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劝也还罢了,这一劝之下,更教她为他觉得心酸。「我没有办法。我……」
「丁——夜光,」他轻轻地说,伸出他空著的右手去拂开她脸上的发丝;但是家伟一看到他伸手过来,立刻扑过去拉那只手,结果他的手向下一沈,画过了她的前胸。夜光的粉脸立时涨得通红,本能地向後缩了一缩。他的眼睛里亮起了奇异的火花。「你真奇怪,」他低沈著声音道:「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却仍然羞怯如处子。」他慢慢地将家铃放到了地上,用一对深沈的眼睛盯住了她。「你是如此地美……」他低语著,一面倾身向前,将她牢牢地钉在墙上,然後深深地吻了她。
夜光没有挣扎。她的心儿狂跳,脸儿发烧,却连一步也动弹不得。她是完全被他那魅惑人的眼睛给催眠了。而他的吻那么醉人,那么无可抗拒……然而她怀中的家伟是一刻也静不下来的。他拉著夜光的头发,得意地叫著。夜光猛然间清醒过来,将自己抛出了他施在她身上的魔咒。「我……我们该把孩子送上床了。」她不稳地说,竭力试著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无言地站直了身子,从地上抱起了家铃。她领著他走进了双胞胎的房间,把两个孩子摆在床上,替他们盖好了被子,亲了亲他们的小脸,然後退了出来,无声地将门关上。
一直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又伸出手来碰了碰她。「这很像是一个幸福家庭的日常起居,不是吗?」他深思地道:「我几乎以为下一步就是坐到客厅里去看电视,然後上床去睡了。」
他不是在开玩笑的;夜光的心脏开始猛跳。但她也知道,他所说的话里只有一种含意。他既然憎恶女人,当然不会肯於让任何女人进入他自己的生活;但他年轻而健康,而她正在他左右,是个他所以为的欢场女子……夜光抬起了下巴,故作轻快地道:「那是不可能的,不是吗?我还得上班呢!」
「但你回来的时候我还在这里!」
她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傅商勤,如果你以为我会因为你帮了我的忙,就会跟你……那你是大错特错了!很好,我早该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而你的帮忙不是没有代价!现在,」
「我想要你和我想帮你照顾双胞胎是两回事,不要把它们混为一谈好不好?」他截断了她:「我还没有那么冷血!」
「你还不冷血吗?你这个沙文主义猪!你一头把我往最坏的地方想,以为我迫不及待地和每个我所遇到的男人跳上床,可是你自己呢?你这个双重标准的、自我中心的——」
「我没有把你往最坏的地方去想!」他吼。
夜光怒极反笑。「哦,没有吗?」她甜甜地问。
「——没有。」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丁夜光。有时我觉得你好像是一个双面人一样。一部份的你好得超出我想像之外,拥有我所欣赏、所尊敬的一切特质;可是另一部份的你——」
「使你非常厌恶。」她慢慢地说,怒气像潮水一般地退了。
「嗯。」
「因为我使你联想到你的母亲?」
他的眉头皱到了一起。「别提我妈!」他重重地说。
「喂,」她抗议;然而话声在她看到书架上的闹钟时消失无踪了:「我的天哪!」她恐怖地叫了出来:「已经这么晚了吗?我又要迟到了!」她掉转身子朝自己房里奔去,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行头,然後反转身子往外冲。
「叫辆计程车回家!」他在她身後喊。
「我今天不会太晚回来的!」她一面穿鞋一面说。
「夜光,叫辆计程车回家!」
她回过头来横了他一眼。「我是我自己的主人,傅商勤,犯不著你来指挥我!」
他微微叹了口气,走到她身前来。「拜托,夜光,你搭个计程车回来我会放心得多。」
看到他那对带笑的眸子,她所有的抗议都消失了。「噢,好吧。」她呢喃,不由自主地接了下去:「架子上的书自己去拿来看,要吃什么自己动手,」
「快走吧,夜光,你要迟到了!」他的声音里带笑。
「喔……好,回头见!」她奔出了公寓。
她口中的「早一点回来」其实也过了十一点了。街道上静无人迹。夜光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无声地将门打开。
灯没有关,但是博商勤已经歪在沙发里睡著了。他的脖子勾成一个不怎么舒服的角度,衬衫钮扣开了两颗。一络黑发落在他额前,无形中为他带来了几分稚气。他脸上那严厉的线条在睡眠里松驰了下来,使他看来年轻得多,也——脆弱得多。
她站在那儿看了他半晌,而後注意到其他的东西:客厅收拾得整整齐齐,厨房里头不染纤尘。双胞胎的房里十分安静,整栋屋子里只有闹钟漏漏答答的声音在轻轻地响。她放下了自己的提袋,无声地换上了拖鞋。
他突然间动了一下,眼睛霍然睁开,而後直挺挺地坐了起来。「老天,我这个保母实在差劲,居然在工作中睡著了!」他自嘲著说,站起身来伸展筋骨:「要命,我的脖子酸死了!算我活该,谁让我在工作中睡著了呢?」
她看著他龇牙咧嘴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个冲动在她心底突然升起。她一句话几乎溜了出来:「我来帮你按摩吧。」但是同时涌现的羞涩之意,使她把话给生生吞了回去。「——没出什么问题吧?」她有些结巴地问:「孩子们乖不乖?」
「乖。他们一点都不吵。」他揉著颈子,一面关心地看著她:「累了吧?你的脸色不大好呢。」
「我习惯了。」她只能这么说。「睡一觉就好了。」
他不满地皱了皱眉。「你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夜光,」他深思著道:「你不能和孩子们的父亲联络吗?毕竟他也有责任呀!」
她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别又来了,傅商勤!」她疲倦地说,知道自己现在没有和他吵架的力气。
「可是你不能继续过这种日子呀!你会把自己搞到油尽灯枯的!累出病来怎么办?到那时谁来照顾这两个小家伙?」
他的话击中了她的要害。「我不知道,」她不稳地说:「但我不会生病的。我还年轻,身体健康,」
「我是说如果!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呀!而且这种工作又没有劳保什么的,你要是病了就没工作了,」
「我不会生病的!」她不顾一切地叫了出来,绝望地想要压下他唤起的恐惧。
「别这么倔好吗?你需要经济上的支助!我姨妈——」她的固执使他生气,忍不住提高了声音。然而她立时打断了他:「我已经照顾他们八个月了,一直处理得很好有什么理由不能继续下去?」她顽固地说:「何况我根本不认识你姨妈,怎么能够接受她的帮助?」
「跟我到埔里去见她,那么你就会认识她了。」
「如果我离开了高雄,我的工作就完蛋了!」
他搔了搔自己的头发,耐著性子道:「好吧,你不愿意接受她的钱,因为你不认识她;那么如果是我的呢?」
接受他的钱?更加的不行!一千个不行,一万个不行!「不!」她瞪著他道,而後疲倦地抹了把脸。「傅商勤,我们能不能不要再谈这个了?我好累,而且——」
「夜光,」他试著和她讲理:「我迟早要离开,不能一辈子呆在高雄的,是不是?如果我把你的地址告诉了我姨妈,由得她每个月寄一笔钱给你,你也拿她没办法的,是不是?」
「我会把钱退给她,或者乾脆把汇票给撕了。」
「你真是骄傲得不可理喻!」他的耐性用光了:「在目前这种处境里,你有什么骄傲的余地?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呀!你总得替孩子们想一想!只为了你那莫名其妙的骄傲和原则,就不惜让那两个孩子跟著你受苦吗?」他的声音越提越高。
「不要叫好吗?你要把邻居给吵醒了!」她叫了回去:「而且你也太夸张了。孩子们跟著我,什么时候吃了苦?我一直都应付得很好——至少至少,在你出现以前一直都应付得很好。」
「呵,是呀,你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气道,然後挫败地吐了口气。「老天,我怎么又跟你吵起来了?而且别告诉我说,战火是我点燃的!否则的话,我们又有得吵了。」
她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个微笑。「好吧,不吵。」她温驯地说,然後打了一个呵欠。「抱歉。」她含糊地说:「不是因为你这个人很无聊的关系。」她又打了一个呵欠:「天,我得趁自己还清醒的时候去洗一个澡。我全身都是烟味。」
「趁你洗澡的时候,我弄点什么给你喝好不好?你想喝可可还是茶?」
她从来不曾被人服侍过!夜光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情不自禁地微笑了:「可可好了。你会把我宠坏。」
「你没那么容易宠坏的,夜光。」他对著她微笑:「而且你值得被宠。快去洗澡吧。」
热水冲在身上的滋味好极了。洗过澡後,她觉得自己的疲劳消除了许多。在睡衣外头加了一袭蓝色的长袍,松松地在腰间打上一个结子,她步出了浴室。才推开门就闻到了热可可诱人的香气。她满足地叹息。
他们在客厅里坐了下来,无言地啜著可可。而後商勤开口了:「你明晚几点下班?」
「我明晚蓝宝石没排班,在凯莉唱到八点。」她说:「我一个星期里只有周日和周三晚上八点就下班,所以我通常会想法子早点上床休息。」
「下班後我来接你,送你回来,好吧?」
她怎么能够拒绝呢?仅止是想到他还想见她,就已经令她心花怒放了。「好。」她快乐地说。
这是他应该离开的时候了,可是他没有,反而闲闲地和她聊起天来,慢条斯理地喝著他的可可,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夜光放下了杯子,松驰地靠在沙发上,一颗头自然而然地向他倾了过去,靠在他的肩膀上。倦意像潮水一样地向她袭来,使她再也没有气力去分析自己的感觉,只觉得这样靠著他再天经地义不过,再舒适自然不过。她沈沈地闭上了眼睛,听著他沈缓的心跳,闻著他特有的体气,自己的呼吸渐渐变缓,渐渐变沈
商勤直挺挺地坐著,知道她已经睡著了。他的手臂情不自禁地收紧,保护性地环紧了她。她是累坏了,他怜惜地想;她的黑发丝缎一样地垂了下来,把她凝脂般的脸衬得份外苍白。闹钟漏漏答答地走个不停,街上偶然有车声隆隆驶过,而她的呼吸这样和缓,她整个人在这个时候显得份外柔弱……他叹了口气,看著这公寓里老旧的摆设,狭小的空间,呵,天,她生活得如是艰苦!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直直地坐著,一动也不动;因为他不想将她吵醒,也因为她迫切地需要睡眠。但他也知道,他最好还是送她上床去。因为她要是整夜窝在沙发上头,明天起来时只有更惨——就像他方才所感觉到的一样。他小心翼翼地更动自己的姿式,将手臂从她身子底下抽了出来。夜光微微地动了一下,但是没醒。她已经睡得人事不知了。商勤将她抱了起来,直直地将她送到床上去,然後为她脱下了睡袍,盖上了被子。她发出一两个模糊的声音,翻过身子又睡沈了。
他静静地凝望了她许久,而後安安静静地退出了房间。他无声的脚步走过客厅,关掉电灯,然後带上公寓的门。他硕长的身形没入了夜色之中……
却也没入了夜光的梦里。
无常
彷佛是上天为了昨天那个可怕的早晨在向她道歉似的,今天早上的一切都好得不可思议。双胞胎睡得比平时都晚,所以当夜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八点了。她舒适地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听到两个小孩在隔壁房间里咯咯地笑个不停。金色的阳光透过窗帘,温柔地吻在她的脸上。吻……她突然间羞红了脸,想到了他亲她的情状。她缩起身子抱住了枕头,将脸埋入枕头里。昨晚是他把自己抱上床的吧?她又羞红了脸,想到他和自己说过的话,想到他和自己订下的约。他是不是已经开始信任我了呢?她满怀希望地想:他是不是已经开始去了解那个藏在酒廊歌手底下的女人——那个真实的丁夜光?他约的应该是那个丁夜光,他吻的也应该是那个丁夜光吧?即使他憎恶著那个化著浓粧、在酒廊里驻唱的女子,却依然还是在那个职业的面具之下看到了她的本质。
她幸福地叹了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可以轻而易举地进一步说明事情真相,只要把姊姊的全家福相片拿给他看就得了。然而在内心深处她也明白,那是一场傅商勤必需自己去打的战争。他必需自己作选择:信任或是不信任。除非他的心灵已经作好了准备,否则谁也帮不了他。向他出示物证只不过是揠苗助长而已。
想到这里,她微微地皱起了眉头。他对女性的不信与排斥是源自他的母亲,这点她很确定。什么样的女人会告诉自己的小孩说,他的出生是一个错误?这样的伤害必然使得他生命中属於阳光、属於爱、属於信任和欢乐的部份都被剥夺了。他会变成这个样子,真的一点不能怪他。他必然已经孤独了许久,自我封闭了许久……天哪,我恨那个女人,那个被他称为母亲的女人!她重重地捶了枕头一下,恨不得这个枕头就是傅商勤的母亲。
隔壁双胞胎的嘻笑声打断了她的遐想。家铃摇著小床的栏杆,开始用她咿咿呀呀的童音唱著不知所云的歌。夜光脸上泛出一丝微笑,去把双胞胎抱了出来。两个小孩今天早上都乖得像天使,不吵不闹,把饭吃得乾乾净净,并且不曾把牛奶饭粒洒得一地。
她带著双胞胎散步回来的时候,宏文也回来了,正好帮著她把孩子抱上楼去。
「我们中午弄个炒饭吃怎么样?你的约会如何呀?」夜光开心地笑著,而宏文笑得更开心。「好极了!我们出去吃了晚餐,又看了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