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浩的双眸在夜色中,发出奇异的光芒:“不计任何代价?”
“不计任何代价。”
“好!为叔便与你击掌,赌这一记!”
想到当时自以为是的豪迈,坐在马车中的关宇便不禁呻吟了一声。
湘青听到了,笑盈盈问道:“又想到自己上当受骗的事了?”有关于自己是如何被赶鸭子上架,代叔拜堂的经过,在被湘青戮穿身分的那一夜,关宇便全部都跟“婶婶”说了。
“关宇,坦白说,你叔叔逃婚,真的只为了你们跟我说的那个原因吗?”
“是啊,他是个新派人,期盼婚姻是自由选择下的——”
湘青举起手来打断他道:“难怪你会被令叔所骗,关宇,你自己连普通一个谎都撤不好;令叔逃婚的真正原因,不在于他‘想’要一段自由选择的婚姻,而在于其实他早有心上人,根本就无意娶蔚绿。”
“蔚绿,你……”关宇暗叹了一口气,等于是默认了。
这位格格不但人长得美而且聪慧过人,加上在得知真相后的落落大方,早赢得关府上下的一片好感,对于她并没有把与她拜堂之人,并非关浩的事告知王爷,爹娘更是惊诧到极点,也因此当她提出想南下见关浩一面时,实则毋需自己说什么,他们早已一迭声说应该了。
倒是对于关宇的陪同南下,他们有些意见。对外宣称关浩因有要事,新婚隔天,即赴杭州办理,现在格格由其侄陪同过去与他会合,说来也算是合情合理,只是知子莫若母,做娘的何尝会看不出他对蔚绿有超乎常情的关切呢?
而其实他也早就打定主意,如果见了她之后,叔叔依然不为所动的话,他便顾不得什么身分地位,定要推翻掉她那“小婶婶”的名号,不论辈分的话,自己还要大上她两岁呢。
“我是你的小婶婶,”湘青又何尝会察觉不到关宇的心意,只是不想,也觉得尚不到必须点破的地步而已。“不准没大没小。”
“真拿你没办法,是,小婶婶;真希望我们早点找到叔叔,我迫不及待的想看看届时,是谁治得了谁。”
湘青笑了,其实关宇完全误会了她此行的目的,找到关浩后,她第一件想做的事,便是祝福他与他的心上人,并告诉他蔚绿已心有别属,或许他们可以一起说服双方的家长,同意蔚绿与他各自男婚女嫁。
除了载皓,她没有跟任何人提及关浩逃婚的事,王府的人对于关浩婚后即远行,甚至没有陪她回府做客一事,都有些不满,但也不便明说,湘青知道那大半也是因为自己毕竟是冒牌的蔚绿之故。
想不到一场假凤虚凰,倒换来了她回返故里的方便,想到这里,湘青不禁再度笑开来,而对面的关宇还以为她是因又更加接近与夫婿见面的时刻,才会笑得那么柔媚开心呢。
令他不解的,只是为何无论何时何地,这位小婶婶的眉间眸里,总好像泛着一层淡淡的哀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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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青一人默默站在西湖边,想起苏东坡在数百年前所写的咏西湖诗: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不论春夏秋冬,不论改朝换代,西湖总还是西湖,然而人呢?人也能如西湖一样,永远不变吗?
“你来自杭州?”记得南星曾这样说过:“难怪会如此清秀纤细,是喝西湖水长大的嘛。”
湘青闭上眼睛,觉得泪意又已泛满心头:南星,南星,你怎忍心让我一人独活世上,要不是还有关浩一事心愿未了,恐怕我早已无法照你所嘱,仍活在这世上。
她和关宇抵达杭州已有五天,因为关家在此并无宅邸,所以关宇特地租下一幢清幽的四合院,这两天正在透过关家各旧朋故友,打探关浩的下落。
看来关浩真是人如其名,临行前只跟侄子说他要先到杭州来祭祀父母,至于确切的行踪,那倒实是浩浩瀚瀚,难以寻起。不过湘青并不心急,六年她都等过去了,还会在乎这短短的几日吗?只要他别像给自己玉连环的“小兄弟”,让她惦念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找着了,原来是——
湘青慌忙打住思绪,怎么念着想着,心头仍老是绕着南星转呢?
虽然时序已跨过雨水,但终究还不到春暖花开的时节,太阳一偏西,湖边便更形冷冽,湘青随即转身想往停在另一头等候她的马车走,忽见前头一个小女孩自左方追着彩球过来,根本没留心她右方有一匹快马奔驰,眼看着就要撞上了,湘青出于本能的护上前去,总算及时抱住了她一起滚开。但饶是如此,右小腿仍一阵刺痛,随即渗出血丝。
小女孩被急急忙忙赶过来的母亲接去,吓得哇哇大哭,而孩子的父亲则既想扶起湘青,却又担心此举会冒犯到她。“姑娘,您要不要紧?真对不起,也真谢谢您,我们夫妻俩——”
“娃儿给你,我来扶这位姑娘,”那妇人身材壮硕,一下子就把湘青给扶抱起来。“快,咱们快送您去给大夫瞧瞧。”
湘青想要推辞,想要请他们绕到湖的另一头去,把关家的马车给叫过来载她,可是甫一起身,便觉头晕目眩,力不从心,眼前的人物景色全转了起来,是刚刚抱住那小女孩滚开时,曾撞到了脑门吗?不然头怎么会这么晕?视线也越来越模……
“姑娘,”急得那对夫妻叫得更加大声:“姑娘!姑娘!”
但晕过去的湘青,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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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大嫂,她没事,您和邱大哥先带孩子回去吧,她有我照料,没事的。”
湘青怔怔坐起,环顾四周,发现是间清幽的雅室,这里是什么地方?在外头讲话的人又是谁?她扶了扶头,再看一眼僵麻的右小腿,裙子撩到一旁,丝裤被剪开了,伤口显然已上好药,也包扎妥当,这是——
“你醒了?”门边那儿才传来一个颤抖的声音,他人已赶到床边坐下。
湘青猛抬起头来,触及说话的人的面孔后,便如遭雷殛的坐在那里,动都无法动一下,只能盯牢他看,好半天之后,才吁出一口长气,露出由衷的笑容道:“果然好心有好报,救了个小女娃儿,换来赴阴间与你相会的结果,划算极了。”
“湘青,”他轻拥着她的肩膀,不敢一时给她太大的刺激,只能尽量轻缓的说:“这里不是阴间,是杭州,是我开在西湖畔的诊所,你刚刚昏迷不醒,血染裙裾被送进来时,差点就把我给吓坏了。”
湘青这时才有如大梦初醒般,伸出手颤巍巍的抚向他的脸,那眉、那眼、那鼻梁。面颊……,蓦然纤纤玉指被他拉到唇边去印卜热吻,而炽热的气息,总算说服了湘青,让她相信眼前的人是实际存在,而非她幻想出来的。
“南星?南星!你活着,你没死?你真的还活着?”
“是的,是的,是的,”南星一迭声的应道,终于顾不得她的伤势,把她紧紧拥在怀里,紧到好似恨不得能将她整个人嵌进自己体内去。“我没死,我还好好活着,湘青,我找得你好苦啊,你到底躲到哪去了。”
湘青兴奋到极点,又哭又笑的,根本听不清楚他在问她什么,重要的是他还活着,不是吗?比起这件事来,其他的一切不都显得无关紧要吗?
“让我看看你,南星,让我看看你。”湘青仍然又哭又笑的推开一点距离,抚着他的脸,仔细的审视他。
南星一手扣牢她,另一手则轻抚着当她被送来时,就已散乱得看不出原来样式的秀发,除了让她看个够之外,自己的眼光也未曾稍离,贪婪的留恋在她的脸上,半年多不见,她虽略见憔悴,却不减清丽,反而更加添了几许楚楚动人的韵味。
南星终于发现此时此刻,最不需要的便是多余的言语,于是他俯下头来,立刻吻上那令他日思夜想,梦中犹时时不忘的红唇。
湘青的反应则是前所未见的炽烈,对她而言,南星不啻是失而复得的珍宝,教她怎能不觉得欣喜若狂?她的双臂紧缠着他,十指在他的短发间厮磨着,热烈回应南星的需索,同时也毫无保留的把自己这些日子来的哀愁,全部化为柔情万缕,借由交缠的舌尖,辗转的双唇,紧紧缠绕着南星。
好半天之后,南星才悄悄推开她一点儿,望着她酡红的面颊,明亮的双眸,微微张着,极之诱人的小嘴道:“这是小别胜新婚的美妙结果吗?湘青,我真爱透了你这教人窒息的热情。”
湘青的脸颊更红了,只得躲进他怀里去,此刻也觉得自己方才确是太大胆了些。
南星被她的模样给逗笑了,便俯在她耳旁说:“我们之间,还需要这么害羞吗?对了,你刚才频频问我是不是还活着,难道这好一阵子以来,你都以为我已不在人世?”
提到这一点,湘青的眼圈儿又红了,她伏在他的胸前嗔怨道:“什么‘以为’而已,根本就‘相信’你已不在人世。从去年冬季至今,你想想看人家已流了多少眼泪,伤了多少次心,偏你还能问的这么轻松,好像……好像一点儿也不把人家的心疼当做一回事。”
他先吻了吻她的唇边道:“嘿,不能冤枉人喔,天知道这大半年来,谁受的折磨较多,不过这些帐,我们可以待会儿再慢慢算,来,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会误以为我已不在人世?”
湘青觉得他的怀抱真是全世界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便依在那儿将遗书和荷包的事详细说给他听。
“这该死的王彦新!”南星心疼不已的叫嚷道:“不但没顾好我交托给他的东西,还八成是从不知哪个壮烈牺牲,颜面难以辨认的同志身旁捡回我散落的行李,随即拼拼凑凑,‘好心’的送回我的遗物,害惨了你,湘青,真是抱歉,我——”
湘青举起手来轻点住他的唇道:“只要你还活着,教我再流多少泪也值得,更何况,我还因而找到了十几年前的‘小恩人’。”
“小恩人?”南星想了一下,随即朗朗笑开。“你认出来了?”
“嗯,”湘青毫不退缩的拉起他的手,转滑进她襟内拿出那个沾血的荷包来。“我万万也没有想到你竟然就是那位外婆临终之前,都还念念不忘的小兄弟。”
南星突然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牢牢盯住她看,湘青被看得臊热难当,低头一瞧,才发现盘扣没扣好,连抹胸都露出大半截,难怪他会……。“南星!”她嗔怨着掩道:“你好坏。”
“是我坏,”他笑道:“可也只对你一个人使坏而已,原来我们的姻缘线,早在你七岁那一年就叫月老给牵绑上了,来物归原主,我既已平安归来,这东西就可以再还给你了。”他拿出来塞在她手中的,是那个玲珑剔透,光彩夺目的玉连环。
“这中间的星,原来就是你。”湘青凝视着中间那块玉道:“那旁边这一串连环呢?上回你并没有告诉我。”
“象征绵延不绝的爱啊,小傻瓜!这都不懂?”南星宠溺的把玉连环塞回她襟内,这一次他的手指不敢再不老实,连忙帮她把盘扣扣好,便跟她说明外公病情已好转,他受革命之召赶往惠州,因病耽搁了回京的时间,以至于误认为已死的事。
“对了,后来不论是在北京的和亲王府或西安的别馆,我都找不到你,他们甚至一概否认你的存在,我也知道你平日都待在绣楼内,深居简出,很少在府内走动,认识你的人不多,但所有的人一致矢口否认府中曾住有一名绣女,就未免有点说不过去了,是不是?”
湘青突然还不想触及现实生活中的种种难题,便反应为问道:“那你怎么又会到杭州来呢?”
“因为你说你自己曾住过杭州嘛,我遍寻不着你后,差点就要疯了,好几次甚至都快忍不住,想直接找载皓问明白去,别人还有可能不清楚,他总不会不明白吧?至少元宵夜那晚的事,他绝对赖不掉。”
“南星!”湘青越听越慌乱,越感觉到造化弄人,往往出乎常理之外,她是以为他死了,才会同意代蔚绿出嫁,结果却也因此,让大家合力隐瞒“湘青”的存在,导致他的打探落空,如今她已嫁给关浩,这笔帐该如何才能算得清呢?
“最后我想,也许你已经回到家乡杭州来了,毕竟在北方因联军进京一片混乱之际,南方各省幸赖刘坤一等几位大臣发起东南自保运动,勉强得以偏安一隅,所以我来到杭州,打算慢慢打探你的消息,一年半载不成,五年、十年总会有点结果吧?再不然花尽我一生的时间也成,我早说过,自己一生一世都要与你在一起。”
南星的笃定,更凸显出她心中的惊慌失措,看来不把一切和盘托出也不行了。
“告诉我,前一阵子,你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南星轻抚着她的脸说。
“我……我……”
湘青并没有机会把话讲完,因为门口处已闪进一位女子来。“南星,刚才邱家嫂子说有位姑娘为了救他们家娃儿受了伤,现在——”
南星倏然站起,抢前几步扶她道:“江婉,夜来天寒,你不在家歇着,还过来干什么?”
“我怕你太累,想来帮点忙。”_
湘青瞪视着那个显然已身怀六甲的妇人,她虽称不上漂亮,但因着怀孕的关系,倒为那清秀端庄的脸庞,平添一抹专属于为人母者的光辉。
“已经没事了,幸好不曾伤及筋骨,只是擦伤的面积广,血流得多。乍看之下有点吓人罢了。”南星这才想到自己至今也还未曾跟湘青详述她受伤的情况,但两人久别重逢,浓情蜜意尚且倾诉不尽了,哪里还有时间来说她的伤势。
“那就好,”江婉放心的笑道:“饭菜都准备好了,我看就留这位好心的姑娘下来便餐,你说好不好,南星?”
那依赖的神情,家常的对话,大方的姿态,令湘青心中的狐疑和不安感越来越浓,越来越深。
“呃……,”偏偏南星于此时支吾起来。“江婉,你先回去,我这里还有一些东西要整理,待会儿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