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晚,月光明媚,而头顶上的路灯却比月亮来得皎洁,满空的星子居然比不上都市霓虹的灿烂耀眼。此时,章芳尘伫立在路灯下、站牌边独自发呆,尽管马路上车流如水,她徒有“过尽千车皆不是”的感慨,耳畔蚊子嗡嗡作响声仿佛正为人们唱出久候公车不至的焦急与无奈——
然而,“皇天不负苦心人”,公车终于千呼万唤给他驶出来。
当她一路颠簸回到住处,已近午夜十一时。
“淑淑,小净,我回来了!瞧,还帮你们带了宵夜回来,够有良心吧?我就知道你们这会儿还在念书。”
“大姐,你今天怎么这么晚到家?”
章净尘立刻搁下手中的书本,找出盘子递给她大姐,然后眼巴巴地望着袋里的食物,露出垂涎三尺状。
“这么饿,晚上没吃吗?对不起,不过我也爱莫能助!一下课就被学生给缠住了,害我没搭上平常那班公车,又等了好久才坐到车。”
“都是二姐啦,晚上随便买他们学校自助餐的便当给我吃,那菜又咸、又难吃,教人家怎么吃嘛!”
“还敢说呢!小净最浪费了,便当随便扒了几口就摆那边,难怪她要喊肚子饿了!”
章淑尘不服妹妹对她的控诉,不惜翻出吃剩的便当盒提出反驳。
“先吃消夜吧!那些剩饭待会儿处理一下放进冰箱,留着明天早上煮稀饭。”
“只有这样喽!早知道她这么挑嘴就不买她的分,让她尝尝‘饥饿三十’的滋味,她才会晓得什么是‘人间疾苦’!”“哼,二姐最讨厌了!大姐,你也一起吃吧!”
“不了,你们吃吧。我刚刚在公车上才啃了两块面包,现在肚子还撑着。我先洗澡去了,晚上还得赶报告。”
章芳尘是个半工半读的大学生,白天在学校里上课,晚上到补习班兼差,一星期之中总有好几天学校一下课就要赶着上班去,这两地奔波之苦自然不必细说。
连晚餐都必须在赶场的公车上解决,万一车上人多找不着座位,她就得一路站到底,肚子自然只有唱“空城计”的分儿。
“对了,大姐,大约十点左右有人打电话找你。”
章净尘狼吞虎咽、酒足饭饱之后,才“雄雄”给他想起这档芝麻小事来,她尽责地跑去敲浴室的门通报。
“谁?你怎么到现在才说呢?”
“人家又不是你的秘书,记得告诉你就不错了!好像是姓江,还是姓蒋的吧?我听不太清楚,反正是个男的,他说晚一点还会再打来。”
“蒋三全是不是?奇怪,他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对,就是他!他是个害羞的男生吧?听电话里头的声音抖得‘粉’厉害喔!”
“声音抖得很厉害?那百分之两百不是蒋三全了!我那宝贝学生呀,脸皮比城墙还厚,我想他这辈子大概学不会害羞两个字怎么写吧。说到蒋三全,我心里就有气,今晚如果不是他硬拉着我问东问西,我早就到家了,也不会拖得这么晚……”
这间不起眼的出租套房,正是章氏姐妹三人北上求学的“家”。
“有情相守便为家”,她们手足情深,同居一个屋檐下,甘苦与共,彼此提携,这一处小小的空间俨然成了名副其实的“神仙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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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淑尘下课回到家,一推开房门,意外发现屋里有人,仔细看,原来是她大姐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大姐,怎么了?这时候你人不是应该在学校里?怎么跑回来睡觉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大姐,你醒一醒,别吓我了!”章淑尘紧张道。
“没事,我很好,只是昨晚熬夜没睡饱,下午索性跷了两堂课,溜回来补眠而已,你少诅咒我了!”
章芳尘在睡梦中被奋力摇醒,不由得气从中来,但面对她那天才妹子的“过度关怀”,心中又泛起一丝莫名的感动——
“大姐,别生气嘛!人家也是出于一片好心,怕你真的病了。你看,我今天这件洋装如何?人家同学都说我很梦幻,像童话故事里的小甜甜一样……”
章淑尘一说到自己的新衣,便兴奋得手舞足蹈,活像个专业模特儿似的又摆臀、又扭腰,还陶醉地转起圈儿来。
“根据我的判断,这件是你那天和小净去逛夜市买的对不对?最多不会超过两百九十九块钱。”章芳尘定睛打量道。
“错,才一百耶!因为是最后一件,老板干脆‘俗俗卖’了,真给他狗屎运的,这种‘好康A’居然让我碰上了!”
“有啥了不起?我虽然晚上要上班,没什么机会逛夜市,但是这礼拜六我决定再去菜市场‘寻宝’。嘿,你假日要打工,市场里‘好料的’注定跟你无缘喽!”
“去呀,你去!我就不信菜市场里卖的衣服会比夜市的高级、漂亮和便宜,如果是这样,那就改名‘衣市场’好了,干么还叫‘菜市场’呢?”
菜市场和夜市正是章家姐妹购衣的主要场所,换言之,她们身上所穿、橱子里所摆的衣裳清一色全是“地摊货”。
“好哇,淑淑,你这只奸诈鬼!从实招来,领口、袖口缝那些亮片的点子哪里来的?是不是抄袭我那件牛仔上衣的创意?连排出来的图案都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竟敢侵犯我的智慧财产权,你该当何罪?”
“不好意思,被你识破了。可是两件衣服的款式、颜色都不一样,材质也不大相似,只有一小部分雷同有什么关系?你别太小器,借用一下算是互相参考,再说你也没去申请专利呀!”
“把地摊货穿出百货公司的质感”,这一直是她们姐妹的穿衣哲学。
除了与生俱来的好身材外,她们更发挥了异于常人的慧心与巧思,总能把平凡无奇的成衣“改装”成别树一帜的美服。
“大姐,对了,有件事跟你商量,前几天香香打电话来说她毕业以后也想上来台北念书。”
“香香要上台北念书很好啊!可是,外婆呢?总不能丢她老人家一个人在乡下……”章芳尘忧虑的道。
“我要是敢说把外婆扔下不管,那我岂不会被天打雷劈了?放心,当然是两个都搬上来住,我是找你讨论房子的事。”
“也对,听说成衣厂宿舍年底就要改建了,外婆和香香自然是不能再住在那儿。香香上来念书是没问题,可是,舅舅他们会答应让外婆搬到台北来吗?”
“应该会吧。这些年来外婆一直都跟我们住,舅舅、舅妈那么疼我们姐妹,又怎么忍心和我们抢外婆呢?”
章家姐妹命运着实比别人坎坷;十二年前,她们的父亲因车祸过世,留下孤儿寡母五人,母亲靠着在成衣厂里车衣服维持一家生计。
捱了五年,也就是七年前,她们的母亲琵琶别抱,改嫁成衣厂厂长为妻,婚后两人便到日本定居去了。
从此,她们便用妈妈定期汇回来的钱过生活,再也感受不到母爱的温暖。是外婆怜她们年幼无依,主动搬去同住,以便就近照顾;是舅父、舅母不时地嘘寒问暖,抚慰孤女的心……
“我们现在租这里一个月要三千,如果再租一间就是六千。大姐,你想想看,两间套房一个月是六千块,我同学他爸说他们家那间老公寓如果租给我们,一个月算八千就好了,房子是旧了点,但是才多两千块,就多了客厅、厨房和前、后阳台,这怎么算都不吃亏吧?”章淑尘盘算道。
“晚上再问问小净的意思,若无意见,就这么说定,总不能让外婆成天窝在小小的套房里吧。”
“可是,大姐,房租一人一半,一个月四千你负荷得了吗?”
“应该没问题,我暑假白天还可以再去找一份工作,你呢?”
“我毕业考完就去应征新工作,五专毕业做正职的一个月薪水大概有两万多,我想连香香的学费应该还绰绰有余吧。”
她们的妈妈跟现任丈夫达成协议,只供给她们四姐妹完成义务教育,国中毕业以后,她们就得自食其力了。
如今章香尘即将脱离被援助阶段,偏偏凭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十五岁女生,有什么能力养活自己呢?还好她二姐今年商专毕业,正好出去工作赚钱,解决她学费、生活费之忧。
就像现在就读某明星女中的章浮尘,天天被功课、社团压得喘不过气来,哪来多余时间工读挣钱?还不是依赖她大姐过日子。
“从前舅舅、舅妈支援我们两个,现在我们自己有谋生能力,一肩挑起养妹妹的责任也是天经地义的。”
章芳尘嘴里说得洒脱,其实被钱担子压得苦不堪言。她自己念私立大学,一学期学费四、五万,还好妹妹是公立学校,但也要缴个好几千,再加上食衣住行育乐所需,以她那点微薄的薪水哪够支付?因此总免不了要缩衣节食。
唉,唉,真是四朵苦情姐妹花。
尽管生活过得苦哈哈,然而她们的内心却极端富有。因为她们心中有爱,脑子里充满想象力,所以每每能化悲愤为力量,化腐朽为神奇,在平淡之中,咀嚼出生活的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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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公车上,乘客零星分布,车内空敞得很,收音机里频频传来轻快、飞扬的歌曲,车子奔驰的速度恰似夜归人儿思家的心情……
车窗外疾骤变换的街景仿佛电影中一幕幕带过的境头,在某个程度的意念上并不具有任何意义,然而却是引人陷入冥想的一处伏笔。
章芳尘玩味着电影拍摄的手法与现实中的场景,不觉思绪越飘越远、越远越飘……
虚无缥缈间,她依稀来到了一座古典雅致的后花园,百花争妍,芳草萋美,奇香扑鼻,仙乐飘飘……
莫云一见情如故
千年前早相识
问卿来世生何处
是蝶与君翩翩舞
是花夜夜凝清露
……
眼前正是一位身着白儒袍的书生,手执纨扇儿,含情脉脉地唱着。更有数名丽女伺立其旁,吹弄玉笛似伴奏……当她试着靠近,倏地,一阵骤痛吞噬了一切。
她痛得睁开双眼,揉一揉因煞车而撞上前面座椅横杆的额头,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不过是做了一场梦。
多惟美的梦呀!那不是电影《我的美丽与哀愁》的翻版吗?难道她的前世也是旧小说里的人物不成?是杜丽娘?崔莺莺?抑或是林黛玉?
不,绝对不是的!只因为今晚那小人鬼大的顽皮学生蒋三全私下问了一句:“老师,你怎么不会想谈恋爱呢?”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以才催生了这样一个绮梦。
此时,章芳尘突然想起蒋三全临下课前塞给她的一张纸条。
Dear芳尘老师:
你好漂亮,是我梦想中的那种女孩。长发披肩,穿着打扮都“粉”有气质,老实说,不知从几时起我已经开始喜欢你了!
章芳尘看完第一段,只觉得想笑、可笑、好笑。一个国二的“小弟弟”居然会对她心存好感,这分明是开玩笑嘛!
老师,我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告诉你这些,希望你能给我机会,我其实不像外表那么调皮,有时候捉弄你只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真的,我就喜欢和你说话的那种感觉……
章芳尘虽然有点儿反胃,但终究难掩心中一丝丝欣喜之情。“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许正是自觉身为美女的虚荣心作祟吧?
老师,听班主任他们说你目前没有男朋友,为什么?你条件那么好,不可能没人追吧?还是你的眼睛长太高?不知道你‘甲意’哪一型的男生?像我这款的还可以吗!
蒋三全pen
对章芳尘而言,生活中除了学业、工作,就是些柴米油盐的琐事,哪有多余的美国时间学人家吟风弄月呢?更别提轰轰烈烈爱一场了,她才不敢奢望呢!
毕竟面包永远比爱情重要,摩羯座的她是个纯粹的务实主义者。
至于喜欢哪一类型的男孩子,在她的心里、脑海里只有一个名字——古映辉。
古映辉是他们系上的一位学长,人长得极斯文,读过很多书,学问也不错,擅长作古诗和吹笛子。三不五时会穿得很书生;或是一袭藏青色的长袍,或徐志摩式的西装……所以史学系上上下下都管他叫“古人”也。
章芳尘对他虽是慕名已久,但终究只是泛泛之交,曾经在选修的课堂中分到同一组作过报告。他是炙手可热的“系草”,章芳尘可没兴趣和众家姐妹们“争食”因此至今仍采观望之姿,不敢兴起任何“猎艳”的念头。
“司机,下车!”
“叫我下车?!小姐,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小,你叫我下车,我拿什么来养活他们?”
从来没见过这么爱耍宝的公车司机!
章芳尘一时想出了神,在车子即将过站之际急得大喊,谁料他竟故意会错意,还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相,逗得车内乘客莫不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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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上午,菜市场。
“百货公司专柜的名牌服饰一件不卖你三百、五百,只算你一九九就好了!一九九,一九九,不要问我爱情能不能天长地久,请现在给我台币一九九,一件一九九,两件优待三百五……”摆地摊的小贩使尽吃奶力气吆喝着。
“老板,请问这款的上衣还有没有别的颜色?”
“这是清仓拍卖,小姐,你要自己找,我也搞不清楚!”
章芳尘挤在众婆婆妈妈之中,面对眼前如小丘般的衣服堆,心里盘算着怎样能如入宝山、满载而归。
首先,根据她身经百战的经验,就是要——准、狠、具忍功、耐灰尘……
地摊的衣服五花八门混在一块儿,不像百货公司按部就班排列整齐,所以就得靠个人审美能力的瞬间运作,绝不可以“龟毛”,一旦相准了哪一件,就立刻抓在手里。
由于清仓的东西很可能单单只剩一件,所以非但眼要明,手更不可不快,不然,万一给别人捷足先登了,就只有落得饮恨的命运。
另外,逛地摊买东西往往免不了先经历一场人挤人的“肉搏战”,好不容易挤进人群中,旺盛的“人气”(有热气、汗臭气、二氧化炭气以及人体自然的排气……等)便要考验大伙儿的忍功。接着便是翻衣服、挑衣服时所扬起的灰尘,光这些微不足道的小颗粒就足以教那些鼻子过敏的客人“退避三舍”了!
关于地摊购物的教战守则,章芳尘真想写一本书,可惜应该不会有出版社愿意花钱出吧?于是,她这个超级消费高手的天赋异禀只有留着自己受惠……
章芳尘心里盘算着:这件白色七分袖上衣太素了,等一下去手工艺品店买点染料和珠珠,把它染成水蓝色,再缝上小珠子点缀……她脑海中尽浮现出服装杂志上各种新流行的上衣款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