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邑尘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刚刚所听到的话,全出自于深爱的人之口, 侍妾?娶妻?他怎能如此污蔑他们之间的情感?
“我相信你都已经听明白了。”载皓一副事属平常、完全无庸再多加解释的模样。
“有件事我一直忘了间你。”邑尘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什么事?”
“当初对上海租界执法单位施压,执意要引渡邹容北上的人是谁?”
“是我,”载皓一口坦承道:“郑信祥没有查错人,可惜的是他后来找错了人。”
“为什么?”邑尘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沉溺于梦境的假象中。
“为什么要执意引渡邹容出租界?”他望着她苍白的脸庞说:“你以为乱党之中, 谁长长我的眼中钉?像郑信祥、韦如意那种血气方刚、勇气可嘉,成事却绝对不足的人 吗?”载皓的唇边浮现出一抹冷笑道:“不;这些人只会令我心烦,对我却绝对无法构 成威胁;真正令我觉得刺眼的是孙文,是邹容这种思想周密、言之有物、文笔尖锐的人 ,枪炮弹菜的力量都有限,思想主义的影响却无穷,这种人才万万留不得,必得诛之而 后快。”
“你;”邑尘已经无法再安坐于椅上,她迅速起身道:“如今日、俄两国正在我东 北如火如荼的展开激战,美好河山及我骨肉同胞,均沦为如狼似虎的两国野心的战场和 鱼肉,载皓,”她冲过来拉起他的手激动的说:“清廷尚有多少醉生梦死的贪官污吏我 不管,我只管聪明如你者,为何还看不到所谓“大清帝国”,已将近亡国的边缘?若再 任由腐败的它领打下去,难保我堂堂大国不会遭致瓜分灭种的悲惨结果。”
“邑尘,你听我说,”载皓露出难得的耐性,侧身将她拉到了自己跟前说:“日俄 两国交战,的确已给了朝廷莫大的震撼与启示,在这场我们宣布中立的战争中,大家看 到的是扶桑小国维新立宪后的惊人成就,正式行宪仅五年,就已具备和帝俄这一大国火 并的能力,甚至若不出我所料,还应有可能打赢这场哦争;
你知道吗?其实现在朝廷已在秘密进行立宪的准备,打算最迟于明年便要正式宣告 全国,力图振兴,”说到这里,他已是一脸兴奋,“所以你根本就不要再参加什么兴中 会,什么乱党了,中国是一个古老的帝国,老百性惯有一位天子在上,以便万民崇拜仰 赖,因此革命绝比不上立宪来得实在;邑尘,许我为妾,我保证让你成为我背后的“军 师”,除了无法给予你“正妻”的头衔之外,其余的一切,我都愿与你分享。”
“你刚刚说王爷直催着你把我交付刑部?”苍白着一张脸的邑尘答非所问的说:“ 是想要杀鸡做猴,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意欲谋刺朝廷红人的下场吧?”
“是啊,但只要你让我收起来当小妾,这一切便都不成问题,反而还可让天下人见 识到我载皓收买人心,尊反为正的能力。”
邑尘至此终于有自己所面对的,完全是个陌生人的感觉,时穷节方现,看来在最根 本的原则上,他们的观念是永远都无法相通的了。
“除了我是革命党员之外,你好像还忘了我有另一个身分。”
“什么?”戎皓不解的问道。
“我还是韦如意三哥的未婚妻。”
载皓的双眸霎时闪过一道敌意。“我不相信你对他的爱会深过与我之问的情意。”
邑尘俯视着他,知道他的自信全缘自于自己的臣服,在爱情的世界中,她的确是输 了,彻彻底底的抬给了载皓。
古人说:“棋逢对手。”其实,渴望得一势均力敌之对手的,又何止是下棋的人呢 ?战场上如是,情场上恐怕更如是吧;
以前和顺心论情,总觉得差那么一点点,至于那“一点点”究竟是什么?在遇到载 皓之前,她却也还是一直懵懵懂懂的,顶多在舒园月夜后,心中偶尔会闪过一个模糊的 影子而已。
但现在她却已完全明白,只可叹造化弄人,了然之后所必须面对的,却是无法圆满 ,注定破碎的结局。
她肯定是回不到从前的模样与心境了,但她也绝对无法屈就于载皓的安排,现在她 也终于认清,在情爱的领域中,她才是一个最苛求完美的人。
得不到载皓,她再也不会接受其他的男子,而得不到完整的载皓,她亦宁可失去所 有。
于是邑尘平静的抽回了她的手,并坐回椅上,隔着一张桌面跟载皓说:“明早我会 准备好。”
“你答应了?”载皓难掩兴奋之情的问。
邑尘迳自斟酒连喝三杯,看得载皓诧异万分的惊呼:“邑尘;”
“载皓,这三杯酒一敬你对我的浓情盛意,二记我们的聚散离合,三则表明我的心 志,”她忽觉脑门一阵晕眩昏重,但仍硬撑着把话给说完。“明天一早,我即随你…… 赴……刑部……”
在眼前完全陷入黑暗之前,她仿佛见到了载皓一脸的悲绝?
第十章
婴儿的啼哭声?这里是哪里?怎么会有婴儿的哭声呢?
“宣儿乖,宣儿别哭,乖乖别哭,别吵了你尘姨。”
那哄劝声又轻又柔的,不但立刻哄停哭泣的婴儿,也让邑尘心思沉静,再度坠入梦 乡中。
也不晓得又过了多久,她才真正的醒听过来,但触目所及,只觉窗明几净,却不是 她住惯了的翠云阁,这哀是什么地方?
“小婶婶,里头那位姑娘是谁?”她听见外间一个爽朗的男声问道。
“是我一位朋友。”
“她生了什么病吗?不然为何已整整睡了十来个小时,还不见醒来的迹象?”
伴着几声悦耳的轻笑,那女听答道:“她没病,只是不慎连喝三杯加了分量昏睡药 粉的酒而已。”
“畦;这么厉害;瞧她长得那么漂亮,不会是被人下药陷害的吧?那及时救了她的 英雄又是谁呢?”
“关宇,想像力别那么丰富成不成?咦?你跟人约的时间不已经到了吗?还不快去 ,晚了就搭不上船啰。”
“对对对,”那男人显然一阵慌乱的说:“那我走了,小婶婶,中秋记得带小宣回 家,爹娘都惦记着紧呢;哦,对,再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我就走,下药的人到底是谁嘛 ?”
“就是你口中的“英雄”啊,下药让她昏睡,凑巧是他自以为可以救她的办法;好 了,这故事说来话长,下回见面再说给你听;这趟南下可别只顾着游山玩水,忘了学堂 勘察水利工程的功课,回来时若答不出你小叔叔考你的问题,恐怕连我都救不了你。”
“知道了,小婶婶,中秋家里见。”
邑尘认出那个女听来了,不就是曾经给予她许多帮忙照应的--“咦?你醒了?你 终于醒过来了呀;”进来探视她的人,果然是湘青。“关浩说你过年就该醒了,害得我 直操心到现在,醒来就好,正巧赶得上用晚餐。”
邑尘扶着头生了起来,虽然身子没什么不舒服,但脑袋却一片混乱,好似有千百个 问题,直塞得脑门发胀。
“湘青,这里是何处?”
“我家啊,是大伯拨给关浩与我的住处。”湘青绞过一条热布来,供邑尘擦脸。
但邑尘接过来之后,却不忙着擦,随即再问:“这里不是刑部?”
“刑部?”湘青的表情甫现错愕,便又恍然大悟道:“是不是我二哥跟你说的?说 要送你到刑部去?”虽然邑尘没有回答,但湘青却已经从她听诧的表情得到了答案。“ 真亏他编得出这样的谎言来,你又没犯什么法,干啼要把你送到刑部去?”
“是他说王爷打算拿我杀一儆百,好教天下人再不敢动谋刺朝廷官吏的念头。”
“是吗?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难道这并非实情?”邑尘擦过脸后,觉得精神愈好,但思绪却愈乱了。
“当然不是,早在你的伤口尚未完全愈合之时,他就已经向我爹禀明过实情,说你 非但不是刺客,还是两度救他的恩人,爹当时听完,还说等你伤愈之后,要大大答谢你 一番哩,怎么会变成这样?”这下子似乎连湘青也迷糊了。
载皓打算送邑尘出王府,重回她未婚夫身边的事,湘青是知道且表示反对的,她认 为至少也该问过邑尘本人的意见后,再出她自己做决定。
然而抗议结果都还未得知有效无效,昨儿个深夜里,载皓就把睡得香甜的邑尘给送 了过来,而关浩也一反常熊,一个劲儿的保持沉默,只在详细的检查过邑尘后,低声轻 责载皓在酒中掺了过重的药量。
“我原本只想劝她喝一杯算数,谁晓得她竟会在我都还来不及出声前,便连下三杯 ?”载皓俱恼兼挂心的辩解道。
“是不是你说的话给了她大大的刺激?”
面对关浩这个问题,载皓却是再也不肯出声相应。
现在看邑尘一脸凄楚,湘青对载皓不禁更加不满起来,他到底把女人的心着成是什 么?可以由他主宰支使的东西吗?随便他要塞给谁就给谁?
“邑尘,你快告诉我,我二哥他还跟你胡说了些什么?”
至此邑尘当然也看出其中似乎大有蹊跷了,如果他打一开始便没有送她到刑部去的 打算,那为什么还要捏造出那么大的谎言来呢?“他说……”
“湘青;”关浩的叫声听然打断了邑虚的话题,也弄吼了她好像才刚刚要现出曙光 来的思路。
“南星,我们在里头,”湘青连忙扬声应道:“邑尘已经醒了。”
紧接着街进房里来的,却是邑尘始料未及的人。
“邑尘;邑尘,你没事吧?”
“顺心;”邑尘望着这个一把就握住了她的手的男子,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顺心?真的是你?我没有眼花吧?”
“是我,是我,”顺心顾不得房内尚有关浩夫妇在,立刻抱住邑尘道:“谢天谢地 你平安没事,南星大哥真有办法,他叫我耐心等上三天,说最慢昨天晚上一定会将你救 出和亲王府,他果然办到了,没有让载皓那狗官一再继续拘禁你。”
邑尘奋力挣出他的怀抱后,第一件要问清楚的事是,“南星大哥?关大夫,你是我 们在京城的联络人,那个总是在通讯上签个“星”字的南星?”
“而你则是位写得一手好字的“尘”,”关浩等于已经回答了她的问题,然后才听 对妻子说:“湘青,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载皓随身扪带的那把扇子上的字,我老觉得眼 熟,好像最近才再看到过吗?一“原来如此,”冰雪聪明的湘青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其实那天若不是宣儿急着来人世间报到,让我未及过去叫你着邑尘题在二哥中衣上 的字的话,这个谜田也就不必等到今天才解开了。”
他们三人皆了然于心的一番对话,却只听得顺心一头雾水,载皓手边怎么会有邑尘 题字的扇子?她后来又怎么会在载皓的中衣上留字?还有南星的夫人怎么称载皓为“二 哥”?
不过在他正想一一问个明白时,邑尘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衣襟内好像有东西,只好请 两位男士暂且退出房外,再在湘青的仃忙下,从怀中抽出那物件来。
“是二哥惯用的白帕。”湘青一眼就认出来了,接着又因瞥见上头有字,连忙返到 窗边去,佯装观景。
邑尘则以颤危危的手出开了布帕,载皓那一手苍劲有力的字甫入眼帘,她一颗心便 霎时五味杂陈起来。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两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载皓;邑尘握紧白帕拥至胸口,霎时也有无语凝噎的悲怆,接着湘青却听得她叫: “湘青,快;快给我把剪刀;”
“邑尘?我二哥他这么做是不对,但事情并非已到毫无转寰的余地,更何况他的出 发点也全都是为了你好,你又何必连他留给你的手帕都想剪--”
“不;不是的,湘青,是怕内还有东西,你快拿把剪刀给我啊。”
这一刀剪出了更大的惊诧,那折成一小方块的薄纸摊开来,竟是清廷目前新军的各 个主要布置点,以及准备立宪的摘要报告。
从开浩接过去看后的湛然柙情和湘青的一脸迷惑,悒尘便知道该请谁来为自己释疑 了。
“关大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载皓想帮你在会内立个大功吧,”关浩显然有意避重就轻的说:“你在他身边 潜伏四个月的事,会内有不少同志知道,他大概是不忍见你无功而返,又担心这么一来 ,会有较不明理的同志怪罪你,所以--”
“不;”湘青代邑尘打断丈夫无谓的解释,率先指出。“内情绝非如此单纯,二哥 明知这两项摘要都是朝廷极其重要的机密,断无轻易泄漏的道理,除非……”由于闪过 她脑中的意念太过突兀,竟使湘青霎时噤听无语。
而显然也同时猜到了个中原委的邑尘更是拚命摇头,几乎要将下唇给咬破。
关浩则在心中低语:载皓,我这就帮你看紧、看牢,看你能否赌赢这一记;
“关大夫,”邑尘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着说:“他是……他其实是……所以… …所以他才会对邑尘下药,才会想尽办法,也要把我送出王府,让我离他愈远愈好,是 不是?是不是?”
“南星;”湘青也惨白了一张脸叫道:“你快说啊,二哥他到底是不是……”
面对着两张同样布满焦灼的娇艳脸庞,关浩索性沉声应道:“是,他是,表面上他 是朝廷当红的军官将领,是所有革命党员的头号宿敌,实际上,”他揽妻子入怀,并轻 扶着邑尘的肘弯说:“他是孙文的至交,打从三年多前经我引介,结识孙文之后,他便 一直是我革命阵营潜藏在清廷内的首号猛将。”
刹那间邑尘不知自己该喜或该悲,该哭或该笑,只觉得心好疼好疼。
“不过他加入我方这件事,连我也是去年底回到北京后才知道的,在那之前,”关 浩以着惺惺相惜的口吻说:“载皓夹在双方阵营之中的矛盾、为难、挣扎、抉择、痛苦 ,以及必要时不得不有所牺牲的心路历程,便都只有孙文得知,而因会务庞杂,有更多 的时候孙文根本分身、分心皆乏术,那么,所有的委屈与误解,载皓就都必须独力承搪 ,”他摇头苦笑道:“坦白说,有时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