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日前在波斯胡那边喝过枫露茶,我就在想江南不愧是膏梁之地,茶点都做得如此讲究细致,”翌轩赞叹地说。“想不到今天在你这里才真是大开眼界,连一杯清茶都得花上这许多工夫,你们南边人也实在是想绝了,花这样大工夫弄杯茶来喝。”
“这荷花茶也不是人人喝得的,谁有那么大工夫,年年等着荷花开弄这茶去,”景琛笑着说。“今年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流行起来了,我听着好玩,又怕外头卖的不干净,吩咐下人也弄了一点,也不过是尝个趣味罢了,一直也没喝,刚好你来了,就想到拿它来待客!”
“那我倒非细细品尝一下不可,看看花了这大工夫的茶有什么不凡之处。”翌轩拿起茶盅,掀开盖子刚要沾唇,却闻不到荷花清香,只闻到一股冲鼻酸味,一抬眼又看见窗纱上似乎有黑影闪动,他微微一笑,又放下了杯子。
“怎么不喝了呢?”景琛困惑地问。“是不是茶味不好?”
“那倒不是,只是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翌轩打开折扇,轻摇两下,才慢条斯理地说。“景琛,你可还记得当年我们要离开书院的前夕,师母为我们饯行,特地做了一桌好菜。”
“怎么不记得?那一桌酒菜真是我平生所吃过最好的一顿,”景琛也想起了往事,面带笑容,不胜追忆地说。“尤其是那道醋鱼羹,还有炙羊肉条,以后再也没吃过那样鲜美的美食了。”
“是啊,师母的手艺真棒,”翌轩点着头说。“当时我记得师父还当场吟了一句‘席上鱼羊,鲜乎鲜矣’,要大家对出下句来,可是也不知是上联太难,还是大家只顾着吃,一时间竟无人对得上来。”
“嗯,后来还是——”景琛的脸上忽然现出又是温柔、又有着淡淡伤感的表情,话只说了半句,似乎整个人都跌进了回忆中。
翌轩也不打扰景琛的沉思,直等到他回过神来。“你想起了师妹吧?景琛,”翌轩含笑问。“那天她躲在内室不肯出来,却偏偏是她最先想到了答案,可是又苦于不能跑出来告诉你。”
“所以后来她只好不停的在窗外晃来晃去,想引起我的注意,”景琛深情无限的追忆。“后来我看见了她的倩影,一下子就想到了那正是答案,立刻回答师父说下联是‘窗前女子,好者好之’。”
“当时我们还都以为你和师妹会是一段才子佳人的千古佳话,还打趣了你半天。”
“陈年往事了,”景琛脸色一黯,不愿再提他的伤心事,改口问:“我们好好的喝茶,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来了?”
“那是因为,”翌轩站了起来走到窗口。“此刻府上不正也有位令‘好者好之’的窗前女子哩。”说完,他冷不防地推开窗门,吓得正靠在窗上偷看的洁霓“哎哟”一声大叫出来。
景琛连忙赶了过来。“小妹,春纤,你们两人在这里做什么?”
“啊!大哥,没、没什么,”洁霓慌乱地回答,但一双眼却狠狠地白了文翌轩一眼,仿佛痛恨他捉弄人的伎俩。“我、没、没什么事。”
景琛根本不相信,不过也弄不清楚,一向古灵精怪的洁霓又在搞什么新把戏,只能盯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出端倪,可是洁霓在最初的慌乱过去后,立刻恢复了镇定,反而笑靥如花问起景琛:“大哥,这位公子就是你招待的贵客了?听说是长安来的,对不对?”
景琛只好为洁霓和翌轩两人介绍,不过一边也用眼色警告洁霓,不许她调皮捣蛋,洁霓却装作没看见,还大大方方地走进了水榭中。
“景琛,我想令妹方才大约听你说了这荷花香茶的妙处,也想尝尝新,”翌轩捧起茶,送到洁霓面前。“这杯茶我也还没喝,不如先让给连姑娘好了。”
“不,不,那怎么好意思,”洁霓没想到他识破机关,一时大窘。“文相公远来是客,当然是你先喝,反正我在家随时喝得到。”说着就伸手去推,不意间碰到了翌轩的手,两人俱是一震,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下,砸个粉碎。
“抱歉,景琛,是我失手了。”翌轩口中虽向景琛抱歉,眸光却飘向站在一旁的洁霓,而洁霓只是垂着头,一言不发,双手搓揉着系在罗裙上丝条,那副沉默静婉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平常的她。
景琛看看自己的小妹,又看看凝神注视着洁霓的好友翌轩,敏感地察觉到他们两人间有一股看不见的暗潮正在流动着。“难道他们两人并非初识?莫非他们——”景琛皱起了眉头,沉默地想着心事。“不会吧?洁霓是订过亲的人……至于翌轩听说也有议婚之事……他们两人绝对不能……”
第三章
文翌轩在连府只待了一天,就按着既定的行程,搭上官船往南越国去了,临行的那天景琛不但送了许多的礼物,还亲自到码头边去送行,同时更不忘交代翌轩,要他回程途经扬州时,务必再来看他,翌轩也答允了,并表示到时候他们两位老同学可以做半月之游。
翌轩去后,连府的气氛就陷入沉闷中,景琛是因为翌轩来去匆匆,无法好好相聚而略感惆怅,加上翌轩的到访勾起了他自己深藏心中的一段青衫往事,心情不免郁闷。
但是最奇怪的却是洁霓了,翌轩临行的那天,一大早她就上了玲珑阁,独自倚坐在窗前,玲珑阁是连府最高的建筑,楼高三层,临着大运河而建,临河的一面设有精巧绝伦的雕花朱栏,凭栏而坐,运河上往来如梭的船只画舫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河岸或船上却无法看清阁楼内部,因为在栏杆外侧垂着重重湘帘,内暗外明,自然是由内往外看清楚,而外面却看不清阁楼里了。可是洁霓却吩咐卷起湘帘,一个人凭栏独坐,不时抬眼眺望河面,似乎在等着某一艘特定的船只。
“小姐,一大早怎么就坐到风口处去了,”春纤不见洁霓,一路找到了阁楼上,诧异地问。“虽说是四、五月天了,可是早上风一吹也还是冷得很,你也该保养保养自己的身子,这么净吹风,回头又该闹头疼了。”
“嗯。”洁霓口中漫应了一声,身子却是动也不动,清澈的目光依然远眺着河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画舫,整个人都心不在焉。
“小姐,今天这么好兴致,赏起河船来了,平常你不是总嫌太吵闹吗?”春纤觉得洁霓今天很古怪,于是搭着话试探性地问她:“文相公的官船据说也从河道走,不知道会不会经过咱们家前面?”
“一定会的,我早就打听——”洁霓说了半句,陡然打住,俏脸绯红,娇嗔着说:“你这丫头坏死了,不做你的事去,在这里红口白牙胡问些什么!”
春纤忍不住笑。“我并没问什么呀,比不得哪个人又去打听了航行路线、又是一大早巴巴儿的守在阁楼上,就等着送人家一程,可惜那被送的人多半蒙在鼓里,不知道有人在这里含情脉脉的‘望尽千帆’呢!”
“春纤!你满嘴胡说些什么!我哪有在等什么?”洁霓胀红了脸。“这里是我家,我爱坐哪就坐哪儿,难道还规定了不许我一早坐在这儿吗?”
“好好好,这儿是你家,你是大小姐,爱做什么就什么,我不过是小小侍婢,哪儿管得着你呢?”
“去倒杯茶过来!”洁霓想支开春纤。“少在这里讨人厌了。”
“哦?嫌我讨厌了?”春纤抿着嘴儿一笑,突然手指着窗下的河道说:“哪!你不讨厌的人来了,那不是艘大官船吗?咦!真的是文相公的官船哩。”
“啊!在哪里?”洁霓忙站起来,伏在栏杆上一下张望,可是看了半天,别说官船了,连艘大型画舫也没有,全是中小型的渡舟,洁霓转过脸来看着春纤。“哪有什么官船?”
“嘻嘻,想是我眼花看错了,”春纤嘻皮笑脸地说。“再说你不是没在等吗?那么有官船经过或没官船经过,又有什么关系呢?”
“春纤!你、你这丫头愈大愈没规矩,”洁霓又是气又是恼,又不知拿春纤怎么才好,隔了一会儿才说:“好吧,我说就是了,我是在等文翌轩的那艘官船经过,不过不是你想得那样。”“我想得那样是什么样呀?小姐,”春纤继续打趣着说。“其实我根本什么都没想,你以为我在想什么呢?”
“油嘴滑舌、讨人嫌的鬼丫头!”洁霓骂了一句。“好吧!既然你什么都没想,那好得很,过来!你就站在栏杆前头看着,那艘官船一出现就立刻叫我。”
这等于是罚站了,春纤皱眉吐舌,苦着脸说:“小姐,饶了我吧!好歹赏我张小竹凳略坐一坐,脚酸极了呢!”
“原来你也知道厉害了?”洁霓摇着头说。“只不过让你站一会儿,等我下楼拿个东西上来,再让你坐下,好好盯着河道,要是错过了官船,我就唯你是问!”说完,洁霓已经翩然下楼去了。
春纤望着洁霓娉婷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心底纳闷透了。“真搞不懂她,究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说是对文相公有情吧?却总不给人家好脸色,一提起来就咬牙切齿;说是对他无意呢?她这两天这么神思不属,今天又这么一大早跑到这儿来等文相公的官船经过,却又是为了什么?唉呀!这可是怎么回事?我都弄不清楚了呢!”
一阵微微的香风夹着细细碎碎的环佩叮咚声响,才刚传到春纤的身边,洁霓那清冷冷的一口吴侬软语就飘了进来。“我一走,你一个人叽哩咕噜的在叨念些什么?”洁霓从一席绣帏后方露出半张脸,带着俏皮的笑容说。“怎么样?那艘官船经过了没有?”
“呃,还没有呢,”春纤犹在猜不透洁霓的心思,便也不敢随便打趣她了。“怕是不会这么快,那么大的官船只能泊在外城的大码头,今天风又不大,从那儿到咱们家只怕要一、两个时辰的水程。”
“嗯,既然这样,那你快来帮我!”
春纤赶过来,才发现洁霓拖着一只极大的蓝布包袱。“小姐,这是什么玩意儿?这么大一包。”虽然是很大的一个包袱,但却很轻,春纤一个人也拿得动了。
“当心!当心!别碰坏了。”洁霓很小心地叮咛着,帮着春纤将大包袱挪到了玲珑阁的小花厅,包袱太大,只能搁在地上。
“春纤,你一定没见过这么好玩的玩意儿?”洁霓很兴奋地说。“这是我花了十五贯钱,特别要人订制的,还吩咐他们日夜赶工,才能赶上在今天交货。”
“什么呀?十五贯钱?”春纤叫了一声,扳着指头儿数起账来了。“一贯是一千钱,可以买五石上好白米,你却花十五贯买只风筝?”
“你懂什么!这只风筝可不是一般的风筝,”洁霓招着手儿说。“你过来看看就知道它值不值十五贯了。”
“这、哇!这么大的人形风筝!”春纤又惊讶又不解。“足足比真人远大上两倍呢!”
“所以才值十五贯喽,而且这一个风筝的材质不同,是用不透风的实地绢纱扎出来的,又轻又密,放起来又轻巧。”
“可是这会子早过了清明节,要这么个大风筝做什么呢?”
“你先别问这么多,一会儿就知道了,”洁霓已经将风筝平摊在地上,这个人形风筝是个宫妆美人,衣饰非常华丽,但却没有画脸。“去帮我拿墨盒和笔过来,我自己来画脸。”
春纤不敢多问,依言取了白铜墨盒和一管紫毫细笔过来,洁霓拿起笔蘸了蘸墨汁,就在人形风筝上画了起来,春纤在旁边看着看着,突然捧着肚子大笑起来。“哈哈哈——”春纤笑得眼角泛出泪水,双手按在肚子上。“哎哟——我的肚子、都笑疼了,哎、哈哈哈……”
原来洁霓竟然在风筝上画了吐舌挤眉扮鬼脸的美人,模样有三分神似她自己,而美人手拿着一宫扇上则写着一首打油诗:
文生轻狂又无赖,
翌时相见无人睬,
轩昂器宇只在外,
可恨行径真该骂,
恶形恶状大祸害。
整首诗做得并不好,严格来说根本就是首歪诗,不过洁霓本不擅长做诗,加上她的用意只是在将每一句诗的第一字凑起来,成为一句她真正想说的话,那就是“文翌轩可恶”,这一点机关,春纤当然看出来了,所以直抱着肚子笑个不停。
“别净是在那儿笑呀,春纤,你也过来帮点忙嘛!”洁霓跺一脚。“快去看看,那艘船来了没?”
“是,我这就去看,”春纤攀在栏杆上眺望,半个身子几乎都挪到窗外去了,忽然她兴奋地大叫了起来:“小姐、小姐,我看见了,那不就是文相公的官船吗?船头上好大的一个旗帜哩!”
“真的?”洁霓也凑过来看了看,才拉着春纤说:“快!快来帮我,咱们爬到房沿上,赶着将风筝放上去。”
春纤的性格也是好玩的,早在看见那个逗趣的风筝时,就已经童心大起,一听洁霓这么说,忙不迭地就走过来拿起那只美人风筝。“小姐,咱们从窗外的檐廊下爬上去,又便捷又安全。”小时候洁霓带着春纤一块儿玩,常常沿着这条秘密通道,爬到房顶上去。
“好,就这么着,咱们快上去!”
******************
暮春初夏时节的大运河,是一年中风光最佳的时节,碧水澄澈、波光粼粼,河面上充斥着南来北往的画舫官船,江帆片片、桅樯林立,入眼尽是目不暇给、五彩缤纷的美景。
不过此时此刻的文翌轩,却没有心思游赏江南水乡旖旎风光,他的目光眺望着岸边,神思却已飞到扬州城的一个人身上,翌轩的脑海中清清楚楚的浮现起一个娉娉婷婷的俏丽身影,但是说清楚,却又仿佛只是个极淡极淡的影子而已,窄袖轻罗、纤纤素手,雪白的皓腕上微露出一只白玉嵌金手钏,顾盼流转的双瞳,还有那柔亮的云髻,髻上簪着镶有珍珠的双凤金步摇,无一不是深深地刻印在脑海中。
但只有那一张宜喜宜嗔的俏脸,在记忆中仿佛笼了一层纱般,也许就是太艳丽不可方物,令人惊才绝艳,反而无法细细记住眉眼口鼻,只记得她云环雾鬓,风姿绰约如九重天上的出尘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