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娉婷从腰际取下她一直佩带在身上的凤玉佩,交于鱼澹然。
「怎么不亲自还给他呢?难——表哥他最近都没来探望你吗?」鱼澹然纳闷道,
「有,昨儿个还来过,只是我没把即将迁回故居的事向他提起。然妹,万事拜托了,反正一切皆已成定局,吾家从此归隐山林,而我不再是官家子弟,和七殿下之间的种种,也将就此烟消云散,如今徒留这块玉佩,唯有徒增感伤而已。」
一夕之间,赵娉婷改变了许多,她变得成熟,稳重,而且比以前更加坚强。
「你明明还是喜欢我表哥的呀!如果你不能否认这点,那就把玉佩带在身边吧,留著以后作纪念也好。」
鱼澹然对于门第观念一直颇不以为然,她只能劝赵娉婷把玉佩留在身上,说不定她和七殿下将来会有柳暗花明的时候,说不定三生石上早注定他们终能长相厮守的,说不定……
「好吧。然妹,这幅刺绣本来想等你过生日的时候才要亲自给你送去当贺礼的,现在先送你了,你留著作纪念吧。」
赵娉婷把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一翦梅》作品,送给鱼澹然。
「姊姊,我也没什么好东西,不如这个玉镯子送你,你得把它戴在手腕上,时时看见它,就想起我来。」
鱼澹然取下自己腕上的镯子,帮赵娉婷套上,并叮咛赵娉婷今后不管到了哪里,都要记得写信来跟她报平安。
雨欣斋里,花儿依旧红似火,绿草依旧碧如茵,鸟语伴花香,万般景物皆依旧,只是人事已全非。
闺中之谊既真且挚,哪堪这般别离的场面,鱼澹然、赵娉婷两个好姊妹,抱头痛哭,早已哭得唏哩哗啦,尽情宣泄著心中多少离情与不舍……
第三章
春夏之交的某个午后,鱼澹然穷极无聊;继赵娉婷迁居之后,白容膝也回江南去了,此刻,她唯一的知音只有书本。
随意携带—本书,鱼澹然来到水心亭,率性坐到亭边的栏杆上,伴著满池待放的荷苞,嗅著风的气息,吮著荷的芬芳,度过一段静谧的午后时光……
硕人其颀,衣锦装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蟠,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鱼澹然琅琅吟诵著《诗经街风》中的《硕人》一篇,愈念她愈觉得有意思,不禁在脑海中浮现出硕人的形象……那般高贵、那般美好的女子,古代已少之,现今恐怕更难觅得,如果真有,那必是像赵娉婷那样的女子无疑。
「小姐!」
正当鱼澹然心生冥想,神游幻境之际,绿儿有意捉弄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边,出其不意地拍了一下她肩膀,并大声喊道。
鱼澹然可是一点警觉也没有,犹沉醉在自个儿的幻想中,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一拍、一喊,她吓得魂飞魄散,一个没坐稳,整个人「扑通」掉入池塘里……
「小姐,小姐……快……来人啊,不好了……小姐掉进池塘里……」
鱼澹然被救起时,由于惊吓过度,面白如纸,全身上下还沾满了烂泥巴,脏兮兮的,臭气熏人,活像个泥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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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吧,鱼小姐只是受到惊吓而已,老夫开了两帖安神的方子,按时服用即可,并无大碍的。」
「多谢大夫。大夫您请慢走。」
鱼老夫人听完大夫的话后,总算松了一口气。这鱼澹然可是她老人家的心肝宝贝,连少根头发、掉根寒毛,都会让她老人家心疼半天,绝不容许有丝毫的闪失。
「鱼顺,随大夫抓药去。鱼福,帮本官送送大夫。」鱼松龄吩咐道。
「绿儿丫头,说,你是怎么伺候的?小姐又是如何掉进水塘里的?给我从实招来!」鱼老夫人平日和蔼可亲,这会儿也板起面孔,对绿儿咆哮道。
「请……老夫人……恕罪,绿儿……该死……绿儿……该……死……」
绿儿自知难逃责罚,跪倒在地上,先是求饶,再把事情的经过原委,据实禀报。
「什么?是你害小姐掉下去的?绿儿,你好大的胆子呀!哪有奴婢这伺候主子的?你不想活了,是不是?看本官今天怎么治你。」鱼松龄怒发冲冠道。
「老夫人,救命呀!老夫人……」
绿儿见鱼松龄怒火正炽,连忙跪著挪移到鱼老夫人跟前,苦苦哀求。
「这个贱丫头居然如此胆大妄为,骑到主子头上去,如果不重重地罚她,难道教澹儿白白受罪不成?」
绿儿这回失算了,鱼老夫人的忿怒绝不亚于鱼松龄;她平时凡事好商量,这次动到鱼澹然,恐怕天皇老子也保不了绿儿了。
「奶奶,爹……」
鱼澹然躺在床上歇息,被他们这样又审判、又讨饶的声音吵得烦不胜烦,也不知哪儿来的同情心,她突然觉得绿儿怪可怜的。
「澹儿,澹儿,奶奶和你爹都在这儿。」
「澹儿,你放心,爹一定替你讨回公道。」
鱼老夫人和鱼松龄听到鱼澹然的呼唤,急急忙忙进入她的闺房,看看她是哪儿不舒服,或者需要些什么。
「奶奶,爹,你们饶了绿儿吧,相信她也不是故意的,而且我又没怎样,事情过去就算了。」
绿儿自己也很奇怪,平时和她吵吵闹闹的鱼澹然,怎会突然大发慈悲,居然还为她求情,会不会刚刚头被撞到了,一时之间脑袋还没恢复过来?
「好吧,既然受害者都不想追究了,我老太婆也不至于太不通情理。绿儿,起来吧,以后给我安分点,小姐那边好好伺候著。」
在鱼澹然的说情下,鱼老夫人终于软化了。她老人家只要看见孙女儿平安无事,活泼如昔,什么气啦、怒啦,全然一扫而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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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澹然掉进池塘里的事,很快地传开来,娴妃娘娘人处深宫之中,即使心中悬念著小侄女儿,也不便出宫前往探视,只好派儿子抽个空过鱼府一探究竟。
太子殿下亦耳闻此事,为了再睹芳颜,决定陪七殿下朱瞻垣走一趟鱼尚书府。
「小姐,娴妃娘娘派七殿下来看你了,还有……」绿儿禀报道。
「哇,真的呀!太好了,我正好有新作可以请表哥监赏监赏。」
鱼澹然搁下笔墨,拿起一阙半干的《浣溪沙》新作,兴高采烈奔出门去。本来她还愁填了新词,苦无知音呢,朱瞻垣来的真是时候。
「小姐,小姐,你别急,绿儿话没说完。还有,太子殿下也一道来了。」
绿儿一把抓住鱼澹然,因为大厅里有外人在,万一让鱼澹然这么冒冒失失、疯佩癫癫地跑出去,那可完了!鱼家声名扫地下说,鱼澹然嫁下出去,事情才严重哩!
「真扫兴!太子殿下怎么来了?」
「听鱼顺说,是陪七殿下来看你的。」
「我?我就一个人,长得人模人样,有啥好看的?又不是什么珍禽异兽。」鱼澹然不悦地嘀咕道。
「小姐,别闹了,赶紧进屋里去吧。夫人交代,要帮小姐整理仪容,稍加装训,待会儿请小姐到大厅参见两位殿下。」
鱼澹然瞪著眼儿,噘著嘴儿,一副不甘不愿任人宰割的模样,坐在菱花镜前,让几个婢女在她头上、脸上、身上大作文章,涂涂抹抹,戴东戴西,搞得她浑身不舒服。
「臣女鱼澹然,参见太子殿下、七殿下。」
鱼澹然被打扮得花枝招展,雍容华贵,在一群婢女的簇拥下,婷婷步出厅堂。
「鱼姑娘,免礼,快请起。」
太子殿下为眼前的丽人儿所吸引,目光久久下能栘开鱼澹然那张姣好的面容,看得他如痴如醉。
「然妹,听说你跌进水塘里,还好吧?皇兄和我特地过来探望你。」
「托两位殿下的福,澹然没事,只是虚惊一场,多劳费心了。」鱼澹然盈盈欠身作揖道。
朱瞻垣怎么看都觉得鱼澹然很「假」,她这个野丫头拿掉了野的元素,还真的很「四不像」。
朱瞻垣暗地里替鱼澹然捏了一把冷汗,万一她小妮子装不下去、穿帮了,那才丢脸丢大了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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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刻,鱼澹然站在妆楼上,凭栏远眺,一面欣赏著天边的彤霞紫云,一面持玉笛吹奏。笛音袅袅,清脆的音符与晚风、夏虫相应和,共谱—段优美的旋律……
「小姐,小姐,有你的信和一包东西。」绿儿一进咏絮阁便连跑带跳,大吼大叫道。
「打哪儿送来的?」鱼澹然随口问道。
「不晓得。送信来的人被鱼福打发走了,绿儿没见著。」
鱼澹然急于拆信阅读,因为她心里正惦记著两个人,无论是谁捎来的信,她都会备感温馨,万分珍惜,
「是白容膝,我还以为是娉婷姊姊呢。」
鱼澹然在绿儿面前故作不在乎状,娇嗔道。
鱼姑娘芳鉴:
炎炎酷暑,不知姑娘是否一切安好?容膝自南归以来,日日如昔,读书、作画,和三五好友把酒言欢,生活恬淡而自得。
唯偶时忆起京师,姑娘之纯真、姑娘之才学,令容膝难以忘怀。
姑娘差人送来的新作《春野桃林图》,容膝已拜赏过,若依谢赫「六法」而论,此图应算是气韵生动有余,骨法用笔不足,虽说精神层次重于形式追求,但姑娘如能在笔墨线条之中多加琢磨,往後必成大器。
另外,容膝附赠一本《笔法记》,书中关於「笔」和「墨」的观点多有详述,望姑娘细细研读,并从中悟出作画的原理……
顺候
起居
白容膝
乙酉年X月X日 於摘云山庄
鱼澹然读完信后,小心地把信笺摆在贴心的胸前襟袋里,以便随身携带它,谁教摘云公子白容膝是她目前最最最崇拜的人呢?
「娉婷姊姊呀娉婷姊姊,什么时候也给我一封信呢?不然,表哥三天两头找我要消息,我可烦死了。」鱼澹然成大字形躺在绣床上,—个人喃喃自语道。
然後她再把白容膝的信读了又读,看了又看,还莫名其妙地对著空气发呆、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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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爹,你们传我来,有啥指教?」
鱼澹然大摇大摆地晃进大厅里,因为没外人在,这是她给自己的「特权」,在熟人面前可以不必拘礼。
「你爹说,最近宫里要请缝纫,刺绣的师傅教那些妃子、公主们学女红,皇后娘娘特别声明,举凡王公大臣之闺女有心学习者,皆可入宫参与。你姑姑想要你加入,顺便好有更多机会到娴德宫走动、走动,以排遗她深宫寂寞。」
鱼老夫人挪个位置,好让孙女儿挨在她身边坐,抚摸著鱼澹然的头发,诉说原委。
「好啦,澹儿,你就答应吧。如此一来,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出去透透气,用不著老待在家里面,而且你更可以时时见著你姑姑,在宫中来去自如。」鱼松龄在—旁敲边鼓道。
「陪公王们学女红?爹,你存心让我去丢人现眼的,是不是?不成,不成,到时候铁定会把自己『咏絮才子』的捂牌砸了。」鱼澹然颇有自知之明道。
「那学什么你才肯去?」
鱼松龄想想也对,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他怎么可以把笨手笨脚的女儿送进宫去,当人聊天的笑柄呢?
「简单,像陪皇子们一起上御书房读书呀,那样才不会丢爷爷、奶奶、爹,娘、姑姑……哎呀,祖宗八代的脸。」鱼澹然颇为自负道。
「澹儿,怎么说陪皇子们读书呢?陪公主们就不好吗?」鱼老夫人纳闷道。
「奶奶,您有所不知,这差别可大了。公主们念的书,不是什么《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就是什么女于闺训之类的书,那是给小女子读的,姑娘我胸怀大志,不屑读之。」
「好,不去就是了,你何必口出狂言,骂谁小女子呀?」鱼松龄没好气道。
「爹,英明!爹,英明。」
「是啊,时局随时在变,我有什么办法?」鱼松龄感叹道。「最近太子殿下常对我嘘寒问暖,礼遇有加的,想想有朝一日,我这个做爹的,可能还得仰赖你多多提拔。」
「好说,好说,鱼尚书,您客气了。」
以鱼澹然的冰雪聪明,会不明白她父亲所指为何事吗?但为了迎合她父亲的心意,让自己往后的日子好过些,她只好装作一副乐见其成相,暂借个架子,要一下威风,反正未来的事,谁也无法掌握呀。
「你这孩子真会装模作样,呵呵呵……」
鱼老夫人咧著嘴笑道。当然喽,她的孙女儿若能步上她女儿的后尘,嫁入皇门,一生荣华富贵,她老人家自然是再高兴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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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殿下朱瞻垣外出办事,顺路绕道至鱼府,向外祖母鱼老夫人请安,顺便探望一下表妹鱼澹然。
「然妹,表哥来看你喽。」
朱瞻垣进了咏絮阁,立刻往书斋的方向走去,他猜想此时鱼澹然八成在里头用功。
「然妹,然妹……人呢?该不会练琴去了吧?」
这次却出乎意料之外,鱼澹然人不在书斋里,朱瞻垣又往楼下的琴室去。
「绿儿,你家小姐呢?」
「还在睡啊,表少爷,找小姐有事吗?」
怪不得朱瞻垣找不著人,原来鱼澹然还窝在闺房里睡她的大头觉。
「表哥,你来了。」
鱼澹然披散著头发,倦容满面,揉著睡眼,慵慵懒懒地步出闺阁。
「然妹,早啊!都快中午了,你还睡呀?小懒虫。」
「表哥,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人家昨天夜里看书一直到五更才上床歇息。」
於是,他们表兄妹俩坐下来,沏一壶茶,聊聊书本,聊聊近况……
「你娉婷姊姊那边有消息了没?」朱瞻垣永远不忘了问上这一句。
「没有,我天天都在等呀等、盼呀盼的,就是一点音讯也没有。放心,一有消息,我会马上通知你的。」
「唉,真令人担心。想想她离开的时候,正值春暖花开,现在夏季都快过完了,秋天紧接著将来临,她怎么还音讯全无?」
朱瞻垣脸上不禁泛起一抹淡淡的忧愁,以极感伤的语气道。
「表哥,赵大人那件案子,现在处理的怎样了?」鱼澹然关心道。
「我刚刚才从礼部过来,据说那批失物已流落到江南去了,只是目前没有可靠的线索,足以支持此种说法。」
「那怎么不下江南去查个清楚呢?」
「等过一阵子吧。如果证实了此项传闻,江南自然是要去的。」
「表哥,你说皇上会派谁去?你或者我爹,谁的机率比较大?」鱼澹然另有所思道。
「管父皇派谁下江南去,准没你的分,别胡思乱想了。」
知妹莫若兄也,朱瞻垣从小看著鱼澹然长大,关于这小妮子心里打什么如意算盘,可是—点都别想瞒过他老兄的「法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