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不吃?”夏维莲看着裴相琳手中快融化的冰淇淋,睁着大眼问。
“没……没有汤匙吗?”裴相琳苦着脸。
“汤匙?”夏维莲愣了一下,很故意地攒起眉,“吃甜筒冰淇淋用汤匙?这种冰淇淋就是要舔着吃才过瘾,用汤匙还吃得出什么味道?”用手戳戳身边的方彦,“对不对?方彦。”
方彦挑高眉,点头,“的确是这样没错。”他又舔了一口,跟着学夏维莲舔舔唇,把冰淇淋糊了一嘴。
夏维莲对裴相琳露出“你看,我说得没错吧”的表情,刻意收回视线,继续舔着冰淇淋,还一脸很过瘾的表情。
裴相琳小嘴咧了一下,融化的冰淇淋突然化为黏腻流下来,沾满她修长的手指,她恶心地皱眉,嫌恶地朝路旁垃圾桶奔过去,将其抛进垃圾桶内。
夏维莲奔过来,来不及阻止,只能满眼遗憾的看着垃圾桶,“你不吃也给我嘛,真是可惜。”
还跟外婆住在一起的时候,这种冰淇淋买来吃就是浪费,而这个女人,竟然把它丢进垃圾桶,真是暴殄天物,可恶。
“恶心死了!”裴相琳从皮包里取出面纸擦拭,却愈擦愈黏,愈擦愈恶心,真是气煞人,擦到最后脾气就控制不住了,“什么恶心的东西,黏了我一手……人这么多,看什么电影……热死了,排什么队……”埋怨的语气显得过大些,在赫见方彦意味深沉的眸光时连忙收住,脾气却怎么也压不回去,“我不看了,要看你们自己看。”随即扭头气呼呼地走了。
两个疯子,蛇鼠一窝,她不玩了。
看着她就这样走掉,方彦将卷筒型蛋饼整个塞入口中,不甚在意地细嚼慢咽。
夏维莲望着她摆臀扭腰气呼呼的背影,无法控制的大笑起来。
方彦抛来厉眼,口吻阴森森,“真好玩喔?”
她连忙收住笑声,但没两秒又失控,笑得眼泪乱乱流,还一边抹着泪一边含糊断续地说:“对……对不起,我实在……控制不住。”
她就说这种大小姐最好整,果然给她整得惨兮兮,原形毕露。
“我掐死你。”他作势掐她脖子,眼中却是带笑的,还有更多的纵容与宠爱。
明知他在玩,却仍装腔作势地喊着:“救命啊!”
“再喊我就叫你无法出声。”他威胁道。
“掐死我将来谁替你洗衣烧饭?”她故作害怕姿态。
“我不会请个女佣?”这种事也轮得到她来做?笨蛋!
“那谁来替你暖床?”她扁嘴。
“暖床的女人随手抓就一把,不怕没有。”他瞪着她,看她还有什么理由?
“可夏维莲只有一个。”她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是的,夏维莲只有一个,她说对了。
他的手改放在她肩上,用一种迷情的眼神注视着她,情不自禁地拨开她颊边乱发。
很想认真的跟她说:“别出国了,留在我身边。”但他知道不能。
他是个骄傲的人,有他特别高傲的地方,所以他从不跟配不上他的女人上床,当然,夏维莲已经成为例外,但,他还是有私心,要她成为配得上的女人,他要风光的娶她进门,绝不落人笑柄。
轻轻将她拥入怀里,她回抱他,耳朵贴着他的胸,听着他狂猛过度的心跳,她想,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心跳的声音,那是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走远的裴相琳愈想愈不对,怎么也不愿便宜那个臭丫头,于是掉头又走了回来,却怎么也没料到会看见这景象,心一阵沉肃,接着刺痛起来。
早知道她宁愿不回头,现在……好像什么希望都幻灭,一切都恢复了原貌。
她仰头叹息一声,掉头又走。
一具高挺的身影突然挤了过来,两人从骚动中转头。
“阿平?”夏维莲有些讶异会在这里遇上阿平。
阿平满头大汗,匆匆咽了下口水,“小夏,我终于找到你了。”
看着阿平怪异的脸色,她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不安,“找我什么事?”
“你妈她……”
夏维莲皱眉,稍稍退离方彦,转正身子面对阿平,“我妈她怎么了?”她知道他说的“妈”指的是她外婆。
“她……死了。”阿平颤抖着唇,眼底有抹哀痛。
夏维莲歪了下头,然后怔怔地杵着。
“维莲?”方彦拍拍她的肩。
她从怔忡中回神,“啊?”
“你没事吧?”方彦关心地搂住她的肩。
“没事。”一声低喃,身子晃了一下,往后栽了过去,栽在方彦怀中。
“小夏?”
“维莲?”
第六章
低矮幽暗的房子内充满了潮湿腐霉的味道,呛得人直想吐。
夏维莲跪在外婆房间的地上,将外婆的遗物一件件过滤打包,平静的脸庞看不出一丝情绪起伏。
方彦倚在房门上凝睇着她,深邃的眸子似乎在评估等待着什么。
她从听见外婆死讯昏倒再醒来,到外婆出殡火化并将骨灰送入灵骨塔,甚至一直到现在,她就维持着这副从容平静的表情不变,甚至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
方彦看着她,那种想拥抱她的感觉一直在胸腔里翻腾,但就是伸不出双手来。她太坚强,外表太坚强,坚强得让人不敢碰触靠近,好像突然与人隔出了某种距离,距离外写着“闲人勿近”四个字,把世界分成两方,把她自己藏入那个阴暗的角落。
老人家出殡那天,街坊邻居对她议论纷纷,最后到情绪失控对她丢起垃圾跟鸡蛋,大骂她无情无义,说老人家辛辛苦苦将她扶养长大,她说走就走,留下老人孤独度日,以致最后病死家中亦无人知晓,直到尸体传出恶臭,街坊邻居才发现老人已死,而这份罪过自然得算到她头上来,而她,就维持着这样单调平板的表情,任人唾骂,把所有的心思全部隐藏起来,任其灼痛心肺。
她是外婆扶养长大的,从来只有外婆对她付出,她不曾回报过什么,以为……以为等她留学回国……谁知道外婆等不到那一刻,她想要风风光光接外婆一起住,但她却撒手人寰,留一身恶名罩她身。
她承认自己没回来看外婆是不对,但,谁能明白她心里的感受,她怕见了外婆不知道要喊她外婆还是喊她妈,更怕,怕一个不巧就会遇上那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她不想见她,一辈子都不想,所以一直没回来,也所以,遗憾就这样造成。
涸干的眼睛好痛,她的泪不是往外流,而是往内吞,因为自认连流泪的资格也没有,她是个混蛋,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她不配做外婆的“女儿”,她没有资格掉眼泪。
好苦啊!
外头响起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一下一下的活像在催魂。
方彦率先探头出去,看见一名穿着黑色洋装的女人走进客厅中央。
“有客人。”他对地上的夏维莲低语。
夏维莲慢吞吞地站起来,走了出去,脚步却停在房门外,直勾勾地瞪着客厅中央的女人,叛逆的因子一阵骚动,眸底扬起强烈的恨光。
什么人会让她这般恨?方彦看向那个女人,大抵明白她就是维莲口中那个不负责任的妈。
那女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眼泪比动作慢半拍落下,一声“妈”喊得凄厉。
夏维莲握起拳头奔过去,弓着身对那个女人怒吼:“不要喊她妈,她不是你妈,她没有你这种女儿,滚出去,滚。”用力推了那女人一把,以致那女人摔倒在地上。
“别这样,维莲。”方彦奔过去抓住夏维莲激动过头的肩膀。
女人再度跪起,泪如雨下,“妈,女儿不孝——”
“她在的时候你不回来,现在剩下一个牌位了你才回来干什么?滚,你滚啊——”
夏维莲情绪失控,歇斯底至地大吼大叫,嘶哑的声音有如鬼哭神号,听得人不禁悚栗。
女人缓缓抬起头面对激动得脸红的夏维莲,低低地问:“你真的这么恨我吗?”
夏维莲有股要冲过去揍她一顿的激动,一边挣扎一边恨吼:“我恨,恨透了,我不想见到你,你走啊,走啊——”
方彦一直抓着她,怕她会冲动的做出什么来。
“我有我的难处,难道你就不能谅解我吗?”女人抽噎着,泪水模糊着她的视线。
“我管你有什么狗屁不通的难处,那是你家的事不要说给我听,我只知道你当初的无情无义跟狠心,造就了今天的一切,我跟外婆本来过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要破坏这份美好,为什么?外婆会死得这么悲惨都是你害的,都是你,你滚啊,滚啊!”夏维莲的情绪完全失控,几度摇摇欲坠。
那女人咽了下泪,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求得谅解的,回头对母亲灵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离去,在跨出老旧残破的客厅时,回头深深看了夏维莲一眼,然后消失在门外。
夏维莲靠在方彦怀中,笔直地瞪着那女人消失的背影,待一切回到平静,泪却滑了下来,却咬着牙拼命压抑,不愿自己软弱嚎啕。
她跟她是一样的,一样的无情无义,害死了外婆,她们是一样的,一样的……
方彦叹息一声,将她紧拥入怀,低沉的嗓音柔柔地在她耳边回荡,“哭吧,好好的哭一场的吧!”
但她依旧不愿放声嚎啕,她没有资格啊!
夏日的午后,离别带来了感伤的愁绪。
夏维莲拎着行李下楼,环视房子一周,野菊跟在她后头,依依不舍。
她将行李搁在腿边,转身对野菊笑,“野菊,谢谢你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我会想念你的。”
野菊红着眼眶,可惜是个哑巴,想说的话无法说出口。
两人同时伸手拥抱对方。
门外响起方彦跑车驶近的声音,她放开野菊,“我要走了,你保重。”她提起行李,走了出去。
意外地,从跑车里下来的人不是方彦,而是于浩升。
她顿了一下,有些错愣,“方彦呢?”他明明说好要送她去机场的,怎么是浩升?
于浩升现在已是方彦的左右手,就是坏坏地染上方彦的邪气。“他怕会哭,不敢来。”
夏维莲笑了出来,看着他将行李放入后车厢,然后坐进前座。对野菊挥挥手,车子便驶离。
“说真的,他为什么派你来?”夏维莲转为认真。
“他说临时有重要的事,所以不能亲自送你去机场。”浩升沉稳地操控方向盘,一边笑答。
“他说?”夏维莲侧眼睨他。
他坏坏地笑,“是,他说。”
夏维莲沉着眼瞅他,轻问:“那你说呢?”
“要我说?”他笑得更坏。
“是,要你说。”她却认真。
车子转了个弯,停在十字路口,红灯正亮,“我说他根本是个缩头乌龟。”
夏维莲皱起眉头,侧眼询问他这话什么意思。
“不是缩头鸟龟干嘛躲在办公室不敢来送?”他嗤鼻。
夏维莲瞪他一眼。真是近墨者黑,不仅说话的态度像,连表情都像,到了国外她得传真给野菊,叫她看好这小子,免得他跟方彦同流合污。
她反倒一笑,释怀地靠进椅背。
她了解他就像他也了解自己一样。
昨夜一夜没睡,就担心着他今天送她去机场,她会因为离不开他而临时改变主意不出国,所以知道他也是这样,他是怕到了机场依依不舍,不是她改帝主意,就是他开口求她别走,所以干脆别来送,这样就不会有问题。
真有默契。
她失笑。
“他不来送你你还这么开心?”浩升狐疑地瞅她一眼,车子驶出十字路口。
“你不懂的。”她挥挥手。
那份相知只有他们自己懂,外人岂能明白?尤其是这个笨蛋。他跟野菊之间,要不是她全力撮合,他现在恐怕连边都沾不上,哪能有事没事牵牵小手、亲亲抱抱?他懂什么?
“你说了我不就懂了?”真是奇怪的一个人,老是阴阳怪气的。
“我才懒得对牛弹琴。”她白他一眼,目光看向车外。
这一去不知道要几年?离别的愁绪在心里翻动,她是想见他的,但知道不能。人心都是脆弱的,最禁不起的就是离别,而既如此,何需徒留伤感?
再见了——方彦,再见了——台北,再见了——台湾。
第一年过得平平顺顺。
她学的是广告,却无由染上艺术气息,爱上美术,成天学人家涂涂抹抹挥笔泼墨,却也有模有样。
感谢现代的科技,让联络方式突破距离带来的生疏,上网打打电子邮件,想他的话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礼尚往来,感觉好像并不相隔那么远,就是讨厌见不到面。
第二年,她意外地以一幅“孤独”得到美国全国大学的美术奖,从此受到该大学美术教授的青睐,收为门徒,名声也因此在各大学的美术系响亮起来。
虽说广告多少与美术沾了点边,但毕竟是不同的发展方向,她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她决定往艺术方面发展,全心投入。
那幅“孤独”描画的是一拾荒佝偻老人的背影,破烂的三轮车跟旧报纸,以及一些瓶瓶罐罐做前景,天空灰蒙蒙一片,苍凉的笔调挥洒出真正的孤独与寂寞。
无疑的,画作里的主角正是她死去的外婆。出国的这些日子,她没有一天不想起外婆,想她是如何省吃俭用,耗尽一辈子的光阴为她存下一笔为数可观的留学费用,那种感念与悲伤无处发泄,就这样挥洒了出来,没想到竟然得奖。
是外婆在天之灵冥冥中保佑着她吧?然,像她这样不孝的“女儿”,她为什么还要保佑她?
已经学会不落泪,但一个人的日子总是孤寂,偶尔掉掉眼泪算是一种情绪抒发,有时候一边打电子邮件给方彦就一边哭,说着“我好想你”,幸好见不到面,否则让他看见她哭得那么悲惨岂不丢脸?
把自己得奖的相片寄了回去,他要方彦为她高兴,她跟他这一生都要快乐、患难与共的。
等我着吧,等着我回去逼你交出成诺,方彦,这辈子你是跑不了的。
看着她从国外寄回来的相片,方彦笑着,满意、神气,这可是他未来的老婆。
她的头发留长了,平添了一股飘逸,尤其染上艺术气息,加上孤乖个性,便形成一种飘忽不定的魅力,媚、倔,也美、亦狂,这种艺术家恐怕不大好伺候。
他笑了出来。
她说要改往艺术方面发展,他不反对,因为她有潜质,值得开发,最主要是,她有兴趣。
已经一年多了,有时候他真想买张机票飞过去看她,就是看看也好,却又怕,怕见了以后就分不开,只好作罢。
浩升敲门走了进来,爱笑不笑的,“在外头就听见你的笑声,什么事这么开心?”他知道他刚收到夏维莲的信,却装作不知情。
方彦笑着将相片递出去。
浩升睁大一双眼睛,确实讶异,“全美大学的美术奖耶,这家伙竟然有美术细胞?!”看她老是懒懒的,说起话来阴阳怪气,这种人……突然一个恍然大悟,呵!这种人不正符合那种怪怪艺术家的怪脾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