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兰本来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抬头一见母亲难得森冷的脸色,连忙应了声是,便与陈福相偕而去。
“来,顾姑娘,你跟我上楼来吧,这绣楼自成一个格局,十分清幽,没有他人打扰之虞,平日三餐与沐浴漱洗的热水,早晚也会有仆佣专程为你送过来。”
湘青越听越是不安,自己是为织绣而来,怎么好似反倒成为他人服侍的对象?还有刚刚小兰想说她与谁十分相像呢?从他们的言谈中听来,福伯到杭州去盘恒多时,似也为自己而去,为什么呢?
这次到京城来,会是个错误的决定吗?
纷乱的心思还理不出一个头绪来,陈福的妻子已领她走进房里。
这间房并不太大,却布置得清雅脱俗,一尘不染,地上铺设着以细黄竹条子编制的席毯,福婶在一旁叨念着等天气转凉,就会换上厚毡,左右两旁墙根各摆着一盆轻吐幽香的桂花,六盏八角宫灯分悬屋顶,淡绿色的穗子悄然垂下,相对于一排绿纱窗的大幅墙上悬挂着的,竟就是她曾交给陈福的最大绣作——“夕照西湖”,那烟柳轻蚕,荷姿成影,让湘青蓦然想起故里的种种,一股思乡情怀,不禁悄悄爬上心头。
走过一道圆形拱门,湘青便看到了宽大的绣架,以及各式丝绢绸布和各色绣线,一应俱全,美不胜收,而且这内间的光线比外头的客厅还要来得充足,显见主人的周全。
福婶再带她往右侧里头走,宽大安适的卧榻上,衬着厚软的被褥,不论是纱帐或寝具,一样都是浅浅的淡绿,让人看了第一眼,就有一种极欲一躺,舍不得起身的感觉。
“福婶,这……这房间太美、太好了,恐怕湘青——”
福婶一脸慈蔼的说:“顾姑娘喜欢就好,柜子里有我为你添置的衣裳,虽然只得十二套,日常换洗暂时应该还不成问题,有任何需要,只要跟我或小兰说一声,包准为姑娘办妥。”
那千百个问题仍在湘青的心里打转,但一来她这一路奔波,委实有些累了,二来她凭直觉深信陈福夫妇对她绝无恶意,便决定暂时放松心情,好好接受这番盛情款待,纵有天大的问题,也待精神恢复了再说。
“目前我只有一件事想请福婶答应。”
“姑娘请说。”
“福婶可不可以直呼我湘青?也好让我自在些。”
福婶在犹豫了一下之后,因见湘青眼神固执,便只好一口应允下来,而湘青也终于露出了轻松的表情,愉悦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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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青!湘青!”
正在埋首绣稚儿头上一绺黑发的湘青连忙抬起头扬声应道:“是小兰吗?我在绣房里。”
一脸红通通跑进来的人,果然是小兰,还抱着一大包的糖炒栗子。
“你又偷溜出去了?”湘青一看便知。
“才不,是李杉才——小三子帮我买回来的,快,趁热才好吃。”
“我看咱们还是到前厅去吃吧,免得弄脏了绣布,那我可就有得忙了。”
小兰不表反对,转身便要往外走,却又临时改变主意的走回架前一看。“这是第几个娃娃了?”
湘青起身笑道:“我手笨,才绣到第三十三个而已。”
“你才来多久啊,这还叫慢,若让我来,恐怕连一个娃娃都还没绣好呢,”小兰和湘青一起往外走道:“福晋那日召见你,有没有限定你何时必得完工?”
“那倒没有,她只叫我绣得精巧一些,说这些全部是格格未来的嫁妆,对了小兰,你知道格格的大喜之日订于何时吗?”
小兰飞快摇头道:“不知道,府里好像也没几个人知道,只晓得格格与未来的姑爷是在两家父亲打太平天国时就订下的婚事。”
原来如此,湘青在入府三日后,便蒙福晋召见,福晋端庄秀丽,先是殷殷垂询她日常起居可有任何不便,甚至在她应相晋之问,而简略阐述身世背景时,面露怜悯悲戚,让湘青在讶异之余,不禁立时对这位贵妇人产生诚挚的好感。
良久以后,福晋才谈起此次延请她入府的主要目的,实因格格已届婚龄,所以想借湘青巧手,为格格备置喜幛被面,锦衣罗裙。
搞清楚自己的任务之后,湘青对于备受礼遇的生活,总算比较能够坦然接受了,虽然除了刺绣之外,她什么都不必做,日常起居、三餐饮食甚至还有专人服侍,不过福婶一再向她解释因王爷只得格格一女,向来视为掌上明珠,对于帮她绣制嫁礼的湘青,自然也会以上宾之礼待之,湘青便学着放松心情,极力尝试适应这种与过去几有天壤之别的日子。
“但是没有确切的日期,我这工赶起来,都不知该快或慢,挺不踏实的。”湘青一边剥着栗子一边说。
“你放心,等知道日期后,总还要再过个大半年,真要赶的话,娘也一定会告诉你,所以你尽管慢工出细活,少操那些不必要的心。”小兰把又香又粉的栗子送进嘴里,发出满足的“唔”声,似乎越吃越顺口,然后突然将话题一转道:“咱们北京城,就数入秋后的五十多天最舒服,温度、湿度都恰恰好,没有春天的干燥,也没有夏季的酷热,怪只怪去年保皇党那群人作乱,至今仍余波荡漾,不然我就可以带你四处去逛逛,看秋菊、赏枫林了。”
湘青听到她提起这事,本来已到嘴边的栗子,顿时竟失去了香味。这些年来,朝政日衰,早已是众所皆知的事,她在杭州的学堂先生,是位思想前进的秀才,见湘青聪颖好奇,便常偷偷讲一些新道理给她听。
后来外婆去世,她虽不再上学堂会,每逢过节,却还是一定会去探望先生夫妇,也因此对于力主变法与鼓吹革命的康有为及孙文,都略有所闻。
等到她人至北京城,才真正感受到维新违动失败所留下的后遗症,在所谓新政人物当中,湘青尤其景仰谭嗣同先生,或许是因湘青祖籍湖南,对于谭嗣同便多了一份亲切之感吧。
也因此他在去年秋天于宣武门外的菜口被斩,湘青才会暗自伤神许久。
“福伯、福婶怕外头还不平静,不放心让你出去嘛,”湘青转而劝她说:“而且这绣楼后便是大花园,我已经逛了好几次,都还没逛遍,一点儿也不闷。”
“那是因为你才来不久,等你像我这样,在王府生、王府长,一住便是快二十年,看你还会不会觉得这儿一点儿也不闷。”
湘青被她的娇态给逗笑开来,便不再多言,迳自品味起栗子的清香爽口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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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湘青睡过夜半,突然被一阵吆喝声吵醒,在迷蒙之际,但闻一迭喊捉叫声,不由得她完全清醒过来。
披上外衣后,她冲到窗旁,顿时闪现的火把亮光,照得她双眼一花,发生了什么事了?
“有刺客!”
“追!快追!”
“生死不论。他往后头逃去了。”
“王爷有惊无险,下令生擒。”
“他在那儿,快射!”
湘青在房内捂紧胸口,只听得箭声咻咻,愈发心惊胆战,想要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却又不敢贸然出外,而外头火光熊熊,杀气腾腾,惊扰着她一颗心也仿佛要夺胸而出似的。
一刻钟之后,人声渐渐远去,湘青才想要落坐,便发现双腿僵硬,几乎不听使唤,不禁暗骂自己无用。
刚才隐约听到有人高喊着刺客,谁这么胆大妄为,竟敢夜探和亲王府?而且似乎全无帮手,单枪匹马就闯了进来。
他不但没有得手,还惊动了侍卫,被大批人马追杀,现在呢?虽然有人叫嚣着说王爷下令生擒,但湘青也听见有人说生死不论。
湘青知道和亲王在朝中素得皇太后宠信,是因为如此才与人结怨吗?他虽只有格格一女,却有福晋及两位侧福晋所生共六位贝勒,听小兰说他们个个精于武术,二贝勒的箭法尤其神妙,每每在清明时节的射柳大会中夺魁,刚才箭声如雨,那名刺客可有机会逃出?
大约再过了两刻钟之后,湘青心中的惊悸才稍平,也才发现经过刚刚那一番纷扰,自己业已胸口发闷,口干舌燥,便强撑着起身,想到外厅去倒杯茶喝。
茶水虽已冰冷,但喝进喉中,倒也起了些镇定之用,让湘稍稍安下心来,见花窗微敞,便走过去想将它关妥。
奇怪,她记得今晚就寝前,明明已依照惯例,将门窗—一拴牢了,怎么会独独漏了这扇窗?或许是秋夜风大,将它给吹开了吧,以后可要记得扣牢一些。
湘青手才轻抚上窗框,已被一只巨掌扣住,她不可置信的瞪住翻身入内的黑衣蒙面人,脑中一片空白,想要尖叫,无奈声音全梗在喉中,咽头颤动,“咯咯”之声,仿佛猎物垂死前的战栗。
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人用力敲起前门来。
“湘青!湘青!”’
是福婶,她手中的灯笼仿如一道闪电,打得湘青脑中灵光乍现,正想扑过去求救,谁知身后的黑衣男子已一手扣住她的腰,另一手则架上了她的颈项。
“匕首是不长眼睛的,我希望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俯在她的耳边低语。
湘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吓晕过去,她甚至还能清楚的意识到刀锋的冰冷,这个人,想必就是夜闯王府的刺客。
“湘青!湘青!你醒醒啊!”福婶的声音更焦灼急迫了。
“福婶,我……来了。”湘青讶异于自己竟然还真能发出声音来。
“问她想干什么。”刺客低声催道。
“福婶,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奇怪的是开了头之后,话声倒也跟着流畅起来。
“你还问我?府里刚刚出了大事,你都没听到吗?”
“没有,”湘青甚至不知道她打哪儿得来编谎的能力,竟可以如此滔滔不绝的接下去说:“今天下午我人不太舒服,好像着凉了,所以在服了帖药之后,便早早上床休息,睡得人事不知,刚刚还是被您叫醒的呢。”
门外的福婶似乎不太相信她竟会睡的这么死,在迟疑了下后才再说:“你开个门,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发热,要不要我找府里相熟的大夫过来看看?”
“如果你不想害她也赔上一条命的话,就不要开门。”他的呼吸加重,刀锋又逼近了些。
“不……不用了,福婶,刚刚我才出了身汗,已经好很多了,明早再服一帖,我想就会完全痊愈。”
“你真的不要我进来看看?”
“真的不要!”发现自己的声量过尖,回答的也太快之后,湘青连忙勉力自持道:“福婶,我现在全身汗淋淋的,”她的确全身都在冒冷汗,这点总算没有撒谎。“想回房去换套衣裳,再上床安歇,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谈,好吗?对了,刚刚府里到底出了什么事?让您如此慌张?”
福婶果如她所料,反而怕她操心的掩饰道:“没,没事,有个侍卫以为有外人闯进王府里来,起了骚动,后来才发现是虚惊一场,虚惊一场。”
但刺客却误会她想暗示福婶什么,加强手劲,湘青顿觉颈上一阵冰痛,知道自己已挂了彩,这么一来,她心中的恐惧反而惭渐为怒火所取代。
“那你早点上床休息吧,我明儿个一大早,就叫小兰过来瞧瞧你。”
“谢谢福婶,”湘青的口气已完全恢复平静,她恨这刺客的不知好歹,反而不再惧怕。“您也早点安歇。”
等灯火远去,足声惭消以后,湘青才冷冷的开口道:“你想恁地?如今福婶已走,我也没见着你的长相,无法出卖你,你还是快走吧。”
想不到他不但没有迅速离开,身子反而继续往湘青倚来,湘青既怒且惊,以为他还有其他的歹念,便再也不得生命的安危,曲起手肘来一撞,同时转过身来,不惜拚得一死。
谁知随着匕首落地的“哐啷”一声,他人也瘫倒了过去。
第三章
刺客被她藏在自己的房内已有一天一夜了,而他也一直都没有醒来,除了梦呓之外,湘青根本无法自他口中探问出任何事情。
现在回想起来,湘青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打哪儿得来那么大的力气,竟有办法把他那么大的个子拖到自己的床上。本来在女人之中,自己的个子也算不矮的了,但比起他来,仍好似只到他的肩头左右。
真是的,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自己怎么还会在这想些无关紧要的事呢?或许是因为思绪实在是太紊乱了,才会如此心慌意乱。
本来她应该在他晕过去以后,就开门大喊救命,让府里侍卫来把他抱了去的,但是就在她回过来,想采取行动时,却听到他喃喃低语,俯过身去一听,不禁踌躇起来,他竟喃着:“壮飞,壮飞,我对不起你。”
壮飞?是谭嗣同先生的号呵!这个人和谭先生有什么关系呢?
湘青壮起胆来往他身上一搜,竟让她找出一个小红绸包,上书“壮飞遗发”,还有一方血书。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湘青认得这首诗,这是谭先生被捕入狱后,用煤块在墙上所题的诗作之一;她捉起刺客的右手一看,发现食指尖果然刀痕犹新,这么说来,血书便是他写的啰。
这个发现立刻扭转了湘青原先所有的构想,硬撑着又抱又拉,间还贴在他耳边催促着、咒骂着,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就这样把他送上自己的床。
他的左胸胁下有个黑幽幽的伤口,显然是锐箭的杰作,另外肩上还有道不深不浅的刀伤,湘青咬紧牙关,用绣剪剪开了他的上衣,帮他拭净伤口。
他右肩上的伤口虽长,却没有伤及筋骨,只是一片血污,乍看时颇令人觉得心惊而已;比较严重的还是左胁的箭伤,后来湘青趁拂晓时分,在窗外长梯上找到硬被他拔掉的箭,看见那沾在箭头上的模糊血肉时,差点就干呕起来。
所幸以前外婆在世时,常为街坊包扎伤口,她在一旁帮衬惯了,还不至于见血就倒,但是像他伤得如此重,湘青也知道不能不延医救治啊。
俯在床边,频频以冷布巾敷他烫热额头的湘青,终于下定决心等天一亮,就要想办法找小兰出王府捉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