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苍白了,也累坏了。」他怜惜地道:「孩子们的父亲难道没有给你任何帮助吗?」
她无言地看著他,仍然沈浸在他罕有的温柔里;然而内心深处她也知道,这误会不能继续下去,她必需将之尽早解释清楚。可是,不知是否他的温柔麻痹了她的心智,还是因为她真的已太疲倦;她本来可以说得更委婉些的,但她只是本能地、反射地,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全无技巧可言的话:「他们不是我的孩子。」
他像被毒蛇咬到一样地将她放开,迅速地退後了一步。「你不必对我说这种谎的,丁夜光!」
「什么?」她茫然。
「说他们不是你的孩子!怎么可能?他们长得和你一摸一样!」
「他们是我的甥儿,我姐姐的孩子!」
「你姐姐的孩子,嗯?」他横了她一眼:「那么我可以请问一下吗?你的姐姐到什么地方去了?」
夜光瑟缩了一下。事情已经过去八个月了,可是对她而言,依然清晰得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使她略一想及,便要心痛不已:「她——」她艰难地道:「她死了。」
「也就是说,你已经没有人证了?」
喔,天呀,他又来了!夜光痛心地想。不错,她已经没有人证——至少在台湾没有,但她还有物证呀!姐姐的全家福相片就在她塑胶衣橱里,金架银框,用几张纸细细地包了起来,压在她那几件毛衣底下。相片上的姐姐温柔美丽,金发碧眼的姐夫高大斯文,双胞胎笑得好不开怀。两个孩子的外观完全是东方人,那是因为在遗传学上,有色人种和白人混血的第一代,发色、肤色和眼睛的颜色必然完全继承了有色人种的特微,只有到了第二代以後,才可能出现金发白肤的外貌。姐姐和姐夫的结合是一桩异国婚姻,然而他们的爱情是那样深厚,家庭是那样幸福……那不止是姐姐和姐夫的家,也是她自己的家;是她在美求学时一直寄居的地方,是她曾经参与、曾经分享、也曾经以全心的爱去灌溉过的家;可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一个小小的意外就把这一切全然夺去了呢?一直到了现在,夜光仍然无法面对至亲的、也是仅有的亲人离她而去的伤痛,也仍然无法将那相片拿出来摆在随处可见的地方。只有在她极端想念他们的时候,她才会将相片珍而重之地拿出来仔细端详。就在此时,在傅商勤怀疑所说的一切的时候,她很可以轻易地跑进房里,将那相片拿出来扔在他鼻子上的。何况她还有两个孩子的出生证明,以及监护权的委托书。然而内心深处,有一种奇特的感觉阻止了她。不知为了什么,她希望眼前这个人能信任她,信任她的所言所行,信任她的所作所为——不需要任何证据,也不需要任何说明。这种需要强烈得令她心为之痛。而且她本能地感觉到:这种信任对他而言,也具有一种无以伦比的重要性。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知道的,但她就是知道了。并且——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两秒之内,夜光已经下了决定,而且开始付诸实行。
「你为什么总是不由分说地认定了我在骗你呢?」她好奇地问:「你小时候你妈妈常骗你吗?」
在这句话出口之前,打死她她也料不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傅商勤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牙关紧咬,双拳紧握,彷佛下一秒钟就要扑出。夜光吓得倒退了两步,双手本能地环在胸前护住了自己。天哪,他要打我了!她恐怖地想,一面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但这只是一两秒钟内发生的事。傅商勤很快地挣回了他一向拥有的自我控制。他的拳头仍然握得死紧,脸上的肌肉仍在跳动,但他却并没真的向前扑。只这一点就够谢天谢地了。「你对我妈的事知道多少?」他问,声音哑得可怕。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呢?」她莫名其妙地说。
他沈沈地叹了口气,低下头去看著自己的脚尖。「呃……当然,你是不可能知道……」他很快地转移了话题:「晚餐吃什么?」
夜光瞄了他一眼,对他的转变有些啼笑皆非。「你知道,你这个人实在很难搞。我实在不明白你的脑袋是如何运作的。不过,当然,」她深思地加了一句:「和你在一起很不无聊就是了。」
「赫,多谢了!」他好笑地说:「我可以把这话当成一种赞美吗?」
「赞美!」夜光嗤之以鼻:「要我赞美你的话,阁下还得多多努力才行!」
「这么难啊?」他的眼睛里闪出了顽皮的光芒:「这样吧,我们来个以物易物如何?我可以先作点示范。丁夜光,你知不知道你的头发黑得像墨,使我想起掠过晨光的老鹰?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深得像海,清得像倒映在水中的水晶城堡?」他的声音低沈了下来,而她觉得自己的双颊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他的眼光流过她嫣红的双颊,微微笑了:「还有你的脸颊,就像……」
「噢,住口,你这个花花公子!」夜光又气又笑:「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惹人厌的家伙!你要练习甜言密语也犯不著拿我当实验的对象呀!我先把话说在前头:我对这种东西是免疫的!」
「真的么?」他的眼睛亮起了火光:「好极了,我这人最受不了挑战!」
「什——什么意思?」
「嘘。」他轻轻制止了她。他不知何时已来到她的身前,伸出双臂来搂住了她。夜光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然而,在她还未来得及说出任何抗议的言语之前,他的头已经低了了下来,嘴唇触著了她的。
感应
喔,我的天,夜光头昏目眩地想:他在做什么呀?
小傻瓜,他在吻你!心里有一个很小的声音在回答她:他在吻你。一个很轻很轻、很柔很柔的吻。温柔得令她完全没有抵抗的余地。她可以听见他有力的心跳,闻到他男性而乾净的体气,感觉到他有力的双手拥抱著她……然而这个接触的时间并不太长,傅商勤便已放开了她。他的眼睛闪亮,他的嘴角带笑。「从我第一眼看见你开始,我就一直想这么做了。」他轻轻地说。
她不稳地推开了他。「胡说八道!」她指责:「你那时才讨厌我呢!」
「我说的不是我对你的感觉,而是我想对你做的事!」他低笑:「这是两码子事。」
她不悦地瞪著他。「因为你觉得我很容易上手,是不是?」她说,一种受伤的情绪自她心底泛了上来。就因为他认定了她是个欢场女子,才会对他自己的欲望毫不保留,不是么?如果他觉得她是一个纯情少女,怎么会在还不怎么熟识的情况下,就大胆放肆地吻她?
「不,」他静静地说:「因为你是我所见过最美的女子。」
「呃……」她一时之间哑口无言,方才的气都不晓得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一个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现在是二十世纪,接近九○年代了吔!她这个在美国呆过两年半的人更不应该像小土包子一样地大惊小怪才是。她是不是应该为了他的赞美而谢谢他呢?然而就在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之前,傅商勤说话了:「知道吗,你实在太瘦了!」
「谢了!」她气得叫了出来:「我说过没有?你是我认得的人里最教人生气的一个!」
「没有。你还漏了几个形容词:傲慢自大的,无礼的,粗野不文的,以及……」
「好了!」她吼,然後忍不住笑了出来。他也笑了。那笑容是孩子气的,使他一刹那间看来年轻了好几岁。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
「晚餐吃什么?」
她的神智飞快地回到现实。「昨晚煮的大锅面还有半锅。我把卤肉热一下,再炒个青菜就好了。实在没什么好吃的,对不起。呃,我还可以再开一个鱼罐头。」
「要我帮忙吗?」他真心诚意地问。
「不用了,再十分钟就可以吃饭了。你帮我看著双胞胎,别让他们钻到厨房里来好吧?」
十分钟後,她把东西一样一样地搬上了餐桌,排著碗筷,然後把双胞胎抱了起来,放在特别为他们准备的高椅子上,开始喂他们吃饭。两个孩子显然是饿了,大口大口地吃著,一面咿咿唔唔地和她说话。夜光疼爱地看著他们,情不自禁地俯下头去,轻轻地亲了亲家伟的脸颊。
傅商勤沈思地看著她。「你真的很疼他们,对不?」
「啊?」她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当然哪,这有什么好说的?」
「当然?」他苦涩地道:「天底下没有那么多理所当然的事!」
难道你妈妈不疼你吗?她想问,但本能地吞了回去,回过身去再喂了家铃一大口面。
「你知道,如果你把孩子送走,日子会容易得多。」他深思地道。
她霍然回过身来瞪著他。「想都不要想!」她美丽的眼睛里冒出了火花,像一只受到威胁的母狮;而他为了她的怒气失笑了。「母子连心不是?」他闲闲地道:「你还说他们不是你的孩子呢!」
「他们虽然不是我生的,但现在的的确确是我的骨肉!」夜光气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向这头冥顽不灵的骡子作徒然的解释:「我懒得跟你多费唇舌了!你反正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
双胞胎吃饱饭後,就被放下地去玩了,剩得他们两个大人在沈默中吃完了晚餐。而後她的眼光瞄到了书架上那只老旧的闹钟。「老天,再不快些的话,我就要迟到了!」她跳起身来,快手快脚地收拾碗盘。他站起身来帮她收,两个人的手抓到了同一个盘子。他的手盖上了她的。
「好像越帮越忙啊?」他自嘲地笑了起来,放开了手。夜光忍不住也笑了。「我不大习惯这样,」她有些尴尬地道:「我是说,有客人到家里来吃饭——」
他不信地看著她。「但你一定有不少客人吧?难道全高雄的男人都瞎了眼不成?」
「我倒想请问你,博先生,我哪来的时间招待客人?我白天有两个小孩要管,晚上还得上班。」
「你是说你从不出去约会吗?」他怀疑地问。见她不耐地点了一下头,他忍不住又问:「也从不请客人到家里来?」
「对。」她简单地说。
他狐疑地看著她,挑起了一边的眉毛:「就算你说的都是实话好了,丁夜光,这种尼姑生活你打算过上多久?一直等到双胞胎长大成人,各自成家立业为止吗?」
她突然觉得好累。「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个问题。」她漠漠地说,因为他言语中对她的不信之意而深受伤害。他以为我抚养这两个孩子是出於纯粹的母爱,他以为这两个孩子是我过去一长串不检行为中留下的失误,他并且相信我就是那种女人,有了两个孩子以後仍然想尽办法去和男人勾勾搭搭……她疲倦地别过身子,不想再和他讨论任何问题。
「我待会儿会帮你洗碗。」他突兀地转移了话题。「现在,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我得帮双胞胎洗澡。」
「我来帮你。」他自告奋勇。
夜光看了看他身上裁剪合宜的西装裤和昂贵的衬衫一眼,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会把你的衣服都弄湿的。」她警告道。
他不以为然。「洗澡的是他们又不是我!」
「哈!」他的无知使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这话你自己去跟他们讲!」
他困惑地看了她一眼。但是要不了十分钟,他就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他从来没想过,小孩子的身体会是那样软软滑滑的,柔若无骨的,害得他多用点气力去碰他们都不敢,偏偏这两个小鬼洗起澡来不是普通的自得其乐,洗澡水溅得满地都是。等到两个娃娃都洗完了澡,夜光轻松自如地将家伟从浴缸里抱了出来时,他真是松了一口大气。可是事实证明他的气松得太早。家铃一见哥哥离开了浴缸,立时不由分说地朝他身上扑:「爸爸!」她快乐地喊。商勤别无选择,只有将她抱了出来。她湿湿的小身子全贴到了他的身上,使他的灾情更形惨重。
「我的天!」他狼狈的、手足无措的咕哝,自觉平生不曾如此笨拙过:「接下来要作什么?」他求救地问。
「擦乾她呀,然後给她上点爽身粉。」
「噢。」他满头大汗地将家铃包进毛巾里,笨手笨脚地擦她。「她一直扭来扭去!」他埋怨道,很嫉妒地看著夜光。她已经顺利地擦乾了另一个小孩,毫无困难地往他身上扑爽身粉了。看见傅商勤擧动维艰的样子,她忍不住笑了。「你以前从没做过这种事,是不是?」
「是没有。」他承认:「我从没碰过小孩。」
「也没有侄子或侄女儿?」
「我是独生子。」他闷闷地说。而,不知是他感觉到她能明白他的心情,他已然掩埋了太久的心情,还是因为他想要扯断——或是接起——他和她之间的某种关联;反正,在他还没能控制住自己以前,那句话已经街口而出:「我妈犯了一个和你一样的错!」
夜光震惊地站直了身子。他语气中的自苦之意是如此强烈,使得她全然忽略了他对她的指责:「你——」她及时控制了她声音里的震惊:「你妈妈是这样看待你的?」
「对。」
「这种说法太可怕了!」夜光呢喃,无法相信他会有一个这样的母亲。她的眼睛里必然流露出了她心底的感觉,因为他的嘴角抿紧了。「不要同情我!」他暴烈地道:「就当我没说过那些话得了!把爽身粉递给我好吗?」
她无言地将爽身粉递了给他,脑子依然因方才所听到的话而转个不停。她和姊姊都是在爱里长大的小孩,一直以为母亲丰沛的爱是一种天经地义;什么样的母亲会告诉她的儿子说,他的出生是一个错误?如果是她自己受到这样的对待,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天哪,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排斥必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