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天晓得秀敏为什么会突然发起神经来,竟然说她要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恋爱?”记得自己乍闻此讯时,头一个反应是愕然,接下来便是一阵狂笑。
“柳咏浦,”秀敏就这一点可取,毕竟是出自家世良好的女子,即便心中再怎么生气,表面上仍不动声色。“你笑完了没有?”
看得出来咏浦已尽了最大的努力,却还是无法完全不笑。“对……对不起,但敏敏,你刚刚说什么来着?说你想要谈恋爱?有没有搞错?你——”他手随声动,立刻往她额头上按去。
“干什么啦,”秀敏却难得粗鲁,一巴掌推开他的手说:“前阵子酒后驾车,出车祸后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吓坏大家的人是你,可不是我。”
“对,是我,”咏浦这下总算不再笑了,却仍忍不住逗她道:“被吓坏的“大家”里头,包不包括我传闻中的女友——你啊?”
“你想得美!”秀敏嘟起嘴来嗔道。
“那你又说自己想谈恋爱。”
“恋爱一定得找你谈吗?”秀敏小他两岁,已届二十八,但许是因为一直生活在温室中的关系,所以撒起娇来,只觉俏皮,不感烦腻。
“你忘了我可是唯一一位既是“国内十大钻石单身汉”,又是“接班十杰”的青年才俊?和我谈恋爱会折损你吗?不会吧。”
“什么钻石单身汉,什么接班人,又是什么青年才俊,”秀敏嗤之以鼻的说:“我看根本就是康崇雨假公济私,单挑好话来捧你这个未来的小叔。”
“拜托你公平一点行不行?崇雨以前任职的那家杂志,可是连咱们业界都公认报导详实、立场公正的媒体,你五哥不也上了单身汉榜单,还有你三哥,亦列名接班十杰当中,怎么能说她独钟于我?更何况当初她写那两篇报导时,别说我大哥还没回国了,就连我有个异父大哥这件事,业界记得或知道的人也不多,崇雨就更不可能晓得了。”
“所以我才说我想要恋爱啊!”
望着她突然转为热切的表情,咏浦更加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什么跟什么呀?”
“康崇雨那个小记者跟你的大哥,宝用集团的总裁柳咏炫啊,简直就是现代版的灰姑娘,真实版的麻雀变凤凰。”
“瞧你说的,若非真有情爱,你想我大哥会停下他浪迹四海的脚步?”
秀敏像捉到什么把柄一样,马上盯牢他道:“爱情?我没听错,对不对?原来我们台湾碧儿的总经理柳咏浦先生,也相信世上真有爱情这么一回事。”
“喂、喂、喂,”咏浦不否认心中有着一丝狼狈,但嘴上却仍一迳死硬。“他们那是例外,哪能当做常态来论?”
“难道只准麻雀变凤凰,不许青蛙变王子。”秀敏生就一张饱满的圆脸,颇具“女主好命”的福相,但此刻却蒙上一层淡淡的哀愁。
可是咏浦却无半点怜香惜玉之心,只顾着追问:“别告诉我你也“爱”上了什么报社或杂志的记者。”
“他是秘书,不是记者,不过我们之间的爱情,却也绝不略逊于你大哥与康崇雨的一分。”
咏浦顿感心底生凉、头皮发麻,秘书?谁的秘书?哪里的秘书?他在心中拚命的祈祷、拚命的自我安抚:不,不会的,一定不是,但眼见秀敏愈发迷蒙的眼神,却也同时做下最坏的心理准备。
“敏敏,你是这样回报我给你的友谊的?”
“和你的秘书刘雁田相爱,会妨碍到你吗?”秀敏反问道。
“天啊!还真的是雁田!”咏浦掌拍额头,整个人往后瘫进沙发中。“大小姐,你想找玩具,想陷害人,也不必找我的人玩,不必陷害我吧。”
秀敏听了当下拂袖而去,气得一周不与他联络,后来还是在刘雁田的穿针引线下,两位老友才再言归于好。
不过言归于好是一回事,赞成雁田玩这场危险的游戏,可又是另一回事。
没错,从头到尾,咏浦投注较多担心、挂念的,一直都是自己得力的秘书,而非秀敏,因为她的“实力”雄厚,也就是玩得起,反观雁田,大概就不全然是这么回事。
打从得知秀敏正与雁田“交往”开始,他便日日夜夜,亲眼目睹这位类似他贴身助理的改变。
从前不论是在尚未转型为环保顾问公司的宝用集团里,或跟他一起过来承继集团化工老本行的台湾碧儿后,雁田的表现都是一等一的好。
现在可好,二十八岁的大男人谈起恋爱来,竟不下于十八岁时的狂热,一头便栽了进去,工作是没少做,职责是没怠忽,但他却分明看到雁田日益消瘦、憔悴下去,两眼偏又诡奇的炯亮,咏浦当然知道那是一根蜡烛两头烧的结果,明亮的眼神则是热情在灵魂深处燃烧的“副作用”,而“火源”嘛,除了秀敏那位大小姐之外,还会有谁?
问题是秀敏可以把一天二十四小时以内除吃、睡的时间以外,全数拿来恋她的爱,雁田却不行。
自半年前终得以和德国碧儿公司合作建厂以来,咏浦这位总经理便恨不得自己一天有四十八小时可用,他身为龙头老大者尚且如此卖力了,底下的人又有谁敢轻怠工作?更何况雁田还是他最倚重的左右手?
这样长久下来,急需人陪的秀敏自然会心生不满,于是从爱情小说、电视肥皂剧中看到、学来的招数纷纷出笼,非但自虐,还要整人,可怜活在现实世界中的正常人雁田,哪禁得起这样的折腾?又哪来动不动就得买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道歉、赔罪的财力?
所以这段在秀敏口中“轰轰烈烈”的爱情,终于不敌詹家相中的未来亲家的雄厚“二”势力——既有财势,又有三代交情之力,在两个月前戛然叫停。
秀敏不但立刻见风转舵,接受家中的安排,和国内钢铁业钜子的外甥黄亮仁出双入对,而且在半个月前,也就是仅认识一个半月后,宣布两人将闪电订婚。
事情至此,连咏浦都觉得不插手不行了,第一步是假藉叙旧,安排雁田和秀敏在他们业界第二代常去的休闲俱乐部里见面。
不料那秀敏翻脸直如翻书,非但无视于雁田的忍气吞声,还直言自己过去太天真了。
天真?的确,相信爱情的确天真,但秀敏不觉得这句话、这件事她应该早十几年做吗?十六、七、八岁时说天真,还勉强能够叫做单纯,现在呢?二十八岁的成年女性,再把一切推给“天真”两字,简直就是承认自己愚蠢!
于是咏浦快刀斩乱麻,第二步就是派雁田到德国去出差两个月,而他更是拒绝出席秀敏的订婚宴,以示无言的抗议。
雁田对门户悬殊的秀敏投注感情,尚可解释为一片痴诚,但秀敏的反覆无常又算什么呢?根本就是任性胡为,恣意玩弄他人感情。
好啦,半个月前的绝情犹历历在目,刚刚她却又在电话中跟自己说什么来着?
“我后悔了,我晓得自己真正爱着的人是谁。”她詹秀敏除了自己以外,可曾爱过任何人?又不是突然开了窍、通了天眼。
最可恶的是,软的不成,立刻来硬的。“我要在你爸面前拆穿我们俩的关系,你等着收尸。”简直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都不晓得她从哪里学来的招数,说的话全不像正常人的对白。
转过一个大弯,订婚宴会场已遥遥在望,咏浦放慢速度,开始按他扣在汽缸上的行动电话,拨的当然是秀敏的同机型电话号码,今天他再由得她胡闹,不逼得她乖乖订婚的话,自己就不叫柳咏浦!
第二章
“什么声音?”正忙着与艾葭交换衣服的秀敏恍如惊弓之鸟般问道。
“声——噢,是我捡到的大哥大啦,这里,”已经套上粉红缎面礼服的艾葭不以为意的说:“幸好我早备有假发,不然待会儿一出去,不就会立刻穿帮——”
她没有把话说完,因为注意力全被刚刚叫她进来补妆的秀敏给吸引去。
“喂,喂,你!”秀敏的表情千变万化,看得艾葭顿感眼花撩乱。“是你……”
自己捡到的大哥大居然是詹秀敏的?几分钟前她被人找到,只催着她赶快上三楼休息室来帮秀敏补妆,等到她赶上楼进房以后,才发现根本无从补起,这位詹小姐怎么回事,连订婚都可以哭成这样?
不过她也算是场面见多的人,当下挽起化妆箱赶到秀敏身边,一句废话也无的便想先为她卸除已花掉的妆,再整个重新来过。
岂料詹秀敏在恢复“本色”以后,却按住她想开始“作画”的手说:“快,把衣服脱下来。”
“什么?”难道这才是她不愿意订婚的真正理由?因为她有特殊的“性趣”?
“我叫你赶快把衣服脱掉,背心、长裤、衬衫……反正看得到的都得脱,快!”更快的是她自己的行动,在甩掉高跟鞋后,她已忙着反手拉下礼服的拉链。
“詹小姐,你要……我在这里脱?”艾葭已近乎瞠目结舌的问。
“不然,这种事你想到外面去当着大家的面做吗?”秀敏连看她的空闲都没有。
做?要做……做什么?
“别呆站着,我的时间不多啊,这事得速战速决。”秀敏停顿了一下,才像是突然想到重点似的说:“对了,你今天这样一整天忙下来,可以拿多少钱?”
“大概……大概可以净赚一万五千元左右吧,小费还不算,我——”见鬼,自己还真是不折不扣的钱钻,到这种时候犹能清楚的算帐。
秀敏已脱得只剩内衣衬裙,大手一挥便道:“跟我办完这件事,我给你五万,那些小费就不要拿了。”
“詹小姐,”艾葭反射性的捉紧领口,闪掉秀敏往她胸前探来的手。“我……我不能占你这种便宜,更何况我也没有这种嗜好,我虽然到现在还没有交过男朋友,可是也还没饥渴到跟女——”
秀敏先是满脸愕然,继而发出打断她的笑声。“老天爷!你想到哪里去了?你以为我想要跟你……?”
艾葭马上点头如捣蒜,一副“你还是饶了我吧!”的可怜表情。
秀敏本想再笑一阵,却因意识到时间紧迫,而猛然扣住艾葭的肩膀,害得她更加紧张。“别紧张,也别胡思乱想,我爱的也是男人,我只是要你帮忙我逃婚而已。”
“逃婚?”心下才一松,马上就又揪紧。“为什么?”
“五万你到底要不要?”
“你知道我很爱钱?”
什么跟什么,简直就是答非所问,不过秀敏却误会了她因错愕而产生的反应,所以当机立断。“再加一万,六万,另外你原本该拿的一万五千,我也一毛不减,一起付给你,怎么样,花半小时赚七万五!这笔交易不差吧?”
这算什么?富家小姐的余兴节目?只要有钱拿,管她在发什么神经,不过……“钱我要先拿。”
秀敏一窒,这才想到自己身上并无现金,不过……视线往下一瞥,立刻拔下才被戴上不久的订婚钻戒。“拿去,就当做抵押品。”
“可是詹小姐,”这下连艾葭都觉得事有蹊晓了。“这戒指并不只值七万五啊!”
“所以我才说是抵押品,只是暂时寄放在你那里而已,等我拿到现金,自然会找你要回来,好了,废话少说,我时间不多,快,快把衣服脱下来跟我交换。”
艾葭先把戒指套上,再动手拉领结,而嘴巴也没闲着。“詹小姐,你晓得要上哪里找我吗?”
“我有你的名片,没问题的。”
“你不怕我吞了这枚钻戒?”
“它又饱不了肚子,你吞它干嘛?”她一边穿上白衬衫,一边漫应道:“幸好这衬衫够宽,不然我看你比我纤细,若照你的尺寸来穿,不像在裹粽子一样。”
“詹小姐,钻戒……?”
她已开始拉上裤子。“若不是还想退给黄家,其实送给你都无妨。”
“詹小姐,”艾葭骇叫道:“你……你真的想悔婚?”
“叫我秀敏吧,你都肯帮我这么大一个忙了,还称呼我詹小姐,好像挺奇怪的。”她苦笑道:“对,我是想悔婚,因为今日我若不悔婚,恐怕今生就得悔情。”
“你有心上人?”答案艾葭其实早已猜到。
“对。”是她简洁有力的回答和近乎悲壮的表情打动了艾葭,让她骤下决定,愿意暂且不问详情帮詹秀敏的忙。
就在衣服几乎已经快全部换好的此刻,秀敏突然接到了一通电话。
“你是来接我的吗?小咏,我——”秀敏的表情由惊讶转为狂喜,再由狂喜坠入失望,接着又变成愤怒。“是吗?我非嫁不可?你以为你是谁啊?你说我该嫁给谁,我就得嫁给谁?不!我不会再听你的,我们的事已完全变成过去式,你休想再左右我,听到了没有,休想!”
这次她干脆将电池板抽掉,再将电话往墙上丢去,企图砸个粉碎。
“去他的!正主子不到,要你来跑什么腿!”
“詹——,不,秀敏,刚刚那是……?”
秀敏回过神,马上拉近艾葭,低声迅速的说起她的计画来……。
“秀敏!”
“詹小姐!”
“二小姐!”
“敏敏!”
咏浦车才滑到大门前,就听到里头传来此起彼落、震耳欲聋的呼唤声,这是……?
天啊!正在翻墙的那个粉红色身影是谁?!
不会吧,不可能是她,敏敏怎么做得出这种事来?她长得既不像白痴,又不像疯子,怎么会出现这种行径?他没有眼花?没有看错吧?
“秀敏,你这是在干什么?快点下来,快啊!”咏浦认出嘶声吼叫的人,是她的二哥。
“接我的车来了,再见。”
什么?这么从容自在、身手矫健?不但已成功翻出墙外跳下来,而且还顺手扣上他们刚刚为防止她直接从敞开的大门脱逃,因而迅速拉拢的铁门,如此一来,反而将大家都成功的“关”在里头。
更可怕的是,她伸手指向来接她的车,竟然是……是自己这辆七百五十西西的BMW重型机车!
“敏敏,你疯了!你快把门打开,给我回来!”
即便已快七点,但因夏末白昼仍长,再加上里头灯火辉煌,透过安全帽,咏浦仍看得清清楚楚,现在在咒骂她的,是连青筋都几乎明辨得出的詹信雄,也就是秀敏那脾气出了名的暴躁的父亲。
“不!”面庞掩在散乱长发下的秀敏毫不示弱的叫了回去。“我再也不要回去了,我要跟着机车上的人走,走到天涯海角去!”
老天爷,咏浦在心底哀号道:我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必须受制于这圆脸小姐?不成,他得帮着詹伯伯把秀敏押回去乖乖的订婚,不然谁晓得后果会变成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