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等,札克!”梦芙叫住正要出去的札克。“你家主人是什么样子?他也是黑黝黝的吗?”
“反正你马上就可以亲眼看到他,到时候就知道了。”
“我……我这样子……”梦芙看看自己,她身上还穿着新娘子的嫁衣,虽然札克这个外国人显然不知道这是新娘子才穿的嫁衣,只当它是一件华丽的礼服,但这件嫁衣经过梦芙跳窗、爬树、在园林中潜行、醉酒昏睡的一连串折磨之后,现在早就绉褶丛生、凌乱不堪了。
“哦!对了!”札克一拍自己的后脑勺,拿起桌上的衣包。“爵爷早交代替小姐备了一套替换衣服,这里是小地方,买不到什么高级衣料,你先将就着穿。”说完,他就退出了房间。
梦芙下了床,惴惴不安地打量这间陌生的客栈房间,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那个救了她的蓝洛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外国人呢?嗯,一定也是个黑不溜丢、鬼怪般长相的番仔。真倒霉!她好不容易从宝亲王府逃脱,想不到又落入两名外国番仔的手里,看来她势必得再逃亡一次,只是这回她能顺利逃走吗?
第二章
“哐口当!”一声巨响,同时惊动了房门内外的两个人:蓝洛奇和梦芙。
蓝洛奇苦笑着伸手揉揉隐隐作疼的前额,刚才是他走得太急,又忘记客栈的门开得不够高,一头碰在门上装饰用的“珠锁”上。而这一碰,也惊动了正在房里换衣裳的梦芙,她发出了“啊”的惊呼声。
“别紧张,小姐。”尾随在洛奇身后的札克说。“是我家主人,蓝洛奇爵士来看你,他想和你谈谈。”
“你的主人一定是色狼、变态狂、偷窥女子的疯子,要不怎么会在淑女更衣的时候,不声不响闯进来。”梦芙有些惊,也有些窘,但更多的是不悦。她才刚梳理完一头长发,还来不及更衣,低头看看自己,那一身华丽精致的嫁衣虽然绉褶凌乱,但是衣钮结带都扣得整整齐齐,不算衣衫不整,仓促间也可以见人。
“我就算是色狼,也得挑对象。”洛奇冷冷地说。“像你这种不温柔的冒失丫头,才没有哪个脑筋正常的男人会看上你。”
“哈!那最好!我还没有换好衣衫,你可不许偷看。”梦芙抓起衣包,凶巴巴地说。“要不然你就等于不打自招地承认自己是色魔和变态。”
才一说完,梦芙就如同惊鸿避影般,一闪身隐没在屏风之后,然后只听见衣裙郞郞*'*',接着一团金丝彩绣的红云飞起,那件大红嫁衣被抛落在屏风上,扬起阵阵非兰非麝的淡淡幽香。
“爵爷,您和小姐谈谈。”札克为洛奇倒了一杯茶之后,欠身告退。“我先出去了。”
“札克,你叫厨房准备些易于消化的食物送过来。”洛奇加了一句指示。“我想我们的贵宾一定饿了。”
“是,爵爷。”
札克退出去后,房里只剩下洛奇和梦芙两人单独相处了。
一手扶着屏风,梦芙边调匀呼吸,边缓缓绕了出来。她一出现,原本黯淡无奇的客栈小房内,立刻就像被一道强烈的光芒照射到一样,令人目眩神迷,梦芙已经更衣,上身穿了件葱绿缎子绣白蝶的夹袄,月白绸子的百褶裙,腰上系着一条湖绿色的回文丝带,显得素净而清雅。
但是最别有系人心处的地方,却还是梦芙那一双闪烁着慧黠灵光、顾盼动人的星眸,秋波流转间,有说不出的婉转妩媚,风致嫣然。
而梦芙见到洛奇的第一眼印象,则是无限的惊讶。他和她原先想像的蓝洛奇公爵一点都不同,他不是黑人,外观上和一般的汉人没有太大的差异,也是黑发黑眼,他的肤色是一种泛着金色的小麦光泽,那是沙漠民族长年浸淫在阳光下的特殊肤色。洛奇穿着一件纯白袷衫,外罩织锦长袍,头上戴着奇怪的白色圆帽,上面还插着羽毛,很有异国情调。
少了预期中的畏惧之心,梦芙放大胆子,仔细地打量洛奇,发现他是个十分挺拔的高个子年轻人,剑眉星目,坚毅的下巴,悬胆般挺直的鼻梁,和稍嫌秀气的唇,让他看上去在气宇轩昂、丰神潇洒中又微现温文尔雅的气质。
他们两人默默地相互凝视着对方,好久好久,都没有人先开口说。
“你、你在看什么?”梦芙被洛奇盯着直看,心里一阵阵的慌乱起来。“我有什么不对劲吗?”
“我在看什么样的少女会在黑夜里独自一个人偷溜上陌生人的马车队,而且还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醒?”
“我只是想搭一趟顺风车而已,后来是喝醉了,才忘了下车。”梦芙又补充。
“我喝那些饮料之前,可不知道里面装的是烈酒。”
“不过现在你已经酒醒了。”洛奇好整以暇地询问。“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一个人出外,呃、姑且称之为‘旅行’吧?”
“那不干你的事。”
“你错了,美丽的小姑娘。”洛奇微笑地看着梦芙。“别忘了,你的旅行工具是我提供的。至少我有权利知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一个人离家在外?还有你的目的地是哪里?”
“我不说实话,你又能如何?”梦芙慧黠地一笑。“反正这里离我上车的地方已经很远,便车我已经搭过了,你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是吗?那可不一定。”洛奇英俊的眉宇间露出嘲讽的表情。“至少我可以把你丢在哪个荒山野岭,也说不一定我会将你卖到遥远异邦,让你永远回不了家乡。虽然你的举止不像出身高贵的名媛,但是某些沙漠部落很缺女人,或许会有人愿意买下你。”
听了这番话,梦芙脸上的笑容开始僵硬而不自然,她看了看洛奇,小声地说:“你不是说真的,对不对?你那个仆人札克说你从不会贩卖女人。”
“札克好像告诉了你不少事情嘛!”洛奇的语气中似乎有一丝不悦。“你还从札克那儿搜集多少情报呢?”
梦芙从长长的睫毛下偷偷睇视洛奇一眼,开口说:“札克没有说你的坏话,相反的,他还一直以崇拜的口吻谈起你那!他说你是鄂图曼帝国中最英武的勇士,而且心地很善良,很富有同情心,特别是对单身流落在外的名门闺秀。”
“札克说的可真不少!”烙奇冷淡地说。“在绕了这许多圈子,拍了我一大堆言不由衷的马屁之后,现在你打算说实话了吗?”
“唉!我果然瞒不了你。”梦芙叹了一口气。“好吧!我告诉你事实真相,这是个秘密。我有一件极重要的消息要带到广州,如果用普通的传讯方法,一定会被截下来,但是我去就不同了,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单身少女。”
“哼!十分戏剧性的故事,很精采。”洛奇尖刻地批评。“但是你撒谎的技巧太差劲了,我劝你还是说实话比较好一点。”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除非是傻瓜,否则不会有人相信这么荒谬的谎言。”
沉默了一会儿,梦芙嗔怒地瞪了洛奇一眼。“我不必向你坦白什么,你只不过是个陌生的外国人而已,凭什么干涉我的行动?”
“让我来告诉你凭什么,小姐。”洛奇捉住梦芙的手腕,语气不善地警告她。“是你偷溜上我的马车,未经我的同意就将我卷入你的麻烦和丑闻中,而你居然振振有词要我不得干涉你的行动,这未免太可笑了吧!”
“才不会有什么丑闻!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哦?真的吗?要不要我把马车掉回头,沿着我们来的路上,一路询问过去呢?我相信很快就会遇上来找你的人,对不对?”
“不要!”梦芙吓了一跳,她要掩护玉璇逃走,可不能让王府的追兵带回去,拆穿她和玉璇掉包的事。“我绝对不回去。”
“那么你最好是说实话比较好。”
“如果我把真相告诉你,你愿意帮助我吗?”梦芙抬起澄澈如秋水的明亮双眸,注视着洛奇说。“我真的不能被捉回去。”
“小姐,我不想惹麻烦。”洛奇叹了一口气。“尤其是为了你而惹上麻烦。”
“我只求你让我搭一段马车,到下个驿站就好,然后我就离开,绝对不会给你添任何麻烦。”
“我可不这么想。”洛奇凝视着梦芙说。“我猜的不错的话,你根本是背家私逃的刁蛮丫头,而你的父兄现在肯定到处派人在追你,万一被他们发现你和我在一起,我肯定躲不掉拐带千金小姐的罪名。”
见他说的认真,梦芙忍不住“呵呵”地娇笑起来,同时脑海中灵光乍现,她不如将计就计,真的让他以为她是背家私逃,至少到下一个驿站之前,她还需要洛奇的马车,而且如果王府有追兵的话,她还可以引着他们走得更远,让玉璇有更多从容的时间去找她的心上人。
“你说的不错,蓝洛奇。”梦芙点点头。“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天啊!我真的惹上大麻烦了。”洛奇烦恼地说。“你为了什么要逃家?”
梦芙垂下眼脸,幽幽地说:“我爷爷逼着我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还把我关起来,所以我只有逃家了。”
“所以你就冒冒失失逃家了,连一件换洗衣裳都不记得带?”洛奇瞅着梦芙,似乎想看穿她内心。“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没有完全告诉我实话呢?”
“我说的都是真的。”梦芙郑重地说。“当时我只顾着逃走,没想那么多,所以才会没有行李。”
“哼!”洛奇不置可否,继续问:“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请你再让我搭一程便车,不会麻烦你太久,明天我们起程到下一个驿站,到了那里我们就各走各的路。”梦芙说。“我自己会雇辆马车,送我到岳阳。”
“你要一个人到岳阳?”洛奇很惊奇。“那里离这里有多远,你知道吗?”
“不用你这个外国人来提醒,我很清楚岳阳在什么地方,那是我的家耶!”
洛奇却听出了语病。“你家在岳阳,为什么你会到金陵来呢?”
“那……那是……喔!岳阳是我外婆家,因为我从小跟着外婆,一直把那儿当作是我真正的家。”梦芙红着脸辩称。“我就是要去投靠外婆,她会照顾我。”
“是吗?怎么我觉得你似乎还是没有完全说实话?”洛奇冷冷地看着她。“你在作梦时提过一个人名,‘天白哥’,你去岳阳和他有关吧?他是你的情人吗?”
“那和你没有关系。”梦芙仿佛被刺痛了一下,那是她内心深处的秘密,楚天白是她的远房表兄,也是梦芙自小景仰和崇拜的初恋情人,但为了某种原因,她和天白的鸳鸯梦却被活生生打碎,而且天白也已奉母命娶亲了,并且和新婚妻子婚姻美满,是人人称羡的神仙佳偶,梦芙只有深藏住自己的心事,而这份情愫也就成了她内心深处一个至今尚未愈合的伤口。
“我无意干涉你的私事。”洛奇忽然粗着声音说。“反正我会依你的意思送你到下个驿站,让你自己到岳阳去找你的情人。”
“你生气了?”梦芙好奇而不解,他的态度为什么突然间一百八十度转变了呢?“是我说了什么话让你不高兴?”
“没有,总之你的事我不想再过问。”洛奇霍地站起身。“到下个驿站我们就说再见,以后彼此就是陌生人了。”说完,他一眼都不向梦芙多看一眼,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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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蓝洛奇的马车队离开了千鹤楼,出发往下个驿站,而梦芙也不再坐在载送行李的副车中,而是和洛奇一起坐在最豪华宽敞的主车里,不过洛奇并不肯承认这是对梦芙的礼遇,只表示“怕她再逃走,会给他添更多麻烦”。
“初秋时节,真是最适合旅行的季节了。”梦芙趴在马车的窗前,掀开垂帷,欣赏着沿路淡雅迷人的秋景。
“看不出来你还有心情欣赏风景!你可是逃家的少女耶!”蓝洛奇讽刺着说,但他心底也不得不承认梦芙说得对。
夏未初秋的江南真是美得迷人,云淡风轻、枫丹橘绿,秋桂着花,芳馨之气随风扑鼻,远山绿意未除,却又带着一抹艳丽的枫红,溪湖碧波澈澄,有如一面光滑明亮的琉璃镜般,反映出远近错落的青峰和花树,也宜入诗、也宜入画。
“咦?反正都已经逃出来了,不玩白不玩。”梦芙吐舌扮了个鬼脸。“我才不像有些人成天板着张脸,这种人的人生一定是又乏味、又无趣、又呆板……简直是生不如死。”
“什么生不如死?你不会用成语就别乱用成语。”洛奇不甘示弱地回嘴。“亏你还是道地的中国人呢,中文比我这个外国人差劲,生不如死是用来形容人很痛苦,不是形容人的生活单调乏味。”
“哼!我当然知道,还用得着你说?”梦芙反击着说。“像你这种木头人过的呆板生活,难道还不痛苦?真不如死了算了!”
“这么说你还想追求刺激的生活了?”
“对呀!我还这么年轻,当然想追求浪漫刺激的生活喽!”梦芙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走遍五湖四海,遇见仗义行侠的勇士,发生许多许多故事,最后会有人不断将我的冒险经历流传下来,成为一则又一则神秘的传奇故事。这才是值得追求的人生嘛!”
“哈哈哈!真有趣!”洛奇抱着肚子大笑。“这种幼稚的小女孩式的幻想,你居然说的这么认真,我这辈子没听过比这更可笑的事了。”
“你笑我?”梦芙愠怒地瞪着洛奇。“难道我连怀抱梦想都不行?凭什么嘲笑我的梦想?”
“梦芙小姐,你那小脑袋瓜里装的不叫梦想,而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洛奇耸耸肩。“而且只有你这种生长在深闺中,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才会产生的幻想。你呀!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胡说!你根本不认识我,也不了解我,怎么知道我不知天高地厚?”
“我何必要认识你才能了解你,光看你莽莽撞撞地逃家,还有冒冒失失跑入陌生人的马车中,喝得酩酊大醉,就知道你还是个不谙世务的黄毛丫头。”
“你!难道你就多了解这个世界?哼!”梦芙气红了脸。“依我看,你也不过是个高高在上的贵族,封锁在朱楼画槛的深宅大院中,你才不知民间疾苦呢!”
“我至少比你知道一个年轻少女只身旅行,是多么危险的事。”洛奇眯着眼说。“而你却毫无大脑地做出这种事,我猜,你大概也没有足够的旅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