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什么新鲜事值得你大惊小怪?”翌轩问完这句话才发现,不只是侍书一个人大惊小怪,事实上一干水手、随从和副将都挤到甲板上,抬头看着天空,并且伸出手向上指指点点,更奇的是不但他自己的官船如此,此刻所有运河河面上的船只几乎都停了下来,所有的船夫、水手们,也都仰面看着这一桩“奇事”。
“少爷,您看天上好一只大风筝!”侍书伸手指给翌轩看。“还是个美人呢!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风筝,真亏它怎么放上去的?”
“是她!”翌轩仰头一看,心上重重一跳,那风筝上的美人,就宛如从他的追忆中飞了出来一般。“真的是她!”
“你在说什么?少爷?”
“没什么,这只风筝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刚刚船一绕过一弯曲道,就突然看见了,是一个在桅樯上的水手先发现的,他开口一叫,全部的人都挤了上来,大家都说没见过这么精巧的风筝,可是这美人居然一点也不端庄,反而吐舌挤眉的做鬼脸儿,也是天下奇闻。”
“天下奇闻?我看倒是挺合她的本性,她原也不是那种佯娇诈羞的俗脂庸粉,”翌轩的脸上露出深深的笑意。“只没想到她的行事居然如此惊世骇俗,我以前可真是小看她了。”
“听少爷这么说,好像认得这位美人似的?”
“嗯,不但我认得这个美人,就连你和她也有过几面之缘,”翌轩凝视着飞舞在蓝天上的风筝,边对侍书说。“你再认仔细些,她本人比这风筝上的图形更美上百倍。”
“啊!我想到了,难不成是连家大小姐,连景琛少爷的妹妹?”侍书惊呼出声。“可是、她、她为什么放这只大风筝,有什么用意呢?”
“人家的用意已经写得明明白白了,你看那首诗,不就明白了。”
侍书抬着眼,仔细地读了一遍,可是还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少爷,这行字诗不成诗,帖不成帖,究竟是什么意思?侍书不明白。”
“哈哈哈!她写这首打油诗是专为来骂我的,”翌轩爽朗地笑了起来。“你不用管诗句的意思,只将每一行的第一个字念一遍就明白了。”
侍书依言念了起来。“文、翌、轩、可、恶,”这时他完全明白了。“啊!少爷,连家姑娘在骂你呢!”
“哈哈哈——”翌轩更加笑得前俯后仰,乐不可支。“我早就想到她不会轻易罢手,一定会想出些什么花招,幸亏我临离扬州城时,也为她留下了一件小小礼物,想来她很快就会收到了。”
“什么?少爷,你离城前也作了什么手脚?”侍书好奇心大起,圆睁着双眼追问。“好少爷,好主子,快告诉我嘛!”
“其实也没做什么,我只不过送了她一份小小的礼物而已。”翌轩说完,就下到船舱中自己的房间里去了,丢下莫名其妙的侍书,和一大船仍在为那只奇特的美人风筝议论纷纷的水手们,自顾自地睡起觉来了。
不过这场纷扰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一等文翌轩的官船经过了连家大宅,估量着船上的人已经见不到风筝正面时,洁霓就立刻收了风筝,至于文翌轩的那份神秘礼物,却一直到官船出了扬州城之后的第二天,才有人送到连府,交到了春纤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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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才吃过午饭,春纤掀起湘帘,捧着一只锦盒走进了洁霓的绣房。
“小姐,有人给你送礼来了。”
“礼物?可怪了,又不是节、也不是我的生日,”洁霓纳闷地问着。“什么人会在这时候送我礼呢?”
“管他哩!有人送礼总是好事,”春纤笑着将手中的一只锦盒放在紫檀妆台上。“快拆来看看吧,说不定是咱们未过门的姑爷——应少爷,特地为小姐送来的呢!”
一听见“应少爷”三个字,洁霓的脸上陡然色变,心头一阵不自在,伸手将锦盒一推。“我不要看了,应家送来的礼左右不过是些胭脂花粉、绣线衣料,没什么看头!”
“别这么说嘛,小姐,”春纤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陪着笑脸说。“总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再说来人也不是应府的家人,我也是胡猜的,说不定这根本不是应少爷送来的呢!”
洁霓只是坐着不动,脸上含忧带愁,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好半天才说:“你拆开看吧。”“小姐,应家的玮桓少爷人品很不错,文质彬彬、一表人才,家世和咱们也相当,和你又是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自小感情也不错,为什么一提起他来,你总是这么心事重重的呢?”
“我的心事你怎么会明白?”洁霓长叹了一声。“玮桓人是不错,可是我从小当他只是个哥哥,他一直都是那么少年老成,循规蹈矩,和我的性格相隔十万八千里,我、我压根儿就不想嫁给他。”
“既然是这样,小姐在议亲的时候,就该和少爷及老夫人说明白,”春纤倒抽了一口气,皱着眉说。“如今亲事都已经订下了,要想悔婚……那可就……”
“别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订这门婚事的时候,我和娘都在舅舅家作客,”洁霓眼中已经微现泪光。“娘又是大力赞成这门婚事,她老人家身子一向不好,我怎么能硬逼着哥哥退婚,让娘伤心呢?”
“其实退婚也不失为好法子,”春纤很小声地说。“只要小姐去说,老夫人和少爷一定不会勉强你,就是、就是……”
“就是连家的面子丢不起!你是想这么说吧?”洁霓的眸光黯淡了下来。“哥哥有今天的成就不容易,他那样心高气傲,为了重振家声人前人后都要维持住面子、排场,怎肯落人褒贬?我也不忍心让他为了我,成为扬州城的笑柄。”
“小姐,你、你这两年太苦了自己——”春纤怜惜地低喊了一声,现在她终于知道洁霓为什么总是调皮成性,专做些古灵精怪的事,呕得人又气又笑,更让人摸不着、也猜不透她心里的想法,原来一切都只是掩饰她自己心中的伤痛和苦恼,洁霓这两年竟是在苦中作乐、强颜欢笑。
洁霓沉默了一阵,又抬起了头,她天生就是乐观开朗的性格,婚事虽不如意,但她反正也不是立刻就要嫁,明天的问题明天再设法搪塞,至于眼下嘛,能快乐一分是一分,于是她又恢复了笑脸,对着春纤说:“好好儿的,说这些做什么?将那个盒子拿过来,我瞧瞧应家这回能送什么新鲜东西?”
“真要评论起来,应少爷人是不错的,对小姐也很好,”春纤只有说些浮言尽量安慰洁霓。“三天两头就着人送礼来,他这趟人到广西去,都还惦着你,让人先送了礼物来。”
“啊?这、这不是玮桓送来的礼物,”洁霓已经打开了那只包装精致的锦盒,里面是一张字帖和一个小一点的螺甸盒子。“是他!是他送的。”
“他?”春纤凑过来一瞧,忍不住也叫了起来。“文相公?竟是他送来的礼物,真叫人想不到。”
洁霓取出螺甸盒子,看了看,这只盒子做工极精巧,盒子的材质是漆器,但盒面上却取各色贝壳仿玉一般的琢磨过后,宛如彩色的薄玉片似的,再拼贴出两只蝴蝶绕着一丛芙蓉的图案,难得的是这只甸盒比手掌略小,但是拼花的图案却是清清楚楚,一丝一缕无不肖似。
“螺甸盒子可是见得多了,却没见过这么精巧的,”春纤衷心赞叹。“不知道里面还有什么?”
一句话提醒了洁霓,她伸手想打开螺甸盒,这才发现盒盖上扣着一只银铸的九连环,必须解开这只九连环才能打开螺甸盒,洁霓心中微感惊异,先放下了盒子,再回头去看那张字帖,只见上面写着:
名帖已赠令兄,区区微物聊奉妆台,以谢前日素手奉茶之恩,卿明慧过人,兼有‘偷龙转凤’之能,九连环锁谅亦妙手轻解。
长安文翌轩沐身谨拜
“哼!”洁霓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人竟如此狂傲无礼,居然送了这只螺甸盒来向她挑战,九连环锁虽然号称天下最难开的锁,可也未必难得倒她,自小她就最喜欢解各种式样的九连环,至今还没有难得倒她的九连环。
“小姐,人家是向你下战书哩。”春纤暗暗好笑,听说这位文翌轩相公是京师神策军的统帅,更是皇上亲口御封的“龙骥将军”,可是怎么个性就像孩子似的,老和洁霓斗气,一点亏也不肯吃。
“小小一只九连环,就想难倒我了?”洁霓赌气着说。“拿过来,我立刻就解开让你瞧瞧!”不料一拿上手,才发现这只银铸的九连环非比寻常,极是难解,洁霓连用了好几种方法,连第一个环扣都没有解下来,她停了手仔细地研究起这只与众不同的九连环。
“很难解吗?小姐。”这下子连春纤也诧异了,洁霓聪明机敏一向是她最佩服的,解九连环对旁人或许很难,可是无论如何难解的九连环,洁霓只要上手不消片刻就能解开,从没见过她有哪一回像今天这么皱眉沉思。
“好一个文翌轩,真有本事!”洁霓发狠地说。“我就不信解不开这区区九连环。”
“小姐,别太劳神了,只不过是个玩意儿,”春纤劝着洁霓说。“要是真的解不开,干脆丢开手算了。”
“不!我才不信会输给文翌轩这混小子,我非将它给开了不可。”
看着洁霓聚精会神地研究着那只九连环,春纤摇了摇头,她知道洁霓一认了真,什么都挡不住她,现在洁霓是下定了决心,解不开这只九连环,她是绝不会罢手的,看来这文翌轩送来的这一只九连环,不只锁住了他送来的螺甸盒子,更紧紧地锁住了洁霓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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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的时间匆匆而过,春去夏来,一转眼间就是绿荫蝉鸣的盛夏了,一大早连府花园里就响起了“啁啁啾啾”的鸟鸣声,莺啼婉转,别有一番情趣。
洁霓因为微染风寒,养了几天病,心里怪闷的,这天才觉得好些了,一个人走到花园中散散心,她出了绣楼,往月牙湖一带走来,绕过湖畔一座假山,迎面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荫翠,树梢上还结了许多头子大小、半青不熟的小杏子,洁霓仰面看着杏树,心中略微感伤,默默想着:“才不过病了几天,就错过了杏花的花期,不知不觉竟已‘绿叶成荫子满枝”了。”
洁霓一边想着心事,一边随手摸出了那只困扰她已久的螺甸盒子,又开始解起那特别打造过的九连环,这两个月来,她总共换了不下两百种方法,无奈这只九连环还是纹风不动,连第一只连环也不曾被解下来。
“哼!故意弄这东西来难我,就知道他不安好心!”洁霓对着那只九连环低语着,最早几天她解不开,也着实发过几次脾气,现在日子久了,解九连环仿佛成了一种习惯性的消遣,她倒不急着解开它,反而养成一个习惯,闲来没事就拿出九连环来把玩。
而每当她把玩着这只纯银九连环时,心上眉尖总是时隐时现,在她还来不及压抑时,倏然浮起一个挺拔儒雅、英风飒爽的人影,搅得她一缕芳心紊乱如麻,理不清、抛不下,恁添许多闲愁。
“这只九连环锁不过只有九个环扣,就已经如此难解,”洁霓自言自语着说。“可是我心底的结何止百环千扣,又该怎么解呢?”
“咦?小姐,原来你在这里,”不知什么时候,春纤笑嘻嘻地从树丛深处冒了出来。“教我找了半天。”
洁霓脸上微现忸怩神色,有些心虚,怕春纤刚才偷听到她自言自语的一番话,“有什么事找我?”
“我是替小姐端药来了,”春纤手捧着一杯药盏,关心地说。“快趁热喝了罢。”
“唉!我都好了,还吃这苦死人的药做什么,”洁霓嘟着嘴,不悦地说。“我不吃,你端下去。”
“小姐,才好了些,再吃一、两剂药就好了,”春纤婉言相劝。“要不然回头病再复发,可就难治了。”
“哪里这么娇贵起来,死不了的。”
春纤明白洁霓心里烦躁,换了轻松的语气说:“死当然死不了,要不然人家来解你心头的‘百环千扣’,岂不白跑了一趟吗?”
“春纤!这些混账话是哪儿听来的?”洁霓微嗔着说。“混说一通!”
“喔,这原来是些混账话吗?”春纤暗暗好笑。“我也不知道,刚才听小姐一个人在这儿念了一大篇,还以为是‘好话’,才特地记下几句。”
“你!这鬼丫头,愈来愈没大没小了,”洁霓转过脸去,隔了一会儿才说:“好吧!将药盏给我,我喝了,你就走吧,少在我面前碍眼,净说些讨人嫌的话。”
春纤服侍着洁霓吃了药,才笑着说:“好小姐,知道你心里闷气,不如这样吧,今天天气也好,咱们出去逛逛,给你解解闷,如何?”
“上哪儿去呢?到处都是人挤人,怪腻的,”洁霓却是有点意兴阑珊。“再说扬州城从小逛到大,哪里没去过,还有什么没见过?算了吧!”
“我知道小姐身子才刚好,也不便到升平坊、崇仁坊这些热闹去处,人多气杂,怕不熏坏了小姐,”春纤笑着说。“依我说,咱们倒是换上胡服,骑了马到南郊的瘦西湖逛一圈,岂不神清气爽?病也好得快,心情也开朗。”
“瘦西湖?”洁霓一听是换胡服骑马这等好玩的事,心思也活动了起来,她一时间沉吟着。“那儿的风光倒还好,就是游人太多了点……”
“放心,小姐,我都打听好了,”春纤千方百计只想让洁霓再恢复开朗活泼的神情。“听说瘦西湖后山新建了座道观叫什么‘绛云观’,那儿的素斋席好极了,咱们去吃一回吧。”
“我说呢,你这鬼丫头怎么这么热心怂恿我出去玩哩!原来是自个儿嘴馋了,”洁霓打趣着说。“在家里什么好吃的没有,巴巴的大老远骑马去吃素斋。”
“这素斋不比寻常,你去就知道了,”春纤不服气地反驳。“再说我是出主意给你解闷,现在反而落了个嘴馋的不是,哼!好心没好报,我再不说了。”
洁霓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好啦,春纤姊姊,算我说错话了,”洁霓拉拉春纤的手,笑着说:“咱们换衣裳去,今儿个好好出去玩一天。”
春纤也笑了,两人回房换了衣裳,洁霓穿的是一套窄袖淡紫齐膝短衫,柳黄扎管裤裙、高腰羊皮靴,再系着五彩文绣腰条,头上带着紫貂昭君套,显得俏丽而妩媚,春纤也是一样的装束,只不过是素淡的青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