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成员组合十分奇特的家庭,平常只有我与妈妈两人,碰上外婆闹情绪的时候,人口就会突然暴涨好几倍。
先是弟弟会和我一样被召回去,再来是爸爸和舅舅会赶过来,舅舅来接外婆回家,爸爸则是来带弟弟回去。
实在荒谬!
从小到大,我就不晓得要如何跟同学、朋友解释我的家庭状况。
外婆十八岁出嫁,二十五岁丧夫,丈夫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两子一女,在那个时代,一个家无恒产的寡妇要养活三个稚儿,实属不易,所以几乎是理所当然的,她成了某个男人的外室。
男人提供她足够的生活费,外婆则提供一个温柔乡,并且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
那个如今已故的男人,即是我的外公,而那个随母姓的女儿,就是我的母亲。
两个舅舅与一个阿姨对外婆还算孝顺,对于同母异父的母亲也颇为亲近,只是外婆年纪大了,偶尔总会发发牢骚,碰上这种时候,两位舅妈就会语出讽刺,气苦了外婆,然后她便会使小性子,不是跑到我家里来,就是上台中去找我那至今犹单身,担任一所国中校长的阿姨。
而舅妈们最爱拿来说嘴的,无非是她们母女三人的“特异情形”。
我的母亲是在十九岁那年认识单身到东部来赴任的父亲,他三十出头,风度翩翩,又兼是她的上司,总之接下来的情节,你随便拿任何一出连续剧或任何一本小说来套都行。
女方珠胎暗结,男方信誓旦旦,偏偏就是离不了婚,而生下头胎女儿的我以后,母亲非但没有离开那个根本不愿负起父亲责任的男人,反而再接再励,又生下了小我两岁的弟弟,只因为男人的妻子连生六个女儿,却始终没有为是家中独子的他生下一个传宗接代的“香火”。
有了这个弟弟以后,妈妈的地位总算如她所愿的稳固了;所谓的“稳固”,就是男人的妻子默许了她这位“如夫人”的存在,也正式领养了弟弟,让他回去“认祖归宗”,从满月以后,就留在父亲的家里做“独孙”,备受宠爱。
我呢?抱歉,祖父那边并没有将孙女凑成“七仙女”的打算,所以我就一直留在妈妈的身边。
而且,我也跟她一样从母姓。
每次外婆到家中来时,我想到这一门祖孙,三代皆同姓,就觉得应该要“骄傲”,可是浮上心头的,却经常是“滑稽”二字。
已经转入商业界发展的父亲,每年当然也会固定过来数趟,有时带着弟弟,但更多时候,他都是单独一人。
正如同弟弟是父亲的独生子一样,我也觉得自己是独生女,妈妈的独生女;父亲那里,我连去都没去过一次。
这样的一双姊弟,哪里亲得起来?而我相信在弟弟的心目中,那边六个姊姊也一定比我这个同胞姊姊要来得更像亲生手足。
所有的影响其实都是渐进的,就如同我的适应一样,也是随着成长的过程,慢慢累积。
父亲、弟弟、异母姊姊们……带给我的,尽是一种似近还远的感觉,让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学会自己结交朋友,因为唯有这样拓展来的人际关系,才能给我一种“为人喜爱”的安全感。
两年多以前,大学放榜时,父亲曾与我做过一次空前,可能也会是绝后的交谈。
“意同,你恨爸爸吧?”
我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开宗明义,一时之间,竟无话可答,唯有摇头。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给高人算过命。”
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他说我命带桃花,除非找到能够无悔无怨、无要无求、甘心守候的第二个女人,否则外面的女人终将不断。”
“你用不着说服我,你只需要说服身旁两个女人相信那个“半仙”说的话就可以了。”
“总之你就是恨我。”
我不晓得他为什么非得逼我承认这一点不可。
“不,我不恨你。”
“真的?”他用着几乎是惊喜的表情问道:“那你为什么从进国中以后,就不再叫我一声?”
原来他注意到了。“我姓曹,不是吗?清楚我们家庭状况的人都知道我是一个私生女。”
“你不是私生女,你有父亲。”他竟然难得激动的说。
“那么为什么我身分证上的父亲栏中,是画着一条直杠,而没有姓名,那不表示我是个私生女吗?表示我是一个连父亲都不愿相认的孩子!”我也提高了声音回道。
“原来你是在意这个,爸爸这趟回去,就帮你──”
“不必了。”猜到他接下去可能要讲什么的我,赶快从中拦截。
“意同?”
“我知道我考上大学,你很开心。”
“不只我开心,连你祖父他也──”
“我只有外婆,”我说:“在我的生活圈子里,只有阿姨、舅舅、舅妈、表哥、表弟、表姊和表妹,从来没有祖父、祖母、伯父、叔父、姑姑、堂兄弟和堂姊妹等等亲戚。”
“你明明知道爸爸是独生子。”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没有用过任何父系方面的亲戚称呼。”
“意同,爸爸知道爸爸对不起你,爸爸知道这些年来,你受了不少委屈,可是──”
“没有,你没有亏欠我什么,毕竟这些年来,我吃的、用的、穿的、住的,也都来自于你,你真正有所亏欠的人,从来就不是我。”
“可是你就快要进大学了,入学是要填基本资料的。”
“放心,我早填习惯了。”我们彼此当然都清楚填起来为难的是哪一个项目。“小学、国中、高中、大学,有什么差别?”
“当然有差别,你可是继我之后,我们家所出的第二个大学生。”
“不,我是曹家第一个大学生。”
他的脸色发白,我想他总算搞清楚我的意思了。
不,我已经不想认祖归宗,也觉得没有必要改姓他的姓,更不想在这个时候,像用表现优异去换取奖品似的,接受他的认同,他不要我,是不是?没关系,我告诉自己:我也不要他。
我不要他,我甚至不想要像他。
“弟弟的成绩比我好,你放心,两年后,他一定可以考上比我还要好的大学,你们家定会有第二个大学生。”
我不要像他,不要。
可是第一个指着我大,说我像透了他的人,竟然是慕觉。
慕觉说我像他,像我极力要与他撇清关系,恨不得能够恨他的父亲。
第四章 沉溺
山上的日落果然如慕觉所形容的,凄美兼壮烈,就像一位英雄,而作为她背景的山,也一层有一层的气魄与颜色。
“只有你们学文的会这样咬文嚼字。”
“不然你怎么说。”
他走过来坐到我身边。“我今天才发现,原来她也是可以离你很近;”停顿了一下。“如果有人陪你一起来看的话。”
我的心微微颤动,却不得不顾左右而言他:“我以为经过上一个暑假,你再也不会想回来。”
“是我不合作,”他看透我的心思说:“干太阳什么事,”又停顿了一下,才再接下去,但话声低沉,几乎轻不可闻。“又干你什么事?”
“我?”
“是啊,你,我不是答应过你,要带你来看山,去看海,怎么可以爽约,这些日子以来,我也麻烦你够多的了。”
“原来是感激约啊。”我企图掩饰心中的失望说。
“明天早上我几点去接你?”
我不晓得他是真的没听到我的嘟哝,或是无从答之,所以干脆装作没听见。
“我明天要陪妈妈去看外婆。”突然拗起来的我,连本来仰头看他的视线都一并收了回来。
“是吗?那后天早上我几点去接你?”
“后天我大姨要回来,准备过年,你知道她每年都是在我家吃团圆饭的。”
“喔,那大后天我几点去接你?”
“大后天我弟弟会回来住三天,然后再赶回去和“那边”过年。”
“没关系,那再三天后,我几点去接你?”
被问到这个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你晓不晓得今年寒假放得早,全是因为过年紧接在后的关系。”
“知道啊。”
“那为什么你还──?”我知道自从他小弟也北上念高中后,慕觉父母就已经把这里的房子处理掉了,换句话说,他现在每次回来,都是住在外公家里。
“在这里长大的人,居然不曾见识整段东海岸之美,是会被人笑的,所以我将带你出游列为本年度寒假的大事。”
我无言了,只觉得他既温柔又残忍。
“意同?”
“你打算带我看多远的海?”
“由你决定。”
这话倒是新鲜,真的把我给逗笑了。
她当然晓得我在笑什么。“嘿,我有这么霸道吗?凡事都自己一把捉,独断独决?”
“还是由你决定吧,你是识途老马。”我晓得他甚至有半夜睡不着,跑到杉原独坐一夜的纪录。
“明天早上六点?五点?”
“四点。”
“四点?!”
“好吧,我五点出门,五点半到你家门口。”
和他有约,他真以为我会睡得好?能睡得着就不错了。“一言为定。”
虽然说好是隔天,但因为妈妈的坚持,我还是将约延后一天。
其实妈妈对慕觉的印象始终停留在他品学兼优的表现上,如今再加上自己的儿子也考上同一所学校,对慕觉简直就有些毫无理由的偏心。
可是因为我们没跟任何人说就上山去,害得先回市内的同学们遍寻不着,连带着让妈妈在万家灯火当中,也跟着紧张了一小时左右,所以隔天就跟我呕起气来。
为了讨她欢心,除了早上陪她去看了外婆以外,下午还卯起劲来大扫除,就在我正抱着一床大棉被,要收回屋里去时,眼前突然出现一只手。
“我也正在帮外公家大扫除,跷班出来的,来,给你一封信。”
我收下了信,无言的笑了,他总是这样,喜欢自己送信,如同半年前的暑假,台风过后,他穿着雨衣,骑过满布落叶残枝的路到我家来,对着一脸讶异的我,只笑一笑说:
“邮差不送信,只好我自己送来,来,给你一封信。”
等我放下棉被,走出来送他时,刚好与被他哄得眉飞眼笑的妈妈错身,便拿眼神询问他。
“明天早上见,我会先打电话进来。”
五点不到,我已经起床漱洗穿戴完毕,站在被我按掉响铃装置的电话前等候,一看红色灯号亮起,就按下通话钮。
“你在哪?”
“在你家附近杂货店,有首歌真好,快出来听听。”
在晨曦当中乍见他的身影,我想我已经清楚的知道这个人在我未来的生命中,将占有何等的分量了,只是……
“早晨气温低,今天我们又都是沿着海岸线走,你穿得够暖吗?”
“够了啦,走吧。”
事后我回想,那日我丝毫不觉得冷,究竟是因为东海岸实在太美了,或是因为复杂的心思一团紊乱,伴随着焦躁的火热,还是因为他广阔的背部为我挡去了大半的风寒。
我们掠过了最近的小野柳、杉原海边,第一站就到以白石绿水闻名的东河桥,一跨下摩托车,他就拿出热水瓶来倒了杯咖啡给我。
“我知道你过午一喝茶或咖啡,晚上就会睡不着觉,但是现在喝,应该没关系吧?”
“怎么连这都准备了?”
他伸个懒腰,闭目微笑。“因为你是个生活上的白痴。”
“嘿!”我不满意的抗议。
“不是吗?曹阿姨怎么个疼你法,大家有目共睹。”
“她母兼父职,加上弟弟又长年不在她的身旁,自然把所有的爱都摆在我身上了。”
“我听到了“压力”两个字。”
我倏然一惊,突然感到心慌,跟他出来是个好主意吗?只怕随着日渐深谈,会让我日渐倚赖他的了解,而一切其实都还在浑沌未明之中。
“对了,你明天晚上有没有空?如果还不急着回台北,我妈想请你来家中吃顿饭。”
“好训我一顿,说我害她前天晚上担足心事,以为我把你弄丢了。”
“我还以为她昨天已经念过你了。”
他说我妈没有念他,但骂他的人却不只一个。前天晚上送我回去后,人才进外公家门,几个朋友的电话便轮番打来,全是兴师问罪的,说他怎么可以一声不响就把我载走,快把到处打电话找女儿的我妈给急死了。
“你人缘真好,有时我觉得,你就像大家的意同一样。”
我把杯子交还给他,慢条斯理的说:“我听到了“埋怨”两个字喔。”并期待着他接下去应该还有的话。
可是他却只笑着说:“我可以把机票延后一天,告诉阿姨,我明天晚上七点到,她是希望我可以跟你弟弟聊一聊吧。”
“要跟两个台大人同桌,唉。”
“怎么,你怕我们欺负你这个成大铁工厂的女工啊?”
“什么铁工厂,我们可是企业界最喜欢延揽的人才,你不晓得吗?至少忠诚度比你们高多了。”
“是、是、是,”他一迭声的应我:“但工业、企业界想延揽的,有包括文学院的稀有品种吗?”
他难得展现的轻松面,让我一时为之失神,只好顺着他的话尾说:“我现在不跟你抬杠,反正明晚自有你的准学弟陪你抬个够。走吧,接下来你要带我到哪里?”
那一天我们越过县界,远征到长虹桥,然后折回成功吃午餐,再到三仙台。
东海岸线一路上,一边是海,一边是山,海水清澈明朗,蓝得恰到好处,山则层次分明,细腻雅致,配上山岚云雾,实在像极了山水画。
除了海水以外,三仙台的石头、岩礁也都很美,就是那座号称为方便通连海中小岛而建,桥栏漆成红色,堪称彻底破坏自然景观的绵长水泥拱桥,看得我满心烦躁。
慕觉似乎也感觉到了,便转移话题说:“意同,放假前你不是寄给我一本罗兰写的《绿色小屋》?”
“嗯,你喜欢吗?”
“我在想以后家就漆成浅绿色,那是家的颜色,罗兰一定先有这种了悟,才会把书名定为《绿色小屋》,来,我捡一些绿色的石头给你。”
“我记得去年暑假我们办活动期间,你曾经请两天假陪朋友来东海岸玩,结果摔伤了,在哪里摔的?”
“你当然记得了,坦白说,那一晚接到你说要向我借十五分钟诉苦的电话的时候,我是有点惊讶,又有点暗喜在心的。”
“什么?”这件事我倒是首次听说。
“我想:好啊,这个小姐原来也有脆弱的时候。”
“废话。”我仰头给了他一个白眼。“原来当时你刻意过去我家,是想进一步看我出丑,觉得光听可怜的声音还不够,是不是?”
可是那晚他一进我家客厅,就先向我致歉,说他急着过来,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换衣服;其实,我根本没注意到他的短裤,只看到他全身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擦伤,等迎上我焦灼的询问眼神,他才告诉我是当天带朋友出游时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