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儿臣只是不小心碰了它一下……”他的声音充满死前挣扎的无力感。
“听说,事后你还抛下绣球一走了之?”
这时,雷天昊那双深邃闇眸又从惊惶转成了沉定。
已了解自身在这事件中扮演的角色,他缜密的心思运作了起来,开始估测整个局势。
他知道他被困住了。
被一颗该死的绣球!
果然……
皇帝脸上的笑意再也藏不住了。“这么说,康宁本来就是你的妻子啰?”
雷天昊不动声色瞧着这个即将将他推入火坑的人,咬着牙将怒意藏到眸底深处去。
看来娶那个丑女真的是他今生的宿命?
“朕作主,择日让你们完婚吧。”皇帝看到雷天昊的脸色,补上了句:“昊儿,你可是任重道远啊,绊住康大为,乘机找出他通敌的罪行,朕就把这任务交给你了。”
雷天昊神色自若的点下头,“既然这婚姻是项任务,儿臣就当任务来执行,至于康宁的幸福……她就自求多福吧。”
说完,他起身辞了皇帝,再度纵身掠出,没有惊动御林军,悄然一如来时。
皇帝看着那抹消逝在眼前的出色身影,不禁喃喃着:“这孩子……”
看惯他邪肆调笑的放荡样子,总以为他是个随性挥洒的不羁性格。
可是在他热情的表层下,却浮动着无形的冷漠,他的狂傲一如那颗冷硬的心,谁也窥探不到他灵魂的真实相貌。
能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轻松说出扼杀一个人幸福的话来,那颗灵魂会有温柔的存在吗?
天交十月,洛阳已是一派冬景。
冬天里的日头落得早,饶是城里头风小暖和,小老百姓们还是早早就熄灯歇息了。城内大小巷道大都寂静无声,只除了西华门连着洛阳老街一带仍是灯火通明。
“合春楼”位于洛阳老街的西边,是幢飞檐高耸的三层堂楼,做的正是送往迎来的娼门生意。
尽管天气干冷,从傍晚时分起,就听到合春楼里筝箫酣歌,笙篁乐声不绝于耳,挂着红灯笼的门口则是车水马龙,生意一点也不受气候影响,兴隆得很。
悄悄地,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人影,无声地落在合春楼东厢走廊上,这里是专供嫖客与姑娘们休憩办事的厢房,虽然藉着风声,隐约可听到前楼传来的歌乐声,但由于夜已深,几乎每间厢房里的嫖客都因精疲力尽而酣然入睡。
这个浑身上下与暗夜融为一体的魅影不是别人,正是雷天昊。
只见他走到东厢最左侧的“杏花房”外停下了脚步;他对合春楼的厢房坐落熟悉得很,因为他自己也是这里的常客。
只是他这次不是来寻欢作乐的,他是专程来找一个人的。
雷天昊将房门轻轻一推,门虚掩着,一抹慵懒微笑绽在他唇角边,他回头打量一眼背后的庭院,确定没人后,闪进了房里。
房间里酒气冲天,空气中漫着一股窒闷的欢爱气味,瞥一眼大床,他要找的人正鼾声雷动地搂着姑娘沉睡着。
他歪着头看这位当今钦差御史身边的文书,脱得一身精光,一条粗壮的大腿还压在女人身上,大概是卖力过度,睡得像死猪一样,此时纵使在他耳旁敲锣打鼓,怕也吵不醒他。
他托大地把蒙在脸上的黑巾解下,今晚这件任务简直容易到接近无聊的地步,毫无挑战性的顺利,令他的乐趣大打折扣。
他要的东西自然不可能在一丝不挂的男人身上,转眸一瞧,他探手从搁在一旁的衣物中取出一本帐册,约略过目一下,便塞进了怀里。
得手后,他掩上房门,对床上男人投以怜悯的最后一瞥,不知道这男人一觉醒来,发现这本假帐册不翼而飞时,脸上会出现什么样的神情?可怜!
雷天昊边想边转过身,就在他回头的刹那,表情却倏地僵住了。他惊愕地看到面前站着一个人──一个女孩。
这女孩似乎也没料到会撞见一身黑衣的他,脸上的惊吓比做贼的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不知道她在这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他的震惊在刹那间恢复了镇定,甚至开始有兴致打量起眼前这个小妓女。
今夜的月光皎洁,从上方洒下的银白光束,刚巧就笼罩在女孩头上,柔和光晕衬着庭院中飘冉的雾气,编织出梦幻般的神秘氛围,而她就像一整块汉白玉雕出来的仕女,美丽无瑕地站在他前方。
他几乎就要发出赞叹了。
当他向她走近,这个惊吓过度的女孩似乎大梦初醒,急急忙忙向后退了一步。
康宁作梦也没料到自己竟然会在这里遇上他。
这个她永远忘不了的男人,竟然会一身窃贼的装扮出现在妓院里?他偷的应该不是寻常之物,会让混世太子看在眼里的一定非比寻常,而且会挑此刻下手可见是不容他人知道的秘密……啊!他一身漆黑,又在黑夜中……难道他……他就是“闇夜魅影”?天!
想到这里,水漾的眸子顿时充满了惊惧之色。
雷天昊看到她顿悟的表情,明白她知道他的身分了,可是他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脸孔被她瞧见,绝俊的脸庞甚至还露齿一笑。
第二章
他赞叹这里竟然会有如此出色的窑姐儿。
白得像汉玉一样的小脸上,几乎找不到一点瑕疵,没有任何修饰,却显得气韵绝佳,黛眉翠烟,配着一湛如水的乌眸,纤柔的身影悄立夜雾中,有如脱尘仙子般让人一眼忘俗。
合春楼里有这样的绝尘佳丽,他竟然不知道?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带着磁性的低沉嗓音慢条斯理地扬起。
“我……我叫小雨。”康宁说出自己的小名,声音里融着不安与恐惧,向后退了一小步。
知道她在害怕,雷天昊笑得更加邪俊,不安好心眼地缓缓逼近她,深不见底的黑眸闪着戏谑兴味。
“你几岁了?”
他跟她靠得好近,近到能感受他身上的热气,她多想转身就逃,双脚却像灌了铅似地杵在原地。
他正以近距离俯视她,康宁发现他比上次看到时还来得英俊邪魅,那注视着她的灼灼视线和充满男人味的容貌……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不由得垂下视线,但是心跳却没有减缓的趋势。
他放肆的凝视愈加增添他独特的魅惑气质,她知道那双摄人心魂的黑眸将她的笨拙无措看得一清二楚,她却无能控制愈发火热的嫣颊。
“我……我十七。”她红着脸嗫嚅。
“嗯。”雷天昊点下头,凝视这双流转着醉人风华的眸子。
“你来合春楼多久了?”奇怪,有这般绝色他应该会知道才对呀!
“不……不久……”她低着头回答。
康宁是真的才来一会儿,要不是为了明早的“花轿作业”,她是不会偷溜到她爹开的合春楼来的。
今晚是来安排明天要捉弄他的换轿计画,谁知会遇上他,康宁没来由的觉得心虚,好像做贼被抓到一样。
想到这里,她又猛然想起他也是贼……
明天是他们完婚之日,他竟然在妓院里偷东西?
“不久?难怪我没瞧见过你。”他误解她的话,俊美的嘴角勾出一抹淡淡笑痕,接着,他用漫不经心的口吻笑问:“小雨,你在这儿站了多久?”
康宁倏地倒吸口气,感受到他语气中无形的威胁。
她慌乱地摇头,又急又害怕。“我……刚到,什么……什么都没瞧见……”
“是吗?”他笑起来,声音低醇悦耳。“那你有见过我吗?”
“没,没有……我从没见过你。”康宁用力点了好几下头。
“真是个好姑娘。”
雷天昊扬唇扩大笑痕,一双俊眸盯着眼前这张柔美的小脸,没预警地,他突然弯下身,捧起她的脸颊,往她樱唇上吻去……
“啊?”
“我喜欢聪明的女孩。”
康宁万万没料到他竟会有这种邪肆孟浪的举动,一张脸蛋顿时羞窘得火红发烫。
陌生男子的阳刚气息浓浓包围着她,心慌意乱下,她听见自己鼓噪的心跳,大声传进耳朵里,她甚至认为他也听见了,因为他低笑了起来。
贴在她耳上的笑声醇厚而悦耳。
他用温厚的舌尖轻轻描绘她的唇形,吸光原本应该属于她的那份空气,在她不由自主张唇之际,湿热的舌头立刻滑了进去。
“呃……”
想后撤的头,被一双温柔的大手箍住了后路,康宁被迫承接从他口中渡过来的狂霸气息。
只觉刚刚还像铅般移都移不动的两腿,此时却像泡了水的棉纸似地虚脱无力。
他的唇好热……好软……他的吻……好温柔……
“嗯……”
火热的唇舌一如温柔的恋人,温存地搅动她口中的香甜,炽热濡湿的舌头在喘息中互相纠缠逗弄……雷天昊向眼前这个很对他眼的小妓女挑逗索吻,狂肆而随性。
康宁从来不知道吻是这般滋味,她这辈子别说是和男人亲吻了,就连和男人靠这么近都是第一遭。
很不幸地,她头一次就遇上这个让她恨之入骨的男人。
而这男人恰是名载洛阳的混世太子之一。
狂霸强悍的气势一如那双箍住她身子的铁臂,她被牢牢锁在他怀里,对他的轻薄无礼完全忘了反抗。
如天旋地转的晕眩在脑中扩散开来,他的大胆勾走了她全部的心魂,感受到他如饮蜜汁般地吸吮着自己的唇舌,她只觉浑身燥热软绵,难以言喻的酥麻从四肢蔓延而上,她的意识混沌成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康宁的意识重新归了位,赫然发现庭院中只剩下她一个人,雷天昊呢?
她困惑地四下张望,哪还能看到那抹清隽挺帅的身影?
他……他是何时走的?
为什么她一点记忆都没有?
康宁带着无法解释的怅然离开了。
只是,接下来,那张俊脸却像烙在她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
一整晚,那抹放肆的诱惑笑容不断在她脑海中重复放映,那双略带促狭的黑眸,闪亮如星,映入眼帘,也烙在心底,一直藏进了无人窥知的灵魂深处。
殊不知,雷天昊轻佻的一个吻,已经摄走了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芳心。
康宁开始陷入换不换花轿的犹豫中,一直到天色大明,她仍然在为无法作最后决定而心绪不宁。
而她的丫鬟伞儿在多日劝说无效后,只能配合听命行事,内心却十分害怕她们的恶作剧会惹来轩然大波,因而显得忧心忡忡。
花轿就在主仆俩魂不守舍下,被抬出了康家。
※ ※ ※
雷天昊预备将康宁安置在距洛阳约五十里路程的远郊,他的槭林别馆。
槭林别馆坐落在桂山之中,这座山有大半是他私人的产业,山中遍植槭树,一到秋天,满山红叶翻飞,景色煞是迷人。
当迎亲队伍依预定行程,来到欲歇的柳城府行辕时,只见辕门里已停了另一组花轿,那些迎亲人马、鼓号乐手在旁休息着。
雷天昊让亲信护卫伍阳打点队伍,自己则和嵇律、风清巽迳入行辕里。
“什么?”嵇律叫了起来,“你昨晚还去了合春楼一趟?”
风清巽无奈地摇起头,“今天就要做新郎倌了,何苦这样玩法?你怎么会被人瞧见呢?”
“准是自信过了头。”嵇律瞟了雷天昊一眼,“没听过溺水死的大都是会游泳的人吗?”
雷天昊苦笑一声。
“闷得慌嘛,一想到我得奉“绣球”完婚,就叫人沮丧。”
“拜托,就算你老婆又老又丑,也不值得为了这个暴露了身分。”风清巽仍不以为然的哼道。
“你还说!”雷天昊登时翻起旧帐。“都是芬丫头害的,要不是她把绣球往我怀里塞,我怎么会落到今天这种局面。”
“早叫你先下手为强娶了芬丫头来平息这场风波,你又不肯,躲躲藏藏了两个月,最后还不是认栽了。”嵇律笑着说。
“这是什么馊主意!”雷天昊恨道。
“你还提这个!”风清巽比他还激动,“芬丫头知道天昊要娶康宁后,整整哭了十天,我真怕她和雅茵一样把眼睛给哭瞎了。”
“喔?”嵇律眼里绽出趣光。“原来她喜欢的是她雷大哥啊?那她没事去拨弄那个绣球干什么?”他盯着风清巽问。
风清巽耸耸肩,“女孩子心思,我哪知道。”
“这下子新娘当不成,反倒成了媒人,难怪会伤心。”嵇律啧啧说着。
“喂!这里最伤心的人是我好不好?”雷天昊一双长眸露出不满神色。
“说真格的,你昨晚被瞧见真的没问题吗?”
“唔,没问题的。”
雷天昊漫应着,眼前突然出现那张仙灵似水的小脸,这么美的女孩竟然当了窑姐儿,可惜了。
※ ※ ※
此时,在两顶花轿并排的前庭,伞儿白着唇,神色紧张地凑近康宁,小声道:“小姐,要换轿就趁现在,护卫和乐手们都打盹去了。”
“嗯……”
伞儿见康宁还在拖拖拉拉,不由得急道:“小姐,你动作要快啊,一定要比侯爷的花轿先上路才行啊。”
头上覆着红巾的康宁咬着润唇,挣扎踌躇的说:“嗯……伞儿,我看还是放弃好了。”
乍听到这话,伞儿两腿差点虚脱得软了下去,她绷得紧紧的神经在瞬间得到了解脱。
“小姐!”她抱怨着,“你怎么不早说嘛!那现在……”她为难地看了眼停在一旁的空轿。
“我想……这样好了。”康宁当机立断地嘱咐她,“你不要跟我到槭林别馆去,现在就护着空轿走,按原先的计画去安置。”
“这怎么行呢?小姐身边没人照顾……”她抗议起来。
“没关系。”康宁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却十分坚决。“你就照我说的去做,这空轿子还有那班迎亲的人都需要你去处理,总不能在这里掀了底吧?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无论如何都不能讲出去。你得在雷天昊出来前先离去,赶快去吧。”
“这……”
时间已不容许她们犹豫了,伞儿听到雷天昊他们即将出来的声响,她急忙指挥着轿夫抬着空轿子起程。
伞儿心底一直放不下康宁,她在鼓号锣声漫天价响中频频回头,只见康宁的花轿孤零零地停在行辕前庭上,一股不安的感觉突地漫上心头,她愈走,泪水愈是涌了出来,愈回头,那股不安感愈是强烈。
小姐……没人跟去伺候行吗?
当康宁的花轿重新起程时,这些大男人谁也没留神到花轿旁少了个丫鬟。
“你!”
与其说他的抽气声是震惊,还不如说是震怒的咆哮来得贴切。
康宁胆怯地看着眼前这张因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英俊脸孔。
“小雨?”雷天昊错愕的睁大眼睛。
当红巾掀起的刹那,他虽已做了心理准备,却万万没想到他做的心理准备完全一点用处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