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吗?我们等著瞧好了。」老太太好笑地说,「好好休息,夜光。」她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夜光慢慢地解下了衣服,爬上床去睡觉,觉得自己好像又变成了小孩:什么事都有别人替她安排好了,她只需要乖乖听著大人的一切指示,什么事都用不著烦心。她的独立好像已经变得很遥远了,她昏昏地想;但是她也不能不对自己承认:偶而享受一下别人的娇宠,那个滋味还是很不错的……
她大约在晚上七点的时候醒了过来,露莎替她端来了一盘食物。而後老太太进来看她,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我和你的朋友张宏文聊了不少。」她说:「我满喜欢他的。很不错的一个年轻人,嗯?」
「是啊。」夜光真挚地微笑。
「商勤对他的看法怎么样?」
夜光的心跳了一下。这个老太太已经开始「逼供」了,可真是个急性子啊!「刚开始的时候,他把我们的情况想得很不堪。」她尽可能冷静地说:「不过当他搞清楚事情真相时就没事了,他们两个处得还满好的。阿姨,您——没有告诉商勤我在这里吧?」
「张宏文在电话里已经要求过我了。」
「但您可不一定会听他的吧?」
老太太大笑起来,宠爱地拍了拍夜光的手。「我们会处得很好的,我的孩子。」她疼爱地说:「没有,我没有跟他说。」
她低著头猛盯自己的衣摆:「那——从他离开高雄以後,您见过他没有?」
老太太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这个小鬼,还想在她这个老资格面前隐藏她女孩儿家的心事吗?门儿都没有!「没。不过他打过电话给我。哇,说老实话,那个孩子可真是气得不轻,吼起来像吞了一吨炸药似的。我刚开始还以为你和一打以上的男人生了一打以上的私生子哩!」
夜光瑟缩了一下。「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话,不相信双胞胎是我姊姊的小孩!您在派他来以前,为什么不告诉他事情的真相呢?」她觉得好委屈。
「你自己又为什么不说服他呢?你应该有孩子们的出生证明呀,或者是你姊姊的相片呀?」
「我——因为我希望他全心全意地相信我,有没有证据都一样。」
老太太严肃地点了点头。「就是这句话,亲爱的孩子,就是这句话!」她慢慢地说:「商勤的母亲,我的妹妹,是一个小孩所能拥有的、最不称职的母亲。这给了他非常恶劣的影响,也造成了他对所有女性不信与敌对的态度。多年以来我一直试著开导他,可是好像没有什么成效。当我从你张阿姨那儿听来了你的事情之後,我就知道,你是医治他的唯一可能。这也许是我这个老太婆的一点私心,但请你相信我绝无恶意。你能谅解我吗,夜光?」
夜光轻轻地点了点头,因为老太太对商勤深厚的关怀而深受感动了。她怎么能怪她呢?如果她自己是秦老太太,也定然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何况老太大并没有做出什么推波助澜的工作,只是小小地隐瞒了一点事实。商勤与她之间的发展,乃是出於他们两人的自由意志,根本没有谁可以责备。「可是我并没有成功,不是么?」她情不自禁地低语,话声中带著种楚楚可怜的神情:「我只希望……我不要那么在意他就好了。那么我——就不会这么难过!」
「你要是不那么在意他,我可要失望了!」老太太笑了起来:「也别那么早就妄下断语,自以为你已经失败了。虽然我们不过是刚刚见面,我已经可以肯定地说,你和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潜意识里也明白这一点的,要不然他不会那么生气。可怜的孩子,他正在拚死命和他自己的感情作战……不过这是他必需自己去打的战争,我们只能静待时机成熟。所以你放心吧,我是绝对不会打电话给他,告诉他有关你的事的。」她笑著向她保证。
那天晚上,夜光睡得很沈。半个多月以来,她第一次感觉到全然的放松,以及安宁。早晨醒来的时候,她觉得神清气爽,开始能以乐观的心情去面对未来了。唯一遗憾的是,宏文一早就要离开。早餐过後,他已经准备好要走了。
「你看起来比昨天好太多了。」他打量著她,很放心地说:「看来埔里的空气对你很有好处』」
「我也这么想。」她回之以一笑:「只不过,我恐怕会有一阵子看不到你了。」
他深思地点了点头。「我正想和你谈这件事。」他迟疑地说:「这听起来好像很现实,不过——你知道,你公寓的租约再几天就到期了,而我一个人是付不起房租的。再说我也用不到那么大的地方。我一个好友建议我搬过去和他挤一挤,你觉得呢?就眼前这种局势看来,你短期之内是不会再回高雄来了;所以我想我是不是乾脆就不再续约,也跟著搬将出去?反正我也不用和他挤太久。一旦结了婚,」他笑得一口白牙都露了出来:「信芬这个室友当然是比他可爱太多了。」
夜光低下头来绞紧了双手。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快得使她有些不能适应。公寓一旦退租,她在高雄就变得无处可回了,这给了她一种强烈的、後退无路的感觉。但是宏文的考虑没有错,而她事实上也不可能租下一栋公寓空在那里。「你说得是,宏文,对不起我先没想到这些。」她无力地说:「请你帮我把书本衣物打包起来,暂时放在你那里好吗?等我安定下来,再请你帮我寄过来?」她只带了些必要的衣物到埔里来。为了怕秦老太太不喜欢她,她本来没敢作久留的打算,连蓝宝石和凯莉那边都只请了几天假。「还有帮我打电话到我两个老板那儿去,就说我不回去上班了。」
「没问题。」宏文又迟疑了一下,然後用轻快的语气说:「还有,不要担心傅商勤的事。我有一个预感,你们之间一定会雨过天晴的。那小子虽然有一点顽固,但是依我看,他的脑袋还不是浆糊做的啦!」
「谢了!」夜光哭笑不得,竭力压下他的话所引发的期望:「你言情小说看多了是不是?一脑子团圆喜庆的结局!不过,」她笑著加下了一句:「你和信芬之间倒真的是如此,不是么?我相信你们一定会过得很好的。还有,别忘了给我你的新地址。」
他掏出纸来写下了一个地址交给她。「保持联络啊,夜光,」他叮咛:「我会想念你们的。日子里突然间没有了这一对双胞胎,还真是不怎么习惯。」
他们依依不舍地道别,而後宏文拎著背包走了出去。夜光看著林桑开门将他送往车站,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从今以後,她生命中的一个章节又告结束了……
世缘
夜光搬到埔里的一个星期以後的那个中午,傅商勤结束了一顿商业午餐,正陪著他的会计师林益山从东区的一家高级餐厅走出来。公事已经结束,话题转向了台湾现在的股票行情。商勤有些心不在焉地听著。这些时日以来,他拚命投身於工作,让资料和计画塞满了自己的脑袋;然而工作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种暂时的麻醉剂罢了。无论是什么东西充塞了他的胸臆,那一缕隐微的疼楚总是挥之不去。他睡得很浅,吃得很少,体重明显地下降,脾气显著地变坏;公司里的人都在猜:他们的傅经理是不是失恋了。但是当然,谁也没敢在他面前提上一字半句。
「所以我说,南亚的股份——」林益山的话突然终止,带著种意外的表情端详著他:「怎么了,老弟?」
商勤茫然地盯著餐厅里的水池,整个人僵得像一截木头。水池设在餐厅入口,显然是室内装潢的一部份;池边不止立了支缠满金郁葛的蛇木,水中且亭亭地浮著几片圆叶,两朵莲花。
「老弟?」林益山喊他;在长期的商务来往之中,这两名男子之间已经培养出了相当深厚的交情:「到底怎么了?你看起来——好像见到了鬼似的!」
商勤摇了摇头,仍然儍儍地瞪著池子里的莲花。一朵是雪白的,另一朵则是水嫩的嫣红;两朵都还只刚刚绽开,怯生生地悄立於水面,上头犹自沾染著晶莹摇颤的水滴。那么的乾净,那么的纯真,那么的不染纤尘。他不能确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突然清清楚楚地知道了:夜光没有骗他。她不可能骗他!她就是她所展现出来的样子,没有一点矫饰,没有一点虚伪。双胞胎不是她的,是她姊姊的;她不是那个见鬼的洛杰的情人,也不是任何男人的情人。从他第一眼在蓝宝石见到她起,不管他得来的资料怎样地误导了他,他的直觉却始终引领著他去相信她:一枝乍出於水面的莲花。
他结结实实地出了一身冷汗。天哪,他都对她做了些什么呀?他怎么可能如此盲目,如此蠢笨,如此地受到童年记忆的蒙蔽?他如何可能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里,全然地忽视了现有的阳光?傅商勤啊,你是个一等一的白痴,笨蛋,儍瓜,居然会看不出她和你的母亲有著云泥霄壤的不同!他笨到去拒绝自己的感情,存心忽视自己至少已经有一半爱上她的事实——
他瑟缩了一下。「一半」爱上她?你小子想骗谁呀?你根本是彻头彻尾、无可救药地爱上她了!而且——而且若是不能赢回她,你的生命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有人伸出手来扯了扯他,商勤惊跳起来,几乎要以为拉他的人是夜光。「我说,老弟,」林益山有些抱歉地道:「我们走了吧?我待会儿还要开会呢。你究竟是怎么啦?」
「没——没什么。」他回过神来,仍然因著自己方才的了悟而发怔:「只是这些花使我想起了……」
「一个女人?」林益山精明地问。
「嗯。」商勤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恋爱了,嗯?」林益山笑了起来:「也该是时候了,老弟,几时请我们喝喜酒啊?」
我还不知道她肯不肯原谅我呢!他忧心地想,含糊其词地将林益山的问话打发了过去。回到办公室以後,他直直地朝他的秘书赵小姐走了过去。
「我要马上到高雄去一趟。」他宣布:「麻烦你先把我行事历上的约全都调开好吧,赵小姐?」
女秘书张口结舌地看著他。想到她上司近来的脾气,她决定还是明哲保身,少说几句为妙:「是的,经理。您什么时候回来?」
他摸了摸下巴。「还不知道。等我到了高雄再打电话回来告诉你好了。」
「好的。还有,您的管家李先生替你带来了一批信件,我已经放在您桌子上了。」
商勤点了点头,朝自己办公室走去。这一阵子以来,他拚命用工作麻醉自己,晚上还把公事带回公寓去做;反正他去高雄的那一段时间里,也积下了不少工作,所以很有得忙,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回木栅的家了。以前发生这种事的时候,老李总会每隔一段时间,便把寄到家里去的邮件带到公司里来给自己,这一回也不例外。
他拿起那叠信件来看了一看,全没料到今天的第二个震撼正等著他。
那封信是从高雄来的,发信人的名字清清楚楚的写著张宏文,男性而工整的字迹刻的是商勤早己熟知的街道门牌。冷汗立时从他额间冒出。宏文为什么寄信给他?是夜光出事了?
他手颤脚颤地将信拆开。但是里头没有信,没有纸条,只是一张彩色相片掉了出来。血色从他的脸上全然褪去。商勤像被定住了一样地凝视著这张全家福相片,半晌不晓得动弹。
他绝不可能错认那两个孩子。那毫无疑问是双胞胎——更小一点的双胞胎。家伟偎在一个高大斯文的老外怀里,家铃则被抱在一个美丽的少妇手中。那少妇和夜光长得好像,但他仍然分辨得出其中的不同。她的脸比夜光长些,眼睛比夜光小些,身体也来得比较丰腴;整体而言,在他这个「情人眼里出西施」的人看来,夜光的姊姊比较没有那么漂亮。
这张照片是个无可否认的证据,在他眼前标示出夜光的清白。但是商勤已经不需要任何证据了。想到这个和乐的家庭已然破碎,夜光的姊姊和姊夫在那样的青春华年遽然去逝,比孩子大不了多少的夜光毅然担负起抚养这两个孤儿的重责,就使得他心痛无已。他深深地将头埋进手心里头,痛苦地想到:她是不是还有原谅他的可能。
这个想法使他颤抖。不!她一定要原谅他!他一定要想尽办法让她原谅他!她是他一生的爱,一生的追寻,一生的等待,绝不能就这样从他指缝间流失!他的脑袋开始飞快地运转。这相片是宏文寄来的,不是么?夜光自己或许骄傲得不屑向他解释什么,但宏文会为了他们这样做,是不是表示——他感觉到了什么?
这个想法使得他精神大振。他拿起信封来,再一次地仔细端详。看看邮戳上的日期,这封信已经寄出有十一天了。老天,这么久了!想到他多耽搁了这么些日子,多让她伤心了这么些日子,商勤真恨不得自己能马上飞到高雄去才好。可是这是不可能的。他还得回家去收拾一个简单的行李,还得开上五个小时的车……
他在晚上八点多抵达了高雄,一路上整颗心都揪得死紧,能把车安全开到高雄真是奇迹。然而愈近高雄,愈是情怯;车子下了高速公路之後,他简直不知该如何去见她了。因此他乾脆先到他上回停留的华王大饭店去订了房间,把自己安顿下来再说。而後他看了看表。九点半,夜光还在酒廊里呢。应该先去找宏文谈一谈,他对自己说。他本能地知道,夜光一定不晓得宏文寄了那张照片来给自己的事。要是给她知道了,那个倔脾气的姑娘一定会气坏的。
将车开到她居处附近停了下来,他想起自己跟踪她回来的往事,想起她和宏文滚倒在地板上的样子,还有洛杰抱著她猛亲的情状……呵,天,他曾经对她说过多少难听的话呀!而今他说过的每一个字都回过头来攻击他,在他脑中沈重地撞击,撞得他几乎透不过气。他把额头抵在方向盘上,自觉心跳急如擂鼓,沈如撞钟。他好怕,怕那对澄澈如水的眼睛带著恨意凝视他,或者更糟,用一种漠不关心的冷淡对待他。他真的不知道她会对他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这样的悬拓和未知使得他异常紧张,然而他不能再等下去了。如果不在夜光回来之前先和宏文谈过,事情说不定只会更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