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竹作梦都没有想到于轩会用如此不堪的话来羞辱她,怒急攻心,反而能够挤出笑 容来说:“你又怎么知道我对你的反应是最热烈的?”见他双眼掠过一阵愠色,桓竹知 道自己所说的话有了效果,但那又如何呢?她的心中并没有一丝胜利的快感。“欧先生 ,夜已深沉,恕我无意留客,你请吧。”
“夏小姐,话说完后,我自然会走。”
“那就请你快说。”
“嫁给我。”
桓竹弹跳起来问道:“你说什么?”
“你已经听到了,我说嫁给我。”
“你疯了。”
于轩却偏着头说:“对于一个求婚者而言,这三个字似乎不是什么标准答案。”
“而对于一个女人而言,你也算不上是一个正常的求婚者。”
“哦,”于轩按熄了烟,交叉着双手枕在脑后说:“那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所谓 “正常”的求婚者,应该具备什么条件?”
如果她说要具备爱,恐怕只会惹来他的讪笑吧?而见她不语,于轩却自以为是的接 下去说:“我今年三十三,你二十三,年纪相当;我未娶,你未嫁,条件相当;你外貌 姣好,带得出去,而且“显然”不讨厌我;”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别有深意的表明,“ 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富有多金,正符合你的需要。”
他富有多金?他富有多金干她什么事呢?她从来就不是个拜金的人,她在他眼中,几时变得如此不堪起来?桓竹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记得我曾跟你说过,我的人不卖,我的心也不卖。”
“你是说过,但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是绝对的非卖品,只看价码是什么而已。 ”
这才是真正的他吗?桓竹犹记得当年大姊被带回家里时,大哥曾狠狠的骂她一句, “你以为他看上的是你的人吗?不,他看上的,绝对只是你的家世,是“汤华纯”背后 的那块金字招牌!”
就因为他自己曾追逐过,也仍在追逐着金钱,便以为人人都跟他相同?
“对不起,你看错人了。”桓竹不欲多说,往门口走去做逐客状。
但于轩却快她一步站起来挡住木门,不让她开。“是吗?依我看,你只是价码和别 人略有不同而已。”
“欧于轩,你不要欺人太甚,”桓竹的声音已跟着身子颤抖起来。“请你立刻离开 我的房子!”她气得想背过身去。
但于轩却硬扣住她的肩膀,要她面对着他。“桓竹,我刚刚已经讲过,话说完之后 ,我自然会走,”桓竹握紧拳头,将脸别开,“令尊在泰国的新厂已投入一亿两千万元 的资金,如果无法如期完成,不要说在泰国生产无望,台南本厂也有可能被拖垮;你姊 夫周栋梁为年底立委选战已部署了两年多有余,如无意外,安南区选票应是他能否当选 的主力,可是若有人把他夫人婚前与人私奔的往事揭发出来,加油添醋,说成他夺人所 爱的丑闻,我相信对手就算没有办法因此而扳倒他,至少也拥有了搅局的本钱;对了, 我差点就忘了你还有个小男朋友,听说他母亲天天都在盼他回来,如果能找到现在持有 那骨董怀表的人,应该就不难循线溯往的揪出他的行踪,他既是为了你才离开台湾,那 你便应该负起把他找回来的责任,不论他是生是死,你这做情人的总该表现一下情意。 ”
“不,你不会,你不可能……”桓竹面无血色,惊骇莫名。
“我不但可能,而且一定会,”于轩知道她听懂了,微微笑道:“这是我对你开出 的价码,桓竹,现在你还能坚持说自己是绝对的非卖品吗?”
桓竹后退两步,跌坐在沙发上,把脸深深的、深深的埋入冰冷的手掌之中,感觉到 自己一颗心陷入无边无际的悲哀里。
***
再度走进于轩位于阳明山的华宅,桓竹的身分已经与过去不同。
“欧太太。”司机如此唤她,钟点女佣也这样叫她。
欧太太。
桓竹的唇边泛起一丝苦笑,谁会知道在这声称呼的背后,有她多大的无奈和多深的 创伤。
父亲病情的持续加剧是她无法再坚持的主因,二度到医院去探他时,桓竹便意外的 发现所有的汤家人都在,而病床却是空的。
“阿姨!”她的胸口一紧,也来不及唤任何人了,直接就问翠婵说:“阿姨,爸爸 他……他──”
“送进加护病房了,”华绍护在母亲跟前答道:“夏桓竹,这下你满意了吧?”
“大哥,”华维看不过去,出面拦道:“爸爸身体不好,桓竹跟我们一样着急难过 ,你又何必说这种话?”
“她会和我们一样着急难过?”这次按捺不住的人,换成了华纯。“栋梁连提名都 还没争取到呢,四周的流言已经多得不得了了,如果……如果……”她最担心的,显然 并不是父亲的病。“大哥,那我怎么办?”
“怎么办?华纯,谁教你当年脑袋不清楚,做出那种事来?现在充其量也不过是自 做自受而已,哪里像我们汤家,二十多年来,白养了一个不知回报的人,临了还要帮着 外人来害自己的家人。”
若不是惦记着父亲的身子,桓竹必定早就转身离开了,她抬起头来,只见小哥用充 满谅解及悲悯的眼神望着她,而翠婵……翠婵竟然──
“桓竹,”她苍白着一张脸,完全失去了平日孤傲冷绝的模样。“桓竹,就算是阿姨求你,求你看在你父亲的份上,帮忙汤家度过这一次的难关,再这样下去,你爸爸他……他真的会……”
“阿姨。”桓竹的脑中一片混乱,只想阻止翠婵再往下说。
“你要我们怎么做,你才肯帮忙呢?难道……难道非要我这个老太婆跪下来求你不 成?”翠婵说完便作势要跪。
桓竹被这一逼,身子反倒抢先一矮,跪倒在地。“不,不,阿姨,是我求你,求你 不要再说了,我──”
病房门被推开,打断了所有人的话头,刚刚脱离险境的念泽只惦着一个名字。
“桓竹……桓竹……”
桓竹连忙赶到床边说:“爸,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桓竹,”他紧握住桓竹的手,那股强劲,简直就不像是个病人。“别忘了我说过 的话,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许……不许你拿自己一生的幸福当赌注,答应我,桓竹, 答应我。”
“爸,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但是如果因保全她一个人,而让许多人的努力、成 就、生命全部毁于一旦,那她又有何“幸福”可言?“爸,我答应你,我绝不会拿自己 一生的幸福开玩笑。”
念泽似乎安心了,终于肯闭上眼睛睡一觉。
隔天她便回到台北,与欧于轩到法院去公证结婚,变成了“欧太太”。
没有盛大的婚礼,没有喜宴,没有鲜花,没有蜜月,没有给予祝福的双方亲友,甚 至没有一丝的笑容,桓竹和于轩便成了夫妻。
才公证完毕,于轩就当着桓竹的面打电话到泰国去,即刻解决了汤家的燃眉之急, 同时表示因着连襟之故,年底选战,他愿意在经济上助周栋梁一臂之力。
念泽知道在泰国设厂已无问题后,不再忧心忡忡,病情转趋稳定,等到他可以返家 休养,得知桓竹嫁给于轩时,已是她婚后一个半月的事了。
桓竹力辩她是心甘情愿结的婚,念泽在一阵失神之后,也只得重重叹口气,在心底 一遍又一遍的自责:韶君,我真是对不起你,这一生,我不但害惨了你,而且还害惨了 我们唯一的女儿。
时序进入五月,天气渐渐热起来了,但桓竹的心情一迳沉溺在寒冷的冬季里,有谁 会相信这两个多月以来,他们过的是有名无实的夫妻生活呢?
从法院公证回来的那一天起,于轩便搬到一楼的客房住,把二楼的主卧室让给了新 婚的妻子,他从来都不碰她,顶多只在一起吃饭,相递杯盘时会轻触到手,或者是在人 前他会轻拢住她的腰,显出一副恩爱夫妻的模样,其他时候,他连正眼看她的机会都不 多。
桓竹推开落地窗,来到游泳池畔,波光粼粼,于轩倒是从依然春寒料峭的三月起, 便维持着天天晨泳的习惯,不会游泳一直是她的遗憾之一,常常想请他教自己,可是一 触及他那冰冷的眸子,到嘴的话便又全数咽了回去,何必自讨没趣呢?
她不愿再往下想,只怕越想会越自怜,于是转身回到屋里,换上白衬衫、黑窄裙, 打算到公司去一趟。婚后她虽然没有继续到公司上班,但仍持续为海琴珠宝设计饰品, 新的璀璨部主任是个刚刚踏入社会的年轻人,活力充沛、干劲十足,两人的设计理念十 分接近,所以聊起天来非常投机。
桓竹打理妥当后,因不想麻烦司机再接她回来,便迳自叫了计程车出门。
***
“欧太太。”柜台小姐见了她,神色突然略现惊惶,怎么回事?
“成先生在吗?”桓竹也无意追问下去,直接说重点。
“在……在他的办公室里。”
“好,谢谢你。”桓竹拿着设计图便往里头走。
“欧太太!”柜台小姐却又喊道。
“有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她越显不安。“我是想……是想需不需要请成先生到会议室来 见你。”刚刚她送咖啡进总裁办公室去时,只见……成先生办公室就在总裁的对面,万 一──那怎么得了?
“不需要啊,怎么?成先生现在有客人?”
“客人找的不是成先生,”猛然发现自己说溜了嘴,她急得整张脸都涨红了。“不,我是说没有,成先生没有客人,没有。”
“那不就结了,我去他办公室就好,不必麻烦了。”桓竹不再理会她莫名其妙的言 行,迅速往里头走去。
“桓竹,”成渊有着艺术家不拘小节的脾性,所以对她一向直呼其名。“真有默契 ,我刚刚才想打电话去找你。”
“有事?”成渊看起来很好哇,桓竹越发不明白柜台小姐的阴阳怪气,算了,她懒 得想那么多。
“想找你要岁末冬季的设计品,”他摊摊手笑道:“我自己拚命的想,就是想不出 什么好图样来。”
“别谦虚了,今年秋天这一批不就全靠你?我一点儿灵感也没有。”
“那有什么办法?”成渊调侃道:“你与欧先生新婚燕尔,哪有心情为忧郁的秋天 设计饰品,只好由我打鸭子上架啰。”
“结果你这只鸭子表现得还不错嘛。”桓竹不想提及他们的婚姻。“言归正传,来 看看我的草图。”
两人研究了大约半小时以后,桓竹突然想起她去年设计的东西,或许应该拿来和成 渊讨论一下,销路好的样式,就不妨再继续生产下去。
“成渊,你等我一下,我到欧先生办公室去拿点东西。”桓竹起身道。
“他今天好像没过来,搞不好办公室的门还锁着。”成渊今天到得早,又一直没出 去,所以无法肯定。
“看看吧,如果推不开,我再请人来开。”桓竹走到于轩的办公室门前,心想他八 成不在,否则门一定开着,便反射性的去推一下门,想不到门根本没锁,轻易就被她推 开一条门缝,正想全部推开走进去时──
“轩,你说我该怎么办?”
“去拿掉吧,”于轩站着,先前说话的那个女人则坐着斜靠在他腰侧,两人都背着 桓竹往窗外看。“芳雁,留下来有什么好处?”
“但是,轩,我爱孩子,我想要这个孩子,他是我们两人的爱情结晶啊。”
“去拿掉,芳雁,留下他对大家都是个负担,我知道要你舍弃自己的骨肉很残忍, 但环境根本不允许你把他生下来,要拿就得快,不然就来不及了。”
“轩,”芳雁整个上半身几乎都已贴在他身上。“我怕,我好怕啊。”
于轩环住她的肩膀说:“不怕,不怕,如果你真的害怕,那我陪你去好了。”
桓竹不知道她是怎么轻拉回房门的,她甚至还记得不要全部关上,以免发出太大的声音,“惊动”了里头那一对男女。
但是在她退回成渊的办公室时,却一个踉跄,从早上到午后的现在,什么都没吃的身子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人便瘫倒在地。
所幸那只是一时的晕眩,三、四分钟后,便在沙发上苏醒过来。
“成渊?”她眨眨眼,望着俯身看她的男人说:“我怎么啦?”
“晕倒了,”成渊翻翻白眼道:“真是吓死人了,若不是我女朋友常常也会因减肥过度而突然晕倒,现在你早看到我呼天抢地的,说不定还会让大家以为需要急救的人是 我哩。”
晕倒?她居然会晕倒,桓竹一直自认身体不错,怎么现在变得这样差,她自己都不 知道?
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听到的那些话,她顿时又觉得心痛如绞,为什么?为什么 在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以后,她仍然那样的在乎于轩?其实他对自己根本毫不在意,难怪 他从不碰她,苏芳雁连他的孩子都有了啊!
往后的漫漫岁月,难道都得要这样过下去?桓竹头一偏,自婚后隐忍至今的泪水便 夺眶而出。
“桓竹,桓竹?”成渊慌了手脚,连忙掏出手帕来为她拭泪,忙不迭的问:“你怎 么啦?怎么回事?身体很不舒服吗?那我送你去看医生好不好?或者我叫他们请欧先生 过来──”
“不要!”听他提起于轩,桓竹猛然失去控制的大叫:“不要叫他,不要!”
“好,好,好,”成渊扶住她安抚道:“不叫欧先生,不叫,你冷静一下,不要太 激动。”
“不要,我不要欧于轩,我不要欧于轩,我不要,”桓竹泪流满面的靠在成渊的肩 膀上说:“成渊,成渊,我不要欧于轩……”
“自己的丈夫都不要,那你想要谁?”门边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慌得成渊猛抬起 头来,既想放下桓竹起身,又顾虑她身子还很虚弱,不能忽然推开她。
首先恢复镇静的,反倒是桓竹,她迅速抽回身子,摇摇欲坠的站起来说:“我什么 都不要,我要回家。”
“欧先生,”成渊急着解释道:“你来得正好,桓──,不,欧太太刚刚昏过去, 才醒不久,我想是因为天气太热的关系,你赶快送她回家去──”
于轩以冷冽的眼神打断他的话头说:“成先生,我似乎没有问你话,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