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找不到那两位恩人,她顶多只会觉得遗憾,但一想到此生或许都再也见不到南星,她便觉得一颗心凄凄遑遑,仿佛失去了锚儿的孤船,再也无法停泊,也无岸可靠。
当那夜“听”到他转身隐入黑夜,刹那间她便知道往后的自己定将与遇到南星之前有所不同,至少南星已带走她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那一部分,或许就是世人所称的“心”吧。
“湘青?湘青?”小兰见她半天不出声,不禁急道:“你怎么啦?”然后一跺脚;“不行!我看你是真的病了,不然就是上回的病根本还没好,我这就去找娘来。”
湘青回过神来,连忙拉住已经半转过身去的小兰说:“我没事,真的没事,只是看到福伯、福婶还有你都这么关心我,突然想起九泉下的娘和外婆,有点伤心自怜了。”
小兰一听,不禁满怀同情,拉起她的手由衷的说:“我们虽然才认识不久,但我可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姊姊看,你也知道我上头两个姊姊都已经嫁人了,下面两个弟弟和我玩不在一起,府里多了你,我真的好开心;爹娘也一直都把你当成自己的女儿看,以后你若是再想家,想死去的亲人,就别一个人待在绣楼里,到我们那儿去好了,人一多,东西也会变得特别香呢。”
南星之事既永远都无法对人提起,湘青也只得顺势依了小兰的猜测,颔首答应以后她一定会那么做。
“这次想送小三子什么啊?”不愿再多提自己的事,湘青便问道。
小兰马上兴致勃勃:“冬天到了,小三子跟着二贝勒,常常得出外所以我给他裁了件斗篷,你想绣个什么花样比较好看呢?”
湘青偏头想了一下后建议道:“你先去把斗篷拿来,我们再就颜色和质料来挑个图样,如何?”
“好。”
望着小兰轻快的背影,想到她可以和小三子朝夕相处,这样的感情乍看虽然平淡无奇,实则幸福浓郁,这一点,才是湘青最羡慕小兰的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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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年关的逼近,整座王府也跟着忙碌起来,不过湘青的主要工作仍是无人催逼的绣作,每完成一件,福婶就会过来拿去呈给福晋,休息几天领过打赏,再接下另一件工作。
这差事比起她过去的生活,委实轻松得太多,湘青的心中偶而不免也会流过一丝疑惑,但只要思及自己一无权势,二无地位,她也从不觉得自身有何姿色可言,有的,不过是一手“较佳”的绣工而已,岂有可能成为遭人觊觎,乃至于陷害的目标?
这么一想,湘青便能安下心来绣花,不至于陷入惊疑的漩涡中。
“湘青,你托芙蓉坊染制的绣丝与绢布送来了,你出来点收一下。”
听到福婶的唤声,湘青连忙收了针,走到外间来。“福婶,您早,”湘青先打完招呼,才狐疑问道:“什么绣线?”
“这一盒啊,”福婶手捧一个淡蓝色的漆盒,摆到桌上说:“今儿个一大早,门房便交代我拿来给你,你看一看,若有不全或错误的色样,待会儿再跟兰丫头说一声,我今早较忙,先走一步。”
“劳烦您了,福婶。”湘青纵有满怀疑云,也只得先送她出了绣楼,再折回桌边仔细端详。
打开漆盆,先贝见各色绣线,虽然皆是精品,但也无啥出奇之处。更何况这些绣线颜色她皆不缺,也不曾跟店家订购,怎么?
等一下!湘青发现下头尚有夹层,马上以剪子轻撬开来,赫然看见一封便笺。
她心跳加速,仿如鼓捶,有那么一丝恍惚、一丝期盼、一丝疑惑、一丝兴奋,想尽快揭晓答案,却怕答案并非自己所期,那还倒不如多享受片刻的揣想,以免希望落空时,陡增怅惘。
心绪因之紊乱,连带着拆信的双手都颤抖起来。
等到目光触及那熟悉的笔迹时,湘青止不住满腔心绪翻搅,怕被人瞧见,竟反射性的奔回房间卧房里,将门拴上,扑到床边坐下,把信贴在胸口,双眼渐渐炙热,以至于想看这信到底写些什么时,眼前竟是一片模糊。
湘青一边暗笑自己没出息,一边则悸于原来自己付出的感情已如此之深,连忙掏出手绢儿来按按眼角,仔细看起信来。
唉!那一手豪迈苍劲的字啊!
封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渐霜风凄紧,问河冷落,残照当楼。
走处红衰翠减,苒苒物莘休。
唯有寒夜雪,无语飘沉。
不忍登高临远,望绣楼渺邈,追思难收。
欢月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小楼硕望,误几回、空茫辨足音。
争知我、倚栏杆度,正恁凝眸。
——录改自柳永《八声甘州》
相思难收,明日寅时在藏布衣处侯。
北方有星,一字曰南
是他!他并没有忘了自己,没有。
湘青再度把薄薄的信贴向胸口,兴奋激动的热泪,终于夺眶而出,纷纷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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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凌晨,当湘青来到假山底层时,南星早等在碑石前了。
有好长的一段时间,他们就只是那样对视着,湘青的脸色煞白如纸,唇角抖嗦,眼中揉合了惊喜、哀怨、凄迷与欣慰,以及一抹如果不是有心人,必定察觉不到的得色,全身散发出一股足以今人悸动的强烈气息,而这份气息,包含着无限的温柔与眷恋。
比起她来,南星的表情和眼就“单一”多了,他深深的凝视着湘青,看得那么紧、那么专、那么切、那么长又那么久,好像他自冥古以来,便是如此看着她了。
“湘青。”
本来也正想开口的湘青,听到南星直呼她的名字,马上打了个寒颤,只晓得痴痴回望着他,双唇蠕动着,却偏偏说不出一个字来。
南星的面孔终于也为之一热,万万没有想到行年近三十的他,也会有如此冲动的一刻,他伸出右手来,声音更加柔和了。
“湘青,你憔悴多了,来。”
她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马上踩着如在云端的步伐,将一双纤细柔滑的手交到南星手中。
南星触及那指尖的冰冷,立刻不舍的将双掌合拢,交缠的十指里,滚热的好似一团火。
他呼出一口气来,好像突然卸下肩上的重担似的。“我真不敢相信你会来。”湘青首度开口,声若游丝。“你都愿意冒险再进王府了,我怎么会不来赴约?”
“那你又为什么会抖成这样?是冷吗?”
她轻轻摇头。
“是因为我握住了你?但在我昏迷不醒的时候,你不是已曾……”
“别说,”湘青涨红了脸阻止道:“其实当时我一样抖得厉害,只因为你伤势极重,又发着高烧,所以没有发现而已。”
“你不希望我发觉到吗?”
湘青点了点头。
“为什么?”
湘青低着头,垂下眼帘,长而密的睫毛微微撮动着。“因为你昏迷时,我曾……”
她轻咬一下红艳艳的下唇,鲜丽欲滴。“而醒来后,你又认定我是一个大方、直爽、不拘小节的女性,我怕你会发现真实的我,根本十分青涩,只好极力佯装自然,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慌乱……”
南星突然一手将她的双手拉按到自己胸前,让她感觉那奔腾的心跳,另一手则轻轻摩挲着她的秀发,悄声的说:“你没忘了自己曾问过我,会不会记住这所有的一切吧?”
湘青仰望着他说:“我没忘。”
“那你也还记得我是怎么回答你的吗?”
“你说你会记得,记得所有的一切。”
“对,”他突然一把将她拥入了怀中。“所有的一切,包括昏迷不醒在鬼门关旁挣扎时,所做的那些如真似幻的美梦。”
伏在他胸膛的湘青霎时睁大了眼睛,本能的就想抽开身子,却被南星抱得更紧。
“不!再不准你离开,不准你退缩了,”南星急切的说:“你知不知道我本来是不想再过来打扰你的;我思想狂野,行动危险,本不该起情思、动爱念,但自绣楼一别后,你的一颦一笑、一语一行都深深烙印在我的心中,我实在是管不住自己了,近三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管不住自己的心,所以我明知送绣线可能会为人识破,进王府可能会被捉,但为了见你一面,这些我都管不了了。”
湘青闻言大受震撼,喃喃叫道:“南星……”
南星双手滑到她的两颊旁,捧起她的脸来说:“湘青,所有的一切我都记得,记得你的纤纤玉手曾轻抚我的右肩、左胁,你曾在我耳边轻声细语了些什么,你又曾如何为我冒险犯虽难,不眠不休,这份恩情——”
湘青轻点住他的唇道:“恩与情是两回事,你可别弄混了。”
南星知道她想到哪里去了,不禁笑着捏一下她的鼻尖,“如果我真的弄不清楚,就不会来了,报恩的方式很多,其中可不包括把自己送上门来这一项。”
“你!”湘青被他这么一说,不禁也娇嗔道:“就爱占人家口头上的便宜,早说该让二贝勒那一箭射哑你的。”
南星目光一闪道:“不想听我说话可以,因为我正想重温喂药的美梦呢。”
湘青先是因不解而一愣,随即羞红了脸想躲,但南星的双唇已迅速覆盖上她滑腻微颤的唇片,带来仿佛能扭转乾坤般的力量。
湘青急剧颤抖了一下,随着他火热的攻势,唇舌的交缠吸吮,原本白的双颊渐渐转为嫣红,红得好似初夏的相火,又似深秋的枫红,只觉得脑中一片火热,像是刹那之间,天地倒置、宇宙轮转,除了南星强烈的阳刚气息,坚实的怀抱和似乎永远都不会满足的热吻之外,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良久、良久以后,南星才恋恋不舍的离开她诱人的唇瓣,发出满足的叹息,闭上眼睛,面颊搓揉着她的发丝,嗅闻着她身上淡淡的幽香,沉醉在她的柔情似水中。
“湘青,我的湘青,”他刻意加重“我的”两字,叫得湘青的心都要为之瘫软。“从今以后,我再不是天边的孤星,我要将你这株小草,紧紧包裹在心里。”
湘青什么也没有多说,只以依得更紧的身躯来回答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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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陈福一家前阵子都看得到湘青的消沉一样,这阵子他们也都能感觉得到她的飞扬。
她吃得下,睡得着了,唇边时常挂着一抹神的笑容,眼里经常发出动人的光彩,就连绣作也愈发精致起来。
朱红、湘青、鲜绿、鹅黄、粉橘、藕紫、金银,绣出了龙凤、鸳鸯、牡丹、莲花等等,种类繁多,色彩鲜艳,美不胜收而且花样不断翻新,全是旧本样里所没有的,就好像她脑里自有图案不断的浮现出来,她只需要—一翻绣到布上即可。
除了小兰,没人知道那是因为湘青有了情爱滋润的关系,而其突湘育本来是对谁都不想的,毕竟当日虽然蒙着面,南星终究仍是那个想要刺杀王爷的“狂徒”。
但在过年前后的这段时间内,因两人见面的次数实在太频密了,有日湘青以买绣线为借口,实则和南星约在琉璃厂见面,正好被也来逛旧货古玩场的小兰撞见,湘青才不得不与她分享这个秘密。
不过撞见归撞见,湘青可不敢多提南星的背景,只得编说他是自己以前南方的旧识,这次在京城巧遇,他乡重逢,自然份外感到亲切,很快便热络起来了。
好像自遇到南星后,谎言便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想到这里,湘青的心头不禁蒙上一层阴影,爱情的滋味固然甜美,但因南星从不提自己的家世背景,所以湘青也未曾详述过往的种种,那爱情的浓郁中,便好像无端的多了份酸涩。
可是他们每次连想见一面都是那么的不容易,时间不是十分的充裕,所以湘青也实在舍不得拿来质问他什么,这种情形便一直延续下去。
“湘青,你准备好了没有?”小兰的叫声,把她唤回到现实中来。
“好了,”湘青穿好棉袄,再捉起斗篷来应道:“可以出门了吗?”
“嗯,”小兰打量着湘青身上的玫瑰紫衣裙,蜜桃色的棉袄,立刻连啧了好几声道:“你看你眉目如画,红唇欲滴,只可惜那位南星公子回南方去了,不能陪你一起逛灯市,不然我看他光瞧你就够了,也不必看什么花灯,猜什么灯谜。”
湘青扑过去作势要呵她的痒:“听你满嘴的胡说八道,打的是什么歪主意啊!你再多嘴,我就不陪你去了,看到时你忙着照顾两个弟弟,要怎么跟你的小三子‘人约黄昏后’”
小兰一听,果然着急不已,忙一迭声的讨饶:“我不说,我不说就是了嘛,你行行好,如果你不陪我,那娘……一定也不会允谁我出门。”
“这还差不多,”湘青笑道:“走吧,别让你的小三子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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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兰果然没有夸张大栅栏灯市的炫烂,那一排排、一盏盏的花灯,把灯市映照得好似白昼一般,也把湘青压抑已久的重心都给挑了起来。
小兰和李杉才情话绵绵去了。福婶曾说过了今年的清明,就要开始准备他们两人的婚事,杉才父母早逝,是府内侍卫军统领养大的孩子,自小便跟在二贝勒的身边,颇受器重,陈家二老早就把他当自己人一样的看待,看到小兰的笃定,再想到自己的飘浮不安,湘青便不觉有些落寞。
自从除夕前与南星在天桥广场见过面后,一别便是半月有余,他的行踪老是飘忽不定的,若问起他在忙些什么,南星最常有的反应,便是闪烁其词,只说他在筹备诊所。
悬壶济世是好事,湘青实在搞不懂他有什么好隐瞒的,莫非他仍和“保皇党”有联系?湘青时觉忧心,偏就是开不了口询问。
小兰两个弟弟刚刚亦被他们的大姊夫带去猜灯谜,只剩下湘青一个人沿街看花灯,走着逛着,来到了一个大摊位前,人声鼎沸,不晓得又有什么热闹的花样儿。
“最高的那盏花灯,是咱们店里一年才做一盏的宝儿,”湘青看见有位中年汉子正扯着嗓子吆喝着:“您们别看每面都只有巴掌个大,那八面用的,可全都是如假包换的金丝线,再精心雕刻出过海的八仙像,点将起来,才真叫做是金碧辉煌,名副其实,如假包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