心中顿生不安。“是我触动了公子类似的回忆或心情?”说完才又发现唐突。“抱歉,公子,或许你高堂俱在,一家和乐,是我造次——”
“无妨,”森映博立即抢过来说:“家母逝世已有多年,至于家父……”他的口气中突然多了份冷硬,但声音却迅速低下去。“则更早就不在了。”
“噢,”迎桐既不忍又羞惭的说:“迎桐失言,还望公子勿要见怪。”
“怎么会呢?”下台之后,映博又停下来等迎桐,然后笃定的说:“我相信你原本定是一个既活泼又开朗的姑娘,与窦伟长和夏侯猛之争,我必会全力以赴,还你本色。”
“公子……”
俯视着她在暗自饮泣后,更添三分楚楚动人韵致的面庞,映博突然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拥她入怀,但是——。
他的及时回神和迎桐的稍退一步均将旖旎的气息一扫而空,森映博终究在迎桐说她可以自己回去的辞谢声中伫留原地,目送她娟秀的身影迅速离去。
然而无论是森映博或桑迎桐都没有注意到仙人承露台南侧阴影下,另外隐藏着一个修长的身影。
这个人一身夜行衣,既不易为他人察觉,也显示出他即将离去。
不过在他红肿的唇边依然飘浮着一抹毫不在意的笑容:背水一战,坦白说,夏侯兄,我还是比较想赌你会赢这彷佛为桑迎桐连命都可以赔上的森映博呢。
但是,在窦伟长翻身上马之际,心底仍不由自主的浮现一个疑问:前途未可限量的“镇潭将军”不留在许县,跑到这天涯海角、天寒地冻的元菟郡来参加比武招亲做什么?
才想完,便又自嘲的笑骂:反正都玩够了,还管这么多干什么?管其它人似乎都不晓得夏侯猛即曹操身边的红人,或他此行的目的,好象既非元菟郡,更非桑迎桐;横竖今夜以后,这些日子以来在元菟郡中所发生过的点点滴滴,对自己来说,便都像昨夜长风,已吹散得无影无踪了。
第四章
听见叩门声,夏侯猛立即翻身坐起,保持他一贯的警觉问道:“谁?”
“夏侯公子,是您府上的小厮帮您送寒衣过来了。”
本来因瞥见外头天色尚是一片漆黑,正待斥骂这桑家家仆不知礼数的夏侯猛,一听说自家有小厮送寒衣来,别说是教训人了,连残存的睡意都立时消散无踪。
“你留他在外头待一会儿,我套件袍服就为他开门。”该死的李章也未免太神通广大了吧?难怪能在短短五年内学会读书识字,但不是已曾捎回去一封信,跟他说自己——。
“少爷,您要更衣,自然是让小的进去伺候啰,哪有您亲自动手的道理?您还是先开门放小的进去吧。”
这个声音!
夏侯猛瞪大了双眼,不得不迅速拉开门闩,把那个笑脸盈盈的“小厮”给拉了进来,却也没忘了遣退看得目瞪口呆的桑家家仆。
等确定外头已经无人,夏侯猛才盯住眼前做仆役打扮的人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又为什么要装扮成这个样子?究竟是谁让你来的?”
面对夏侯猛一连串的逼问,那个“小厮”却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反而收起笑容,往他炕前的矮榻一坐说:“我累死了,还是先打个盹儿再看看有没有兴致谈吧。”
“你给我起来,”夏侯猛一边套上袍服,一边扯她起身道:“给我出去,马上回南方去。”
“为什么?”虽做男装打扮,但到了夏侯猛面前却娇态尽现的女红妆反问:
“为什么甫一见面就要赶我走?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惹人嫌、讨人厌了?”
“小霜,你别胡闹了,行不行?我有正事要辨啊,实在分不出神来陪你玩。”
“什么正事?参加比武招亲,忙到连年都没有办法回家去过?晓不晓得义父有多失望?毕竟为人父者最想要的,仍是与孩子共享天伦,而非天天听闻那个孩子的战功有多彪炳、声名又有多显赫。”
夏侯猛闻言一窒,终于无奈的摇摇头,叹息一声跌坐回炕上说:“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你什么都没说,我会知道才有鬼。”小霜翻了翻白眼道。
她这一娇嗔,倒把夏侯猛给逗笑开来。“你啊,真拿你没办法,”摸摸她非但束起来,还用皂巾紧紧包里住的秀发,他转为亲切的笑说:“其实从以前到现在,我哪一件事真正瞒过你,又怎么瞒得过你?”
“前一句比后一句好听呢,”小霜仍旧噘起嘴来,表示不满。“说‘怎么瞒得过我’,不就真的有开始想瞒我的打算了。”
“就算想暪,也只为了一时权宜,还有不愿你为我担心。”
“你什么都不讲,才教人担心。”小霜蓦然出手握住他的,急切的说:“你都不晓得当我因为等不到你如期归来,马不停蹄赶赴许县时,心中是多么的焦急;
而李章说不清楚你究竟为了何事留滞元菟郡,起先又连信都不肯拿出来给我看时,又被我骂得多凶。”
夏侯猛笑一笑道:“可以想象,唉,可怜的李章,这回想必被你给整惨了,难怪他背后总爱称呼你为——”
“什么?”小霜抬高下巴问他:“称呼我为什么?”“没什么,谁不知道我们小霜长得欺霜赛雪、艳如桃李,给你的封号还会差到哪里去?”
“你少打马虎眼,以为你不说,我就会不知道吗?他背后都称我为‘刁’小姐,刁钻的刁,是不是?”
“所以找刚才就说嘛,我哪一件事真正瞒得过你?”夏侯猛这样说,已经算证实她的猜测了。
“好啊,这个李章,要不是念在他最后终于交出那封语焉不详的信,好歹总算让我知道该上这里来找你的份上,看我日后回你许县将军府去时,饶不饶得了他!”
“他居然让你一个人长途跋涉到这最东北的边郡来,若是有个闪失,我才饶不了他!”
迎上夏侯猛由衷关心的眼神,和那装不来的焦灼表情,小霜终于嫣然一笑道:
“算啦,既然我已经找到了你,所有的帐便都一笔勾销吧。潭哥,咱们这就离开元菟郡,好不?虽然已赶不回阳泉县老家,但回你的将军府去过年,应该也是不错——唔!”
夏侯猛突然伸手轻轻捂住了她的嘴,让她惊诧兼不解的把一双原本就明亮晶灿的双眸瞪得更大。
“嘘,这里并没有人知道我详细的身分,你可别提前泄了我的底。”
“不说就不说,”小霜心中虽忿忿不平,却仍依他所嘱压低了声音嘟哝。
“反正我不说,还不是有人知道。”
“你说什么?”夏侯猛这一惊可非同小可。“有人知道我的身分?谁知道?
你又怎么确定有人知道?”
“唉呀!潭哥,你在说什么绕口令呀?左一个知道、右一个知道;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小霜自己却故意学他强调“知道”两个字,淘气的说:“却知道他已经被淘汰,连夜离开元菟郡城了,也幸好有他帮我指路,我才不致陷入雪堆当中。”“被淘汰的人……”夏侯猛沉吟了半晌。“他长得怎么样?叫什么名字?”
“鼻青脸肿、龇牙咧嘴。”
“什么?你正经一点,行不行?”
“我再正经不过呀,他的确被打得鼻青脸肿,说起话来就龇牙咧嘴,一副痛不可当的样子,最后我只好叫他也像我一样将里巾都拉到鼻上,单露出一双眼睛,由我发问,并请他尽量简单的回答;你都不晓得在刚刚你开门之前,我有多担心,就怕会看到一个和他一样,被揍得已认不出原来长相的你。”
“但我们的规矩是点到为止,绝不能伤及对方。”
“原来他说他挂的彩是‘私斗’的结果,全是实话。”小霜喃喃而语。
“窦伟长!”夏侯猛蓦然喊道:“他骑的可是一匹赤色的马?”
“没错,那匹马可比它的主子称头多了。”
夏侯猛瞥了她一眼道:“就喜欢以貌取人。”
“谁说的?那个……你说他叫什么来着?窦伟长是吧,他人不坏,我也没说他糟糕啊。”
“我明白了,”夏侯猛恍然大悟说:“有关于我在此地的所有情报,全是他提供给你的;你真是越来越会逼供了,所以我才会不准你常到许县。”
小霜听得一头雾水。“扯到哪里去了?”
“你不晓得‘上头’的人求才若渴吗?尤其是像你这种兼具美貌的‘才’。”
“少灌我迷汤,”虽然她无法否认听到夏侯猛藉担心会引起曹操觊觎为由,称誉她的相貌,委实让人开心。“至于你的近况,完全是那个窦伟长可怜我一片赤诚,主动告诉我的,什么逼不逼供,我才没有那么可怕!”
“窦伟长是所有的角逐者当中,态度最玩世不恭的一个,你有什么可怜的一片赤诚,足以打动他的心?”
“山人自有妙方,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小霜表面上虽然照旧嘴硬,但回避的眼神却还是泄漏了她的心虚。
“小——霜——”夏侯猛自小看她到大,哪会不知道她有多鬼灵精怪,如今见她难得窘迫,心中早生不妙的预感,愈发觉得有问个清楚的必要。
“他看出了我并非自己所说的‘小厮’。”素知夏侯猛一旦坚持起来,会有多固执的她,不得已也只好硬起头皮来应道。
“看他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也晓得过去必定‘阅人无数’,凭你这身粗糙的装扮,哪瞒得过他?”
“我不是也没骗过你。”
夏侯猛知道她言下之意,是指他也“乖”不到哪里去,马上反驳道:“我哪里一样,我们可是一起长大的兄妹。”
小霜听到了她等待已久的醋意与亲谑,随即笑靥如花娇嗔:“什么一起长大,我今年才二十,可足足小你十岁。”
“是,年纪比我小,点子却比我多到数不清的地步,”他习惯性的伸出手来捏了捏她的鼻尖。“告诉我,窦伟长怎么说?”
“他似乎挺幸灾乐祸。”
“你到底让他‘以为’了什么?”
“没啊,如果有,也只是他想象力太丰富,”小霜笑得慧黠,夏侯猛却看得心惊。“我说我们一家人都等着你回去过年,他听完便顾不得会址痛伤口,立刻放声大笑叹道:‘我还以为名满天下的镇潭将军果真如一泓深潭,沉寂无波,直到碰见桑迎桐才动了心,想不到他其实早有家室,看来我是白为他操心了。’我就是听到他那么说,才晓得你是为了什么而到这里来。”
“他居然知道我是谁?”夏侯猛最感惊愕的,显然是这一点。“又居然什么都没说。”“大概因为他真的只想玩,而不像你这么志在赢得美人归吧。”
“他或许不惜玩到几近过火,但我的目的,却绝非桑迎桐。”
“难道你要的是元菟郡?是曹公要你来的?不会运这一点都被窦伟长料中吧?”
“他又知道什么了?”
“没什么,在分道扬镳之前,他特地要我帮他带段话回来给你,说:‘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森映博看起来和桑迎桐两情相悦,夏侯兄何妨就成全他们,虽然……’”“怎么又不说了?”
“不太好听,怕你听了生气伤神。”
“那不正中你下怀。”夏侯猛料准道。
“果然还是你最了解我!”想不到小霜竟击掌称赞。“他说:‘虽然听命于曹贼的人,在我眼中都可惜了,不过夏侯兄似乎不必听话到那种地步,也就是为了帮曹贼拿下东北一郡,竟不惜夺人所爱;何必呢?尽管你把自己包得只剩下露出一双眼睛,可这双水灵灵的眸子也足够令我心荡神驰了,所以夏侯兄又何必舍近求——唉哟!’”夏侯猛急忙关切的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好的很。”
“那刚才为什么会突然叫了一声?”
“是窦伟长叫的。”小霜一派轻松的说。
“我的天啊,他那一身伤可是昨夜以一敌六的成果,你竟然还狠得下心来出手?”夏侯猛听懂了。“谁教他敢讨我口头上的便宜,”小霜冷哼一声,理直气壮。“若非念在先前他好歹也算帮了我一个小忙的份上,你想我会只推他下马吗?早给他一顿好打,让他原本就肿到我几乎看不见的眼睛更肿,并趴在雪地里两、三个时辰翻不了身了。”
“你如此泼辣,就不怕将来嫁不出去?”
“怕什么?反正义母生前已交代过,要你照顾我一辈子,有你这位镇潭将军的承诺,不比嫁给任何人都好。”小霜自问已讲得够明白了,想不到夏侯猛却在一怔之后,即陷入沉默当中。
“潭哥,难道此行真是曹公让你来的?是他要你为他拿下元菟郡?”无论如何,她是绝不会愿意承认夏侯猛的目的在人,而不在城。
然而再度出声的夏侯猛,却不是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说:“小霜,我参加比武招亲,主要目的,既不为桑迎桐,也不为元菟郡,这一点,相信亦没有瞒过窦伟长,只是他生性调皮,想要逗你玩,才会故意那样说,但这两者,我却都非得到不可!”
“你说什么?”她听得扬声而起。
夏侯猛也跟着起身,并扣住她的肩膀,恳切的求道:“小霜,你先别生气,听我说。”
“如果这是你的决定,那我们之间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她的眼中泪光隐隐,却仍倔强的抗拒着,不肯让它滚落下来。
“小霜……”
“放开我!”小霜一把拂开他,立即朝门走去,硬是让夏侯猛伸出去想扯住她的手扑了个空。
不得已,他只好喊道:“小霜,难道你忘了我母亲临终前的不甘?”
小霜闻言一震,终于停下脚步,不过仍没有回身的意愿。
夏侯猛见机不可失,立刻走到她身后去,开始讲起个中缘由,以他及慎思过的计划。
等他讲完以后,小霜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丝毫不见妥协。
“小霜?”
“不,”是她最后低声的回答。“不,不管你这么做的原因何在、做时又秉持什么原则,以及目的为何,我都没有办法接受,因为我……我……”
见她纤弱的肩膀剧烈抖动着,夏侯猛心中顿生强烈的不忍,遂踏前一步,环上双臂,想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但小霜已舒展两臂格开了他,接着且不发一语的开门离去,独留下颓然长叹的夏侯猛。
※ ※ ※
下马以后,夏侯猛立刻以昂然之姿面对桑迎桐说:“姑娘,五箭全中靶心,我想稍后你便该准备为猛改换大红嫁衣了。”
今天特意一身雪白,几乎与雪茫茫一片大地同样粉雕玉琢、美得出奇的桑迎桐缓缓抬起头来,迎上头覆猎用缃帻、身着灰色劲装的夏侯猛的笃定眼神,不禁一阵心弦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