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儿一乍疾心得此漠视并无妨,但月余之后发现有孕在身时,绣儿却绝无狠心舍弃胎儿之理。如呆留在府中,除了会惹得王爷嫌恶之外,势必又会害得福晋心碎,思前想后,想要二全,乃至让婴儿顺利产下四全,唯有离开王府一途,此乃绣儿多年前不告而别的主因。
绣儿一身罪孽,然稚女无辜,福晋仁厚,当不吝予幼女一处栖身之所,绣儿的监终之请,只乞福晋千万别让王爷得悉此事,小女娃顾,就让她永远只走平凡百姓,顾家之女……”
“湘青,阿玛他想——。”
“不了,”湘青拦住载皓,不让他再往下说:“既是代蔚绿出阁,何需相认正名?只要我们彼此心知,这些外在虚名,都不是最要紧的,爹的心意,我明白就是。”。
“湘青,你的善良体贴,温柔婉约,全是遗传自绣姨吧。”载皓在得悉湘青为自己的异母之妹后,便已对绣儿改了称呼。
“唯一能为福晋、二哥及蔚绿做的,也只有这一项了,相信娘在天之灵,也一定不会反对我的决定。”
“湘青,我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你这株小草,终生只望天边孤星,为什么现在却肯……?”
湘青双眼蒙上一层泪雾道:“因为孤星已殒。”
载皓大吃一惊。“即使如此,你亦毋需自暴自弃,你才二十三岁;未来的人生仍长,只要你一句话,载皓便是拚得官位不保,也要为两个妹妹去掉这婚约的枷锁。”
“万万不可,二哥,明日即是婚礼大典,难道你忍心让王府三千余人同承悔婚的苦果?难道你忍心逼蔚绿再走绝路?让她与赵镇永生生分离?还是你看不到这十日来,一干人等为泯灭绣女湘青曾经存在的痕迹,做了多少努力?”湘青拉住载皓的臂膀说:“星辰殒落之后,小草本已无存活之意,如今能为王府略尽棉薄之力,何尝不是赐给湘青一个责任,让我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湘青,”载皓扣住她的肩膀,说不尽的怜惜,道不完的难舍。“那关浩虽据闻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学有专精,但行踪飘忽不定,我们从未曾见过他,根本不清楚他的为人个性,如今要这样就把你交托出去,载皓实在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
湘青仰望着她这位平日剽悍,眼前敦厚的兄长,心底顿生孺慕之情,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她最感欣慰的,便是忽然间多了许多位真心关爱她的亲人,虽然一颗心早已随南星而去,但至少在这世上,她仍有几位亲人,她并不孤单。
尤其是这位炽烈如阳的兄长,从最初对她的惊艳到后来的疼爱,让她最为感动,也因此,她打算跟他吐露一件从未曾向人提过的事,好安他的心。
“二哥,你还记得今年初元宵夜那一晚,本来我对你毫不假以颜色,后来却因听你提及‘荷花’,而态度变?”
“记得,当时我还想:原来这女子对自己的绣作那么钟爱,我才提起自己是因为看到小三子钱袋上的荷花绣得栩栩如生,令我爱不释手,才询问出自谁之手,小兰不好意思再说是自己绣的而道出你来,你的态度立刻就变了。若知道夸你的绣工,比夸你的人更有用,我早就那么做了。”
湘青露出最近难得一见的笑容说:“其实你是表错情,而我则是会错了意。”
“怎么说?”载皓愕然。
“福晋说有关她找我的过程,以及得到的消息,你全都知道?”载皓点头之后,湘青便再说:“那我猜,你一定晓得我曾进青楼三日。”
“湘青!”载皓显然不欲她重提伤心往事。
“你果然知道,可是你不知道我在里头名叫雨荷吧?而在那三日中,我总共才接过一位客人,一位在不曾点灯,一片漆黑的暗夜中,与我畅谈,听我倾诉的客人。除了家世不凡,自北京城南下,刚夺得射柳大会魁首,箭术高超之外,我对他可谓一无所知,后来我答应福伯北上京城,也是想看看能不能顺便打听到他,只是我一来人生地不熟,起先不敢乱问,后来又遇到南……,”她摇摇头,慌忙打住。“后来的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夜过后,他便留下三百两银子,为我赎回自由之身,而在我尚不明白他有为我赎身之意,依他所嘱去厨房帮他整治几味小菜前,却仅来得及询问他的名字。等我回到房间时,他早已经沓无踪影。”
载皓凝视着她,双眸中的神色由迷惑、复杂、诧异到了然。“你曾揣想过我是否为他?”
湘青颔首。“因为乍听之下,你低沉沙哑的声音,颇像当夜的他,六年了,我终于等到了报恩的机会。”
载皓虽了然在心,却仍想从她口中得到证实。“六年前为你赎身之人,便是你明日要嫁的……。”
“关浩。”湘青平静而坚定的说出口。
第九章
虽说避联军之祸于西安,但既请得皇太后出面,名义上再怎么因陋就简的婚礼,举行当日,还是极尽了两家所能的豪华热闹。
关浩父母均已不在,所以婚礼大典由长兄关湛主持。家中凡有爵者,皆按品服大妆;别馆虽比不上京城内家宅宽大,但园内各处,依然是帐舞皤龙,帘飞彩凤,厅内各色大礼,金银炫目,珠宝竞辉,所有的鼎炉全焚百合之香,一切瓶中尽插长春花蕊。
关家如此排场,王爷府的嫁礼自也不能寒酸,金锭银锞,丝绸彩缎,珠翠如意,成箱成盒的尽往夫家抬进,几里长的仗阵,好似永远也没个尽头。但最令大家喷喷称奇,赞不绝口的,仍是新嫁娘的巧手绣工。
“瞧这枕上的鸳鸯,恩爱得就好像要躲进柳条深处.不让人看哩。”
“是啊,听说连这霞帔嫁服,也是格格一针一线,自个儿绣出来的,真是没人得比的好手艺,我看以后额驸的衣服外袍,全不怕无人添色增艳了。”
“对啊,还有那床大红喜被,你们看到了没?上头的娃娃个个活灵活现,面团团,粉嫩嫩,姿态各一,服饰百样。”
“哪来的百样?”
“咦,百子图,服饰怎没有百样?”
“说你是顽石脑筋,你还不承认,这百子图一旦绣到被面上,就只得九十九个而已”
“九十九个?那另外一个呢?”
“等着新嫁娘的肚子给补上啊,看你这脑袋迁的。”
“你才浑呢.在关大爷与和亲王爷结亲的大喜之日,说这等粗俗的浑话?”
喧嚷开来,少不得又是一阵哄然的笑声。
喧天的锣鼓声静了,豪奢的宴席散了,众多的宾客走了,位于园中静谧处的洞房,终于得到了宁静,但也逐渐逼近上演今天主戏的时刻。
仍顶着沉重凤冠的湘青肃坐在床边,双眸垂视,面无表情,只等着关浩回房,便要向他拜谢六年前的赎身之恩。
今天的一切繁华热闹,对她而言,都只像是一场虚幻的戏,她之所以肯代嫁,除了载皓已知的种种原因之外,还依凭着对关浩的信任。
南星那带血的荷包揣在她怀里,在她的心目中,除了南星,湘青不会再成为第二个男人的新娘,待会儿关浩掀起红盖头后,她就会跟他说明一切的原委,她相信关浩不但会原谅蔚绿,也一定可以体会她的心意。
她相信那一把温柔、低沉、沙哑的嗓音,从六年前至现在,一直深信不疑,之所以没把这想法跟任何人提,只因为湘青知道别人听后,一定都会讪笑她太过乐观……
听到脚步声了,只有他一人?因为她是位格格,所以没人敢闹洞房吗?湘青宁可相信是因为关浩体贴,不欲人吵的缘故。
来人的脚步略显慌乱,湘青难免有些担心,不会贺酒喝太多了吧?可别又像六年前那样,宿醉一夜,得烦她照拂——。
“格格想必已疲累不堪了吧,掀起盖头,卸下凤冠之后,便请格格的侍女进来为你更衣,早点上床休息。”
这人是谁?谈吐如此客气,虽说夫妻理应相敬如宾,但他的口气却未免过谦,似乎还含着一丝……畏怯?为什么?
更重要的是,这声音和六年前的记忆完全不同,比较高亢,比较急促,不够沉稳,不够醇厚,不够坚实。
湘青犹在惊疑不定,苦苦寻思之隙,盖头已被掀开来了,她凝神望去,却只见背影,因为他正转身想去拿桌上的交杯酒。
看清楚他的背影之后,湘青更加落实了原先的疑问,当下也不动声色,只想摘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慢慢转过身来,却不敢看眼前的新娘,只呐呐的说:“格格,请。”
湘青并没有伸手去接杯子,反而紧盯住他看,一张方正的脸,眉稍稀,鼻略低,但双唇薄厚适中,双眸若不是一味闪烁躲避,想必也称得上明亮,只是双颊火红,不免削减了些许阳刚气,他的年龄虽可能比她大,但湘青肯定多也不过一、两岁而已,她一边看他,一边动手摘下凤冠。
“格格?”他飞快看了她一眼,不禁怔住了。
眉如娇柳,双瞳似星,挺秀的鼻梁,嫣红的小嘴,盘高的秀发如云似雾,凤钗儿插在髻上,小小的串玉坠儿在发间轻轻的摇晃,衬着那薄施脂粉的光滑面庞,和轻点朱红的双唇;也曾听见过和亲王爷掌珠的人说她长得不俗,却万万没有料到她竟美艳若此。
湘青见他看傻了眼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所幸他眼中一丝邪念也无,便也由得他瞧。
“格格,你……你真美。”好半天之后,他才挤出话来。
“天底下有不美的新嫁娘吗?”湘青落落大方的答道,心中浮现浓浓的不解,以及些微的不满,伸手出去便将酒杯接了过来。
“格格?”见她把杯子轻拢在掌中,却一直没有行动,分明不欲喝这交杯酒的样子,他不免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这酒——。”
“我不喝,至少,不与你喝。”说完湘青索性将酒杯轻放在身旁。
“为什么?”他瞪大了眼睛问道。
“理由恐怕你比我更加清楚吧。”
“我?”他大感讶异,却又苦苦死撑着。“夫妻本应互敬交杯酒。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何拒绝。”
“真的不明白?”湘青见他面带愧色,更加有恃无恐的说。
“真的不明白。”他已涨红了一张脸。
“好,那我就说给你明白,不论你是谁,都没有资格与我喝这交杯酒,因为你不是蔚绿的郎君,你并非关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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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婶婶,你瞧,就快到杭州了。”
杭州,她住了十几年的地方,自己终于回来了,回到了曾拥有过虽不富裕,却快乐自在的地方。
“真美,是不是?”
“哪有你长得美。”;
“关宇,你又来开我玩笑了,等找着你叔叔后,看我要他怎么治你。”湘青朝坐在对面的“侄子”说。
“拜托、拜托,小婶婶,看在我为你极力争取到南下机会的份上,你就别向叔叔告状嘛。”
“他很凶吗?”
“刚好相反,他是全天下最开明不过的人了。”关宇一脸崇拜道。
“开明到诱使侄子帮他拜堂娶妻。关宇,请恕我无法苟同你的看法。”
“唉,”他叹口气道:“真不晓得你们见了面之后,会是个什么样的场面。”
“你在担心吗?怎么我觉得你的口气中,颇有想看热闹,跃跃欲试的味道。”
“小婶婶!”关宇涨红了脸,掩不住被人点中心事后的尴尬。“我看你和我那叔叔真是天生的一对,同样的机伶,见面之后,恐怕谁也讨不到谁的便宜。”
“那个不妨等我们见完面再说,”湘青别有深意的讲道。“也许结果会令你大吃一惊呢,对了,你刚才有句话没有说错,我真得谢谢你为我争取到南下的机会。”
“婚礼前夕,新郎倌突告失踪,本来就是关家亏欠于你,你没揭穿此事,我爹娘已经感激不尽了,哪里还敢阻止你南下寻夫?”
想起一个月前的那场婚礼,关宇至今仍心存余悸,小叔叔是个新派人,多年来对这件由爷爷订下的婚事嗤之以鼻,是众所皆知的事,但自己父亲强硬的立场,却也几乎和小叔叔一样的固执。
叔叔是爷爷的“老来子”,不论思想、行事.和相距二十五岁的长兄皆有一段距禽,倒是和相差六岁的自己仿如兄弟。他虽难得在家,但只要回来了,一定带着他到处去看、去玩;他敬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在别的事上还愿唯唯诺诺,独独对和蔚绿格格的这件婚事,多年来推辞有之,避谈有之,从两年前开始,更索性要求父亲取消这门亲事,说他另有意中人,一待时机成熟,便要迎娶那女子进门。
思想传统保守的父亲自然不会任由他胡闹,去年底皇太后的一道懿旨,终于逼得关家不得不履行这件婚约,父亲也动用了种种关系,把叔叔给找了回来,不料他一听到是要叫他成亲,马上一口拒绝。
“大哥,什么事都有得商量,就这件事恕小弟无法从命。”
关湛气得全身发抖道:“可我也偏是什么事都由得你,就这件事由不得你,三日后你再不乖乖迎娶和亲王府的格格,便等着看我身首异处吧。”l’)
本以为说了这么重的话之后,叔叔会得屈眼,不料大喜之日清晨,全园上下,却全找不到他的踪影,眼见父亲急得跳脚,母亲惊得垂泪,关宇蓦然想起叔叔昨晚与他说的一席诡谪的话。
“叔叔,夜已深了,为什么还不上床安歇,明日自早到晚,恐怕您都无片刻可以偷闲。”
关浩拍拍这位大侄子的肩膀道:“换做你是我,在即将娶一个从未曾谋过面的女子前夕,可睡得着?”
关宇为了安慰叔叔,什么也不曾多想的便应道:“都说那位蔚绿格格才貌双全,国色天香,和亲王爷的气势又正如日中天,换做是我啊,恐怕也会难以成眠,不过,是乐得睡不着。”
关浩俊朗的脸庞突然蒙上一层极为复杂的表情。“小宇,我跟你打个赌可好?”
“赌什么?”
“赌明日的婚礼难以举行。”
“怎么可能?”
“你想想看,那位格格算来也有“二十二岁了,这些年来,却不曾前来催婚,照我看,她一定也和我一样,另有意中人,只是双方家长都不肯出面取消掉这门亲事而已,如若新娘坚持不肯上轿,你说明日那婚礼还举行得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