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年岁老大的她,对世事已看得透彻,认为自己实在毋需再为别人的想法、看法浪费任何时间,索性就搬个家,让一切从头来过,而且如今时势不同了,女子固然也得习一技之长,能够读书认字就更好,于是在祖孙俩相依为命的十年当中,顾老太太便省吃俭用的筹出学费来,硬是让湘青成为附近人家戏称的“女秀才”。
这么多年来,她们虽然不再动用当年那少年郎留下的银两,却也始终凑不回两百两,饶是如此有心偿还,最后的一场重病,仍是花尽了那笔钱。
如今湘青一人独居,除了日常以刺绣维生之外,也抽出时间来教附近没有钱上学堂的孩子读书认字,一来是因为她的确喜欢做这件免费的事,二来也算答谢多年来左邻右舍对她的帮忙和照顾,更何况她一直以为中国若要进步,推广教育必定是最基础的工作。
“是大毛说的,他说他娘下午要来跟你说媒,你忙着嫁人都来不及了,哪还有空教我们写字?”
王大婶要来跟她说媒?湘青闻言为之一愣,还来不及跟珍珠说些什么,门外已先传来另一个声音。
“你这个丫头,我才到厨房打个转,回头就不见你的人影,”珍珠的母亲摇着檀香肩走过来,顺手一收,便轻敲女儿的头说:“你爹正在用大秤秤人哩,好记录下来,等立秋再秤一次,看你们在夏天里是养胖了,还是变瘦了,独独找不到你这丫头,还不快回去。”
珍珠不敢再多说,而且也惦着秤人好玩,马上一溜烟的跑走了,湘青遂跟着起身招呼道:“采姨,这边浅窄,我们到外间去坐吧?”
林吴采推辞说:“不用麻烦了,老街坊,还客气什么?这绣房较清凉,坐这就好,”说着便率先坐下,然后把手中那小小的瓷瓶递过去说:“哪,这是用自家李子榨汁混入酒中的‘驻色酒’,俗语说:‘立夏得食李,能令颜色美’;虽然你天生丽质,实在不必像我们做这些徒劳无功的事,不过过节嘛,应应景,热闹、热闹也好。”
以前外婆在世时,与家中公婆早逝的林吴采最是投缘,情同母女,顾老太太过世之后,林吴采自然而然也把湘青当成自家甥女看待,日常用品食物,只要自家有一份,肯定不少湘青这一份,可惜她与丈夫加上孩子一家八口,都只靠一份薄田过活,当年实无余力帮助湘青偿还债务,至今夫妇俩为此事耿耿于怀。
“谢谢采姨,”湘青接过来说:“刚才珍珠说的事,是真有——。”
林吴采挥一挥扇子,一脸的不以为然。“真亏王大嫂想得出来,那样的人,也敢拿来跟你说媒,放心,刚刚在过来之前,我已经帮你回绝掉她了。哼!陈家豆廨店的掌柜,都一把年纪,儿子再过两年也可以娶媳妇儿了,竟然还要你做填房,你说这是不是撑饱了,什么豆腐他都想乱吃一通?”
湘青见她忿忿不平,自己反倒不怎么生气,只是原本就已悲凉的心情,不禁再添一分萧瑟。
“采姨,五年前我进过那种地方,也难免大家会多想,我都不气了,您气什么?若是气坏了身子,那不就更不划算了?”
“湘青,”她一手执扇摇啊摇的,一手拉住湘青的手道:“五年前你也不过才进那地方三天,就有人为你赎身,详细情形你既从来不说,我也就不想提起,别人不知道倒罢了,这附近乡里,谁人不晓你卖身的原因呢?那是没有办法之中的办法啊;就算那儿是个染缸罢了,你才沾那么一下,五年下来,颜色也该褪尽了,再怎么说,也轮不到陈家那老头啊,我看王大嫂是热昏了头,教我怎么能不气呢?”
湘青起身转个话题道:“竹、足同音,笋为竹的嫩芽,吃了可以健脚,姨父长年在田里劳动,最需要此味,我特地煮了一大盘,让您端回去沾麻油酱油吃。”
她已转向灶间走去,林吴采的声音犹自追过来说:“要我端回去成,不过你也得一起来,我特地红烧了一尾大黄鱼哩。”
不到灶间,湘青才得以放松脸上的表情,缓缓呼出一口气。
五年了,若说五年前的那三天是场噩梦,那最后的一夜便是场惊喜交加的美梦,当她从厨房端了六样清爽可口的小菜返回幽斋时,关浩已不见人影,而过了莫名所以的半个时辰后,到幽梦斋来的,竟仍非关浩。而是满面春风,送志恭喜的浮香阁楼姨娘。
“雨荷,你收拾了一下,待会儿我差人送你回去。”
“回去?姨,你要我回哪里去?”
“回香扇里,你的家去啊,怎么?关大爷没跟你说他已经花了三百两银子帮你赎身了吗?”她无视于湘青惊诧的表情,继续滔滔不绝的往下说:“你先回去等着,我看过不了多久,关大爷一定会置个香巢,把你接了去;喷喷喷,才不过一夜‘功夫’就掳获了关大爷这条大鱼,我真是低估你了,若不是有言在先,我还真舍不得让他把你赎了去,你留在这里一年,说不定我一辈子就都不愁吃穿了。”
诚如那姨娘所说,一夜“功夫”,让关浩甘心花了三百两银子为她赎身,这其中“奥妙”已经够引人遐思的了,如果自己再信誓旦旦的说那晚其实什么也没发生,关浩和她是清白的,会有人相信吗?说不定还会引来“此地无银三百两”之讥,甚至造成越描越黑的结果。
这正是连亲如采姨,湘青都不知该从何说起的主因,实在是有口难言啊。
萍水相逢,关浩不但没有轻狎她,而且还花了三百两为她赎身,这份大恩大德,真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有机会得以回报,而他那挺拔的身影,更是镂刻在自己心中,几年下来,几乎已快成为永世鲜明的印记了。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是本性敦厚良善吗?或者只是一时起了同情之心?午夜梦回,湘青也常如此一遍又一遍的自问着,甚至有时还会怀疑关浩只是一个幻影,并非真人,因为她毕竟没有看到他的庐山真面目,然而他的怀抱却又是那么的真实,让人无论如何也忘不了。
湘青甩一甩头,由得辫子摇晃,并告诉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这些年来,因有“艳名”在外的关系,提亲的人每每望而却步,不过她绣花教书,日子也未曾空闲过,更何况心中老有个似真似幻的影子在,所以湘青从不觉得日子孤单冷清,更不觉得有对荒谬的提亲之事生气的必要。
“采姨,您来看看我今年的笋挑的好不好?您若说好,那就可见我真的出师了。”
林吴采闻声刚从绣房里踏出来,便和湘青一起听到有人在外头喊着:“请问顾姑娘在吗?”
湘青放下竹笋,迎上前道:“福伯,我在这里。”
来人果然是叫陈福的中年男人,他代表“主人”过来跟湘青购买绣品已有近半年的时间,内容包罗万象,举凡衣裙鞋袜,莫不出手大方而且从不催逼,让湘青还能为别人绣制什物,这大半年有陈福这位大主顾在,湘青还真是得以存下了一笔小小的款子。
“福伯可是要过来拿上次嘱我绣的裙幅,”湘青略带歉意的说:“可能还要两日才能绣好。”
“不急不急,”陈福似乎比她还要紧张的说:“顾姑娘稍慢,我今天并非为了裙幅而来。”
“湘青,”一旁的林吴来接过她手中的竹笋说;“你忙,我先回去准备准备,待会儿再叫珍珠来请你过去吃中餐,陈爷若是不急着走,也留下来吃个便饭吧。”
陈福自然又辞谢了一番,林吴采才赶着回家去了。
“这是我家主人要我送来的薄礼,还请姑娘赏脸收下。”
湘青自篓洞中看清陈福送来的物品,不禁大吃一惊,连忙推辞道:“我们寻常百姓,立夏吃吃蚕豆、樱桃,应应景就罢了,怎么好吃这难得的王瓜,以及现时罕有的批杷?福伯,这礼物太贵重了,湘青万万不能收。”
陈福却已迳自将礼物放下道:“收得,收得,我家主人爱极姑娘的绣工,说是二十几年罕见的精品,而且今日陈福前来,实则还有一事相求,所以求姑娘一定要先收下这份薄礼,否则陈福便更加无法开口了。”
这半年相处下来,湘青对于从不挑剔她绣品的陈福,自有一份尊重在,现在又听他说的恳切,便也不得不先点了头。
“这礼我收下,分予街坊邻居尝尝‘新’就是,”她请陈福入坐,再说:“福伯,您有什么事要吩咐我的,但说无妨。”
“是这样的,这大半年来,我托姑娘绣的种种物品,实则有一大半送至北京城去,我家大小姐尤其喜爱姑娘的巧工,近日因府中需要一批精巧的绣品,所以想请姑娘走一趟京城,短则八个月,长则一年,酬金丰厚,衣食无虞,工成之后,必再送姑娘南运,此次北上,也由我一路护送,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短则八个月,长则一年?湘青不免有些犹豫,她倒是信得过陈福,相信他没有理由花大半年的时间,以及堪称钜额的酬劳骗子然一身的自己,只是离开南方便是一年,京城自己可住得惯……?
京城?湘青蓦然想起那小小的玉连环,还有为她赎身的关浩,外婆至临终前,都还念念不忘当年解她们祖孙两人燃眉之急的“小兄弟”,而浮香阁的姨娘也曾说了句:“一出手就是三百两,不愧是从京城过来的公子哥儿。”
虽说人海茫茫,但若到京城找人,总比远在杭州的机会要多一些,况且在香扇里一日,类似王大婶说媒的事件,便会层出不穷,倒不如暂时避了开去,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心意一决,湘青便抬起头来,坦然的问道:“不知福伯希望我何时动身?”
陈福显然是没料到湘青会这么干脆就答应下来,所以平日老成持重的他,此时亦难掩一股的惊喜,甚至搓起手来说:“姑娘的意思是答应了?”
“当然,我知道福伯是一定为我好的。”
被她这么一赞,陈福更加眉飞色舞,马上笑得见牙不见眼。“姑娘放心,我一定会为姑娘做最妥善的安排。”
湘青见他如此在乎结果,不禁忍不住笑道:“福伯,您还没跟我说我们何时启程呢!”
“对啊,瞧我这脑袋,”他抚一下额头说:“立夏过后,天气会一日热过一日,不宜出门赶路,我看就等到立秋前再动身吧。”
湘青颔首道:“也好,我正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把欠下的绣债偿清,同时跟大伙儿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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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大暑后,湘青便在陈福的护持下,只带着一个简单的随身包袱,来到了她暌违已久的北京城。
进城的那一天,正好是夏末时节,虽然还不到秋高气爽的时候,但酷夏也已至强弩之末。倒是陈福一直挂心她舟车劳顿,自进城后,便不断送莲子、藕片、甚至是冰镇的酸梅汤和奶豆汁到她车中来,多得湘青几乎都要开口求饶了。
不过令她更加震惊的,还是抵达目的地之后的事;从陈福口中,她早已猜到此行必是要到富贵人家,却万万没有料到当陈福过来轻扣窗栏,跟她说:“顾姑娘,我们到了,你请下车。”时所看到的。竟是两扇巍峨的朱红色大门,以及仿佛没有尽头的高耸石墙。
湘青被这气势震慑住,想问却又说不出话来,只得以眼神相询。
“这里是和亲王府,我口中的大小姐,便是福晋。”
湘青心中立时浮现千百个问题,却不知该从何问起,所幸陈福深明她的心意,马上轻声安慰道:“姑娘初来乍到,难免不适,以后住惯了,也就不足为奇,来,我们先进府里去。”
太阳即将西沉,为大地蒙上一层如梦似幻的灰紫光彩,湘青跟着陈福从东边角门进入府内,发现光是府门,便有三进之多,门前有石狮、行马、灯柱、拴马桩等等设施,过道皆高出地面许多。
一进府门,陈福就低声跟湘青说:“这东西厢各有楼房三间,前头则是一座五间的银安殿。”
从银安殿甬道直通俗称小殿的二府门,湘青发现门内东西又各有房子三间。
“竖在院子东面的那叫‘祖宗杆子’,每逢祭祀,便要放些猪内脏在上头的容器里,”陈福继续跟她做简单的陈述。“正北的方向是神殿,你的住处就在其后的楼群中。”
湘青早已觉得眼花撩乱,目不暇给,但也暗下决定,等过些时候,一定要央求福伯在不惊动王府中人的情况下,逛遍这气势磅礴的宅第,以求不虚此行。
就这样在寻思当中,又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来到一处楼阁前,她和陈福甫一走近,便有一对形似母女的妇女迎过来。
“爹,”那年岁大约不到二十的少女抢先拉住陈福的手撒娇道:“您这趟南下可想死我和娘了。”
那站在女儿身后,面如满月,身材微胖的中年妇人马上啐道:“谁跟你思啊想的,真是口无遮拦,疯丫头一个。”
“如果娘真的都不想爹,为何常在灯下缝补爹的衣服时长吁短叹,又常要我把爹写回来的信,一再重复念给您听?”
陈福眼见女儿娇憨,妻子羞怯,不禁大为开怀,呵呵笑了起来,那股浓郁的团圆气息,连带感染了立于一旁的湘青,双眸立时充满了羡意。
“好了,好了,”陈福的妻子为求自尴尬中脱身,连忙转移话题道:“这位想必就是顾湘青姑娘了吧,小兰,你瞧顾姑娘长得多端庄秀丽,哪里像你喳喳呼呼的,没一个姑娘样。”
“不,不,福婶过奖了,小兰姑娘天真活泼,才讨人喜欢呢,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如有礼数不周之处,还清福伯、福婶和小兰姑娘不要见怪,多多教我。”
“湘青姊姊,”小兰立即热情的过来拉住她的手说:“你不要那么客气嘛,叫我小兰就好了,娘说的没错,你真的好美,而且你的手比谁都巧,爹差人送回来的绣作,我们全都看过了呢,”她偏着头,微锁着眉说:“我觉得你长得比绣画中的仙女还美,而且很像我们府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