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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一位莲花女子 page 14 作者:纳兰真

    在这种心神和体力同时耗竭的情况之下,接下来的事便几乎是无法避免的了。

    那天夜里,她在倾盆大雨中走路回家。小小一把雨伞根本挡不住那无所不在的雨水,等她回到家时,她的衣服、鞋子、头发和提袋都已经湿得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了。次晨醒来,她的喉咙又热又痛,颇有一些头重脚轻。她给自己灌了几颗感冒药。强自支撑著去上班,满心期待第二天会好转一些。然而事与愿违。她的情况非但全无好转的迹象,反而开始了激烈的咳嗽。咳得几乎出不了气。宏文开始担心了。「呆在家里好好休息,今天别去上班了。」他出门以前谆谆告诫:「听话!我会早一点回来的。」

    她是乖乖地呆在家里了,可是要想休息却是不可能的事。商勤的身影终日萦怀不去,缠得她心痛难安。那痛楚已不知究竟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了。到了第三天早上,她的情况已经恶化得惊人。全身酸痛得连起床都有问题,稍一抬起头来便眼冒金星。宏文试了试她的额头,发现温度高得烫手。他二话不说,拿起电话来就把那欧巴桑找了来看双胞胎,再打个电话到学校去请了两节课的假,招来计程车就把夜光送到医院去了。

    「情况很不好。」医生摇著头说:「重感冒,已经快要转成肺炎了。必需住院。」

    「好的,医师,我这就去帮她办住院手续。」宏文扶起她来往外走。

    「可是我不能住院啊!」她抗议,求救地看著他;虽然咳得说话都有困难,她仍然挣扎著想打消他这个念头:「我付不起医药费!而且我住院了的话,谁来照顾孩子们?」

    「欧巴桑会照顾他们的,不用担心。」

    可是我得付钱给她啊!她焦虑地想。还有医药费,住院的费用……偏偏我现在没有法子工作!所有她曾经想过的、最深沈的恐惧都已实现,所有商勤警告过她的可能都已成真,且不知伊於胡底……无助的泪水从她脸上奔流下来,无尽得一如她的绝望。她怎么能生病呢?她怎么能住院呢?可是她又能有什么选择?病了就是病了,再怎么哭也没有用,再怎么著急也没有用了。她只能尽快将病养好,然後再想下一步该怎么做。她焦虑地咬了咬下唇,模模糊糊地知道:宏文正在帮她办住院手续。

    她住进一间有十个床位的三等病房。窄小的床铺之间用布幔隔了开来。病房里充斥著各种各样的声音:呼痛声,呻吟声,访客的说话声;还有各种各样的气味:血腥气,尿味,药味,汗味……但是这里总算有人可以照顾她,有人可以医治她。不管怎么说,她的重感冒总还没转成肺炎,已经够让人谢天谢地了;夜光昏昏沈沈地想著,在护士为她打过针後,跌进了这些日子以来第一个无梦的睡眠里。

    傍晚时分,宏文替她收拾了一些随身要用的个人物品,到医院里来看她。由於夜光还很虚弱,他没有多留,只告诉她说,医生说她的情况并不特别严重,所以只需要在医院里待几天,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夜光乖乖地养病。王俊之来看过他,欧巴桑也来看过她。宏文更是每天都会抽空来看她十几二十分钟。但是她几乎整天都在睡觉,很少有机会和他说话。一直到了她出院前一天,夜光的身体状况好得多了,这才清醒地看著宏文拉了张椅子在她床前坐了下来。

    「你的气色好多了,不再白得像个鬼。」他说,而她虚弱地笑了:「你可真会赞美人呀,宏文!」

    他也笑了,而後庄重地说:「所以我想我们该谈一谈了。我今天和医生谈过,」他慢慢地说:「医生认为你是疲劳过度,体力透支,完全缺乏抵抗力,所以才会病得那么快又那么彻底。他认为你至少应该再调养两三个星期,什么工作都别做。」

    「两三个星期!」夜光惊喘,情不自禁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这是不可能的!」

    「不要吵,乖乖听我说行吗?」宏文霸道地说:「医生的话没错,你我都明白这一点,所以没什么好争的。现在的问题是:我怎么跟傅商勤联络?」

    夜光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跟——跟他联络?」

    「不然怎么办?在你目前这种身体状况之下,你哪有那个能耐去照顾双胞胎?工作嘛更是提也甭提。再说你也没有那么多钱,一直请欧巴桑替你照顾小孩呀!」

    「我——」

    「要嘛是博商勤,要嘛是他姨妈。你总得选一个!」

    她和商勤最後一次见面的景象立时横过她的脑海。他愤怒的面容,他严厉的指责,他苦涩的心情……夜光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再去回想。当他信任她、尊敬她、愿意支援她的时候,她都不愿意接受他的帮助了;而今她已失去了他的信任,却教她如何咽得下自己的尊严和骄傲,来求得他的——施舍?搞不好她还以为这是她另一种欺骗他的技俩,愚弄他的手段哩!不,她受不了这个!如果再让她看见一次他鄙视的神情,再听一次他指责的声音,她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她坚决地睁开眼睛,用一种没有退路的声音说道:「不能告诉商勤!宏文,绝对不能告诉他我现在的情况!答应我!」

    一丝犹豫的神情在他脸上一闪而逝,但是夜光并没有发觉。「好吧,我不告诉他就是。那现在就只剩下他姨妈罗?」

    夜光迟疑了。她曾经那样顽强地捍卫过她的独立,曾经那样坚决地拒绝过别人的帮助;然而事易时移,今非昔比,她已经几近山穷水尽,那里还负担得起如此倔强的奢侈呢?她深深地皱起了双眉。

    「还有一个办法,」宏文说:「我和信芬商量过了,我们可以先帮你出生活费和育儿的费用,」

    夜光惊愕地抬起头来:「从你的积蓄里出吗?」

    「嗳。」

    一股暖流漫过了夜光心底。她感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你对我太好了,宏文,可是这样一来,你和信芬的婚期不是就必需廷後了吗?」

    「不会廷太久的啦。」他轻快地说。

    泪水漫进了夜光眼里。自从生病以来,她的情绪特别脆弱,似乎动不动就要哭:「替我向信芬道谢,你们实在是对我太好了。但是我不能这样做。」她擦著眼泪说: 「你能设法和商勤的姨妈联络吗?她的名字叫秦雯,住在埔里,拥有一座花圃。」她本能地加了一句:「还有,如果你和她联络上了,请告诉她说,我不要商勤知道这一切。」

    他拧著眉毛看她。「如果你坚持的话。」他不大情愿地道:「虽然我觉得你实在应该告诉他。他——他很关心你的。」

    「已经是过去式了。」她苦笑,费力地控制心灵深处细细抽过的疼楚。

    宏文抬起了一边眉毛,似乎想和她争论,但却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好吧,我回去了,明天再来接你。我们目前还请得起欧巴桑,所以你不用操心保母的事。孩子们看到你会很高兴的。他们好想你呢。」

    「我也很想念他们啊。」她温柔地说:「再见,宏文,谢谢你。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宏文走了以後,夜光沈沈地躺床上,一面还在想著她有多幸运,能有宏文这样朋友。然而,如果她知道宏文回家以後都做了些什么,她可能就不会这么想了。

    宏文快手快脚地展开了行动,透过查号台找出了秦老太太的电话号码,然後拨了过去。接电话的人说老太太不在家,请他过一个小时再打来。宏文道了谢,然後加了一句:「还有一件事:秦老太太的甥儿,傅商勤先生,是我的朋友。我有点事要找他,但是把他的地址给弄丢了。请问你能不能帮我查一查?」

    「请你等一等——」

    宏文将那个地址抄了下来,一面偷偷地对著自己微笑,很高兴夜光现在不在家。而後他向电话那头的人道谢:「我过一个小时再打给秦太大。谢谢你,再见。」

    而後他开始在夜光房里翻箱倒柜地寻宝。这个贼不是好当的,因为他找过以後,还得小心翼翼地将翻过的部份恢复原状。好不容易,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终於在那个塑胶衣橱里找到他一直在找的东西了:那张夜光珍而重之的全家福相片。他拆开相框,将照片取了出来,把相框放回原位,然後找出信封来,在信封上写下傅商勤的地址,将相片封了进去。希望在她发现相片失踪以前,一切都已好转了:而我希望她发现我干了什么好事以後不会太生气……他在心里偷偷地祈祷。然而他也知道,不论夜光会有多么生气,他这件事总是非做不可的。

    夜光既没有千里眼,也没有顺风耳,对宏文做的事当然一无所知。所以当他来接她出院的时候,她以温暖的微笑来迎接他。双胞胎见到阿姨回来,都兴奋得不知所措,缠著夜光叽咕不休,好像只要一放手,她就会再一次地消失掉了。夜光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接过宏文递给她的果汁,满怀感激地啜了一口。「天哪,回家真好!」她幸福地说。

    「你在这里不会待太久了。」宏文宣布:「我昨晚和秦老太太联络上了。她说後天会派人来接你,好让你再休息两天。我已经请了两天假,好陪你一起到埔里去。你知道的,你还没有那个体力去应付双胞胎。」他加了一句:「我已经要求她别和傅商勤联络,这你可以放心了吧?」

    夜光眨了眨眼。「噢。」

    「别担心,夜光,」宏文向她保证:「她很期望看到你呢。当她知道我为什么打电话给她的时侯,她高兴极了。」

    「噢。」夜光还是不能放心:「她知道双胞胎的事了吗?,」

    「知道啊。她早就知——」宏文停了下来,因突来的了悟而吃惊:「那她怎么都没和傅商勤说呢?」

    「我不知道。」夜光皱了皱眉:「奇怪,她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等你见到她以後再当面问她吧。」宏文耸了耸肩:「好啦,你该去休息了。我来弄晚饭。小子们,跟我来。」他抱起了双胞胎。

    在嘈杂的三等病房只过了那么些天以後,她自己的房间显得特别安静,特别舒服。夜光全然松驰地沈进自己的床铺,思绪不由自主地浮到了埔里。秦老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商勤所信任的女人。到了埔里以後,我就离他更近一些了;她拉上了被子,迷迷糊糊地想著:我可以住在他住过的地方,接触他所爱的人……这个想法奇异地使她觉得满足。她昏昏沈沈地睡著了。

    虽然只是四个小时不到的行程,夜光却已经累得筋疲力竭。然而,当车子来到那片绚烂的花圃的时候,她仍然欢悦地睁大了眼睛。而後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她已经在照片上看过的砖房。「嘘,乖乖,不要吵啊,我们到了。」她哄著双胞胎。在经过将近四个小时的长途旅行之後,两个小孩都已经又倦又累,衣服也乱了,自然免不了要闹别扭。夜光有些担心地安抚著他们,只期望秦老太太不致於讨厌他们。

    车在车库前头停下。司机下了车,自去将车箱後的行李提了出来。宏文则负责抱出双胞胎。夜光钻出了车箱,有些慌乱地抚平自己的衣服。刚刚进入五月,空气已经很暖了。她对著傍晚的阳光眨了眨眼,回过身去向司机道谢。「辛苦你了,林桑,这一路实在很谢谢你。」旅途中一路闲聊,她已经知道这位司机是花圃裹的花匠兼货运司机,秦老太太出他的差,派他到高雄来接她的。

    「免客气啦,丁小姐。」这位四十出头的花匠笑开了脸,提起行李朝正门走去。「来吧,太太正在等你们呢。」

    夜光心里打了一个突,朝正门看去。还没见到什么,便先听到了一个带笑的声音: 「呵,好极了,我甥儿的心上人来啦!」

    夜光的脸立时涨得通红。「我……我……我不是……」她嗫嚅道,尴尬得手脚都没了放处。

    穿了件宽松连身家居服的老太太走向了她,亲亲热热地握住了她的双手,温柔的笑纹在她脸上绽放开来。「欢迎你来,孩子,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高兴看到你!」

    面对著这样真心诚意的欢迎,夜光的心情立时放松了。「谢谢您,秦阿姨,」她真挚地道:「您肯让我们到这儿来打扰,真是对我们太好了。」

    「别说傻话了。你妈妈就像我自己的姊妹一样,我家还不就是你家?」老太太笑著拉著她朝里走:「来,你一定累了,先去洗个澡,休息一下吧。我带你去你房间。对了,这位是阿秀,」她朝著一个迎上前来的、三十余岁、一脸福相的妇人点了点头:「她是我请来的保母,好帮著照顾孩子们。阿秀很有孩子缘,双胞胎会喜欢她的。一她笑著摇了摇头:「我老罗,管不动两个小鬼了。只好向阿秀求救。」

    阿秀朝著夜光点头微笑,而她立时喜欢上这个纯朴敦厚的妇人。很明显的,双胞胎也一眼就喜欢上她。因为家伟毫不排斥地扑进了她对著他张开的怀抱里。夜光又惊又喜地笑了出来,心上一块大石立时落了地。显然老太太什么都想到了。可以确知双胞胎不会成为她的负担,不会惹人讨厌;她满怀安慰地想。

    老太太领著她朝里走去。这是一栋占地相当广大的平房,除了客厅、餐厅和厨房之外,里头有四间设备齐全的卧室,一间书房。另外还有女佣人露莎住的、较小的一个房间。老太太打开了一扇房门。房子的采光很好,窗口正对著花圃,再过去便是车道。房间宽大而舒适,家具都是厚重的原木所制,地上铺著以淡绿为主色的、图案雅致的磁砖,床上铺著嫩黄色的床罩。再过去有一扇半掩的门,门里头很明显的是卫浴设备。

    「好好休息吧,你一定累了。」老太大说:「睡够了再起来吃饭,不用忙。你是到这里来调养的,记得吗,夜光?我叫你夜光你不介意吧?」

    「怎么会呢,秦阿姨?」夜光感激地道:「您对我们这样好,我——」

    「什么嘛,再说这种客气话,我就生气罗!」老太太笑道:「你们肯到这个地方来陪我这个孤老太婆,我才真是高兴呢!也别再叫我秦阿姨了,叫阿姨就好。你妈和我——」她顿了一下,笑道:「这些往事以後慢慢再说好了,等你休息够了再说。我还想和你谈谈商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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