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是什么意思?”少女一惊,脸上略现忸怩和惊慌。“我哪有在做什么戏?”
“有没有你我两人都清楚,小姐,”翌轩满脸讥嘲的表情。“如果你以为说几句娇滴滴的言语,就能要我让出游目帖,那不免过于高估你的魅力,而且也太小看我了。”
“你!”少女又惊又气又羞,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姑娘,你想要游目帖,就得付出和它相当的代价,”翌轩嘲讽地说。“我一向不做吃亏的事,尤其是不肯吃那种自以为长得漂亮就可以让普天下男人上她当的女人的亏。”
“哼!好吧,你到底要什么代价才肯让出游目帖?”少女忍着气说。
“我要你刚才想让我误以为可以得到的东西,”翌轩对着少女狡狯的一笑。“你原先的打算是想用美人计吧?可是又不想真的付出这个代价,而是想用欺骗的方式骗取游目帖,对不对?”少女被翌轩说破心思,脸上闪过一丝狼狈神色,不过瞬间就恢复了,反过来对着翌轩甜甜一笑。“多谢文相公的夸奖,想来你一定认为我很美了,”少女轻启朱唇。“才会说我想施美人计。”
“不错,你的确生得很美,素艳幽姿、丰采绰约,是文某生平仅见的丽人,”翌轩说的是实话。“只不过‘卿本佳人’,奈何——”翌轩住口不语,看着眼前的奇特少女。
“奈何作贼,是吧?”少女毫不以为忤,突然娇笑着说。“既然你骂了我是贼,如果不做一次贼,岂不是让文相公被人说有眼无珠呢?你瞧瞧我手中的东西是什么?”她向着翌轩扬起手中的一卷卷轴,眸中溢满得意之情。
“游目帖?”翌轩静静的坐在椅子上不动。“姑娘的手脚果然很利落,刚才我处处小心,还是没注意到你什么时候施了这一手偷龙转凤的绝技,佩服!佩服!”
“咦?你怎么知道我是用偷龙转凤?”
“本来不知道,不过刚才你和文某说话,只是秋波流转,很慢、很自然的靠近我,这是极高明的扒手才会使用的技巧,而我又听说江南的扒手中最闻名的一招便是偷龙转凤,所以才猜猜看。”
“喂?游目帖被我拿走了,”少女微感诧异地说。“你居然一点也不生气,为什么?难道你在故弄玄虚?”
“我从头到尾什么也没做,也不曾离开座位半步呀,”翌轩耸耸肩,莫测高深地说。“而且这幅卷轴也是你拿出来的,莫非姑娘对自己的‘绝技’没有信心?”
不可能!我不会失手的,少女脸色一沉。“那你为什么毫无反应,一点也不想拿回这个卷轴,刚才你才为它花了五千两银子,这可不是小数目哩。”
“自古宝剑赠名士,红粉赠佳人,”翌轩不回答问题,却打起哑谜来了。“这幅卷轴就算我送你好了。”
“送我?”少女心下大奇,狐疑万分地看着翌轩。“我原先要向你买,你怎么也不肯,为什么现在倒肯送我了?而且我们素昧平生,你为什么要送我价值不菲的名帖?”
“姑娘何不先打开看看呢?”翌轩悠闲地喝起茶来了。“我希望你喜欢这个礼物。”
红衣少女似乎想到了什么,略带惊慌地打开卷轴,该死!竟被掉包了!卷轴一开,并不见王羲之的书法,却是一个淡淡的人像,咦?墨迹好淡,这不是墨,而是用茶水划上去的,不过画笔却很传神,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个近乎完美的少女侧脸,正是红衣少女本人的侧面像。
在画像的右上角还有一行极淡的字迹,红衣少女仔细地辨识了一下,不由得俏脸生晕,满面红霞,那上面写的是:
“暗想玉容何所似?
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
“你、你什么时候做的手脚?”红衣少女不敢再小看面前这位一派名士气质的斯文书生,一转念改口说:“文相公表面上这么斯文有礼,想不到却做这种鬼鬼祟祟、卑劣无耻的行为。”
“比起某些人强行霸道、硬抢巧偷的谋夺别人的字帖,”翌轩也针锋相对地回答。“区区在下的行为还称得上高尚。”
其实这幅出人意表的卷轴其实原来包裹在游目帖的外层,是保护古字、古画的一种装置,翌轩看字帖时,随手将它放在身旁的几案上,当这名少女冲进屋内,令翌轩乍然惊艳,所以当她和波斯胡争执不休时,翌轩随手沾了茶汁画了这幅小像,并且信笔题了两句诗。
“喂!那幅游目帖呢?”少女嗔怒地问。“你将它藏到哪里去了?”
“方才姑娘说这里闲杂人等太多,要其他人退出去时,我的书僮就已经将游目帖也一并带走了,”翌轩笑笑说。“此刻这幅名帖已经安然的到了我的船上了。”
“你,你竟敢戏弄本姑娘!”红衣少女双颊气得火红,指着翌轩怒道。“文翌轩!你一定会后悔的,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拿到这幅字帖。”
“哈哈!我的船就泊在运河边,”翌轩意态潇洒地站了起来。“如果想要游目帖,欢迎你随时来取,当然如果你愿意付出刚才你曾暗示过的‘报答’,我很乐意以游目帖作交换。”
“你、你这个大混蛋、你这个恶棍、无耻小人——”红衣少女对翌轩的背影大吼,可是翌轩却连头也没回,反而愉快地吹着口哨走了。
第二章
扬州城南有一条极著名的大街,街名非常特殊,就叫“香玉移”,香玉移上只有一户人家,长长一道黑瓦白墙占满整个长街,墙内绿荫参天,浓翠的树丛中隐隐透露精雅绝俗的屋宇,这正是江南首富连景琛的住宅了。
连宅的精华首推后花园,一进月洞门,迎面是层层峦叠、玲珑有致的假山,挡住了满园春色,绕过山后只见一溪清流,弯弯浅浅向西而去,跟着小溪折向西行,会来到一座月牙状的人工湖,湖畔三间水榭临水而建,两株软丝垂柳装点出“碧柳烟笼十里堤”的江南春景。
而水榭东侧有一条曲折的石径,两侧花木扶疏,遍植名花异草,海棠、牡丹、桔梗……竞相争妍斗丽,曲径尽头又是一道宫扇型的小门,穿过小门,乍见几重琼楼,垂着密密的珠帘帐幔,十分闺阁秀气,却是连景琛的妹妹、连家大小姐:连洁霓的绣房。
“小姐,今儿个少爷出门拜客去了,老夫人说她吃素,要你不用到上房去吃饭,”洁霓侍婢春纤指挥着两名小丫环,捧进两只描金百花填漆食盒走了进来。“厨房派人送了饭菜过来,都是你最爱吃的呢!”
洁霓背对着房门,凝神注视着一幅画轴出神,完全没注意春纤在和她说话。
“小姐你在看什么呢?看得这么入神,”春纤走过来一看。“咦?画得好像你哟,小姐,这幅画是从哪儿来的?”
“春纤,你真觉得画里的人像我吗?”
“是呀,瞧这画中人的眉眼,还有那轻颦浅笑的模样儿,无一不神似小姐,”春纤仔细看了看画,又看看洁霓。“最难得的是将小姐的神韵、气质都画出来了,是哪位画师的手笔?这人挺高明的哩。”
“哼!”洁霓微噘的嘴,眸中浮现起文翌轩那混合了三分嘲讽、三分倨傲与一分洁霓也摸不清是什么的古怪笑容,恨恨地哼了一声。
春纤知道一定又有什么缘故了,她从小陪侍着洁霓一起长大,名分上虽是主仆,但是却与洁霓感情极好,两人是无所不谈的闺中密友,而春纤在连府的地位也绝非一般的侍儿可比,不但洁霓身边服侍的七、八个大小丫环、做粗活的四、五位老妈子都归她管理,春纤自己也有四名小丫环服侍,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连府的“副小姐”了。
“春纤,你为什么不问我这卷画轴是哪里来的?”洁霓先沉不住气了。“你难道没看出这幅画和一般的画大不相同吗?”
“没什么不同呀,不就是一幅画嘛,”春纤忍住笑,故意淡淡地说。“了不起就是画工细致些,这也不值什么!”
“咄,笨丫头,一点都不细心,”洁霓很不高兴地说。“过来!再看仔细些,是不是看出什么不同的地方了?”
春纤其实早就看出来,这幅画是用茶汁画上去的,而且也不是以笔画的,似乎是以手指或筷子蘸了茶汁画出来的,显然绝对不是在一个适合作画的场合完成的作品,不过她从小跟在洁霓这位淘气活泼、古灵精怪、鬼点子特别多的主子身边,什么奇怪的事没见过,早练就一身见怪不怪的镇定工夫了。
“我看这画很平常嘛!”春纤装出不感兴趣的样子,想引洁霓主动吐实。
“谁说的?你看不出来这不是用墨汁画的,”洁霓急着解说。“还有——”
“还有什么呀?”春纤忍不住笑了出来。
洁霓一眼见到春纤脸上古怪的笑容,一下子全明白了,顿时大嚷了起来。“好哇!原来你是故意的,哼!我不说了。”说完洁霓就背转过身去,赌气不再理会春纤。
“小姐,别生气了,都是春纤的不是,”春纤只好过来软言相求。“再说要不是你平常那么爱促狭、喜欢捉弄人,我也不会和你开这个玩笑了。”
“什么?还是我的不是了,”洁霓娇嗔着抗议说。“刚才明明是你这丫头故意整我,还反过来说我爱捉弄人。”
“春纤不敢,小姐就饶了我这一遭儿吧,”春纤笑着说。“对了,小姐,这幅怪画是打哪来的?你这么好兴致,肯乖乖坐下来让人画像?这可是天大的新闻。”
“胡说!谁说我同意让他画了,这根本是那该死的文翌轩偷画的,真是可恶透了。”
“我瞧画得顶好的嘛,很传神呢!”对于洁霓的态度,春纤微感奇怪地问:“这个文翌轩又是什么人?你在哪儿认识这么位会画画的朋友?”
“哼!他才不是我的朋友,倒了八辈子霉的人才会认识这种人,”洁霓一张俏脸绷得紧紧的,一丝笑容也没有。“总有一天,我非找他算这笔账不可。”
“哟,怎么啦?很少看见小姐你这么生气,”春纤抿嘴一笑。“这个文翌轩的本事可真不小,可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真想见见他。”
“咦?春纤,你这是什么意思?”洁霓没想到春纤一点也没有帮她的意思,反而称赞起文翌轩来了。“我在外头让人欺负了,回到家你没半句安慰的话就罢了,还反而称赞起外人来了,你也太吃里扒外了吧?”
“哎哟!小姐,春纤哪有吃里扒外的胆子?”春纤走过来拍着洁霓的肩说。“我不过说老实话罢了,自小到大只见过咱们连大小姐整得别人哭笑不得,几曾见过人家欺负过你了?保得住自己不被你欺负就已经上上大吉了。”
春纤逗趣的模样,让洁霓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个笑容让她看起来仿佛一朵初绽的海棠,清丽可人。“瞧你说的,我都成了小魔女,”洁霓轻轻打了春纤一下。“其实我也只不过教训过几个不学无术、浅薄无聊的纨?子弟,就被人家夸张成这样!”
“好了,小姐是教训人也好、故意整人也罢,总之只有你让人吃亏,没人能让你吃亏就是了,”春纤慢吞吞地说。“依我看,这位文翌轩未必欺负了小姐,倒可能是没让你欺负着,所以你就生气了,我说的对吧?”
“才不是呢!这回偏偏就是那个混蛋欺负了我!”
“是吗?那么这两句诗又是怎么回事呢?”春纤似笑非笑地指着画上的题诗问。“‘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人家是在夸你哩,都把你说成梅花仙子了,这位文相公的文才词藻很不错嘛。”
“啐!你这丫头今儿个是怎么了?净帮着外人来说我的不是,”洁霓脸带愠容地说。“连别人拿这艳词浓句来比我,你还称赞他文才不错,哼!我看他根本是轻薄无聊的混账!”
“哦?从不见小姐这么在乎过,”春纤的好奇心再也忍不住了。“到底怎么回事?你又是在何处遇见这位文相公的呢?”
“还不是为了那幅游目帖嘛!”洁霓噘起了小嘴,半嗔半恼地说。“我想过几天就是大哥的生日,烦恼了半天也不知送他什么礼物才好,那天咱们不是在波斯胡那里看见了那幅游目帖,昨儿个下午我就带着钱上门去了。”
“喔,是了,那时候老夫人屋里的碧桃姊姊找我去帮她做件夹袄,所以才没跟着小姐一起去,”春纤想了想说。“难道你在古月雅集受了什么委曲?波斯胡知道你的身份,怎么敢让小姐吃亏呢?”
“少在我跟前提起波斯胡这混账老儿,见利忘义!”洁霓恨恨地骂了一声,这才将在古月雅集与文翌轩争夺游目帖失败的事,源源本本的告诉了春纤,特别是她拿手的那招偷龙转凤,居然被识破,而且还拿了卷被掉包的画轴,更是令洁霓恼恨无比。
“什么?小姐你真的用了那招偷龙转凤,”春纤睁大了双眼。“那就是扒人家身上的东西耶!”
“哼!我这手绝活是万无一失的,”洁霓却不服气地说。“只可恨这文翌轩为人太狡诈了,居然事先掉包,要不然这游目帖早已是我的囊中之物。”
春纤惊讶得快昏倒了。原来洁霓虽然是自幼锦衣玉食,生长深宅内院,但是由于大哥连景琛为人豪爽,济弱扶贫,喜性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洁霓也跟着认识了不少异人,有一年冬天大雪纷飞,连景琛从外头救回来一名几乎冻毙的陌生人,他是个哑巴,连府里的下人都瞧不起他,对他爱理不理,只有洁霓和春纤两人怜他身有残疾,格外地照看着他。
就这样这人在连府里住了两、三个月,渐渐和洁霓熟络起来,才透过手语告诉洁霓,他原来是名震大江南北的著名扒手“柳千手”,因为被官府通缉得很紧,一路逃往南方,路上又生了场大病,饥冻交迫,差一点没命,所幸被连景琛救回来。
得知陌生人的身份后,洁霓也没有瞧不起他,反而觉得有趣极了,要求他表演几手,后来更缠着要学,柳千手禁不起洁霓软语相求,就传授了她几手,原本只是好玩打发时间,不过洁霓聪明细心,柳千手愈教愈有劲,也就将一身的绝活倾囊相授,特别是那招偷龙转凤,洁霓更是练得青出于蓝,连柳千手也甘拜下风。
“你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好不好,”洁霓看看春纤,轻描淡写地说。“我从来都没机会在外人面前试过,怎么知道自己的技巧行不行,想不到头一回就出师不利,真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