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来看著她笑了。「我本来打算帮你弄晚餐的,不幸碰上了这两个小突袭队。告诉我,夜光,有这一对双胞胎缠著你,你那有法子做事呢?」
「熟能生巧。」她淡淡地说,一路向里走去:「待会儿再烦晚餐的事好吗?我想先去洗个澡。」她匆匆地向里走去,知道自己其实只是在拖延回答他的时刻。
洗完澡出来,她换上了一件式样简单的米色罩衫,一条深咖啡色的长裤,直直地走进了客厅里来。那城堡已经倒了,双胞胎咯咯咯咯地笑倒在地上。商勤和他们玩得头发都乱了。见到夜光进来,立时对她露出了一个明亮的笑容,笑得她心都化了。一句「我跟你走」险些就冲口而出,却被她生生压了下来。
「洗好啦?你说,晚餐吃什么呀?」他问。
「让我瞧瞧。」她领著他向厨房走去,一面打开冰箱来找东西,翻出了半颗白菜和一盘腌好的猪肉。商勤主动洗起菜来,夜光拿出了太白粉,打算炸个排骨吃。就在这时门铃响了。她匆匆擦了擦手,赶到客厅去开门,一面想著来的人会是谁。不会是楼上邻居又来抱怨说孩子们太吵吧?不会是推销员吧?她狐疑地打开了门。
「夜光!」她还没回过神来,洛杰·布兰德已经跳了进来,不由分说地抱起她来猛转了几个圈子,一面没头没脑地往她脸上乱亲一气:「亲爱的!我好想你!」他抱得她几乎出不来气:「我可找到你了!再也不放你走了!亲爱的,我这回一定要你说好,我要尽快和你结婚!我已经等你好几年了,不想再等了!」在夜光开口之前,他已经又热情地吻了她好几下。「这对双胞胎也好,不是吗?你已经独自照顾他们太久了!」他用他有一点美国腔的中文哇啦哇啦说个不休,偶然间杂了几个英文单字。洛杰主修东方艺术史,中文是他必修的外国语言;他已经学了好些年中文了,说得相当的好。事实上,在美国的时候,他和夜光大半是以中文交谈的。
夜光被他轰得头昏脑涨,一直找不到机会插口:「洛杰,这到底是怎——」
「我到中国大陆去作实地考察去了,然後绕到台湾来看你。」他高兴地说:「我打算给自己带个中国新娘回去!」
「洛杰,」夜光哭笑不得。这个家伙有时真是太天真、太自我中心了一点:「你不能——」
「不要生气嘛!夜光,你知道我爱你爱了好几年啦,也已经向你求婚了好多次啦!至少为了双胞胎的缘故嫁给我吧,也好让我照顾你们呀!他们是混血儿,又是在美国出生的,不是应该回到他们所属的地方去吗?你们的文化里不也说的什么落叶归根吗?」
「洛杰·布兰德!」夜光气道:「你能不能暂停一下听我说?你不能连通知都不通知一声,就这样闯进我家,期望我——」
「像个熟苹果一样地掉在我的掌心里!」他笑嘻嘻地说,引用了一句美国成语,然後又飞快地偷了一个吻:「你的确比以前要成熟得多了!说好啦,夜光,双胞胎会很喜欢参加我们的婚礼的!」他慢慢地站直了身子,眼睛直直地看向夜光身後:「你是谁?」他无礼地问。
夜光可是连一秒钟都没忘记:屋子里还有傅商勤这么一号人物在。她迅速地转身,从洛杰怀里挣脱出来,正正看见了商勤阴郁的脸庞。毫无疑问的,他一定听到洛杰所说的每一句话了,而且——又已经往最坏的地方去想了。血色从她的脸上全然褪去。夜光的脸在那一霎那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站在厨房门口,表情阴狠得像要杀人;他的眼神暴怒,嘴唇紧抿,手中的那把切菜刀只有使局面看来更加恐怖,而他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自管自地和洛杰说话,一字一句都像是弹出来的冰珠子一样:「你不知道我,我倒知道你!」
「哦?」洛杰的嘴角愉悦地弯起,虽然他扣在夜光肘上的五指紧得像鹰爪一样:「请说。」
「你是那一对双胞胎的父亲,不是吗?」他怒声指责:「你说你爱了她好几年了,你就是这样爱她的?让她带著两个孩子在人海中死命挣扎,受尽千辛万苦?」他鄙夷的眼光掠过洛杰昂贵的西装裤和衬衫一眼:「看来你自己倒是一点苦也没吃到嘛!」
我的天哪,这比她想像的还要糟糕!事情不能继续下去!这种误会必需停止!夜光狂乱地想,伸手掩住了耳朵。「商勤,住口!事情不是这样的!洛杰,解释一下呀!」
洛杰淡淡地笑了一笑。「他说的没错呀!」他故意说,存心气死他的情敌:「只有一点没说对:我早就想娶你了,是你自己一直不肯嫁给我。」
夜光气得全身发抖,差点连话都说不出来。「洛杰,布兰德,」她警告地说:「如果你不赶紧将这个误会说清的话,我发誓我一辈子都不要再跟你说话!听到了吗?你怎么能撒这种谎?啊?」
洛杰对著她眨了眨眼。「看来你一直把他骗得团团转嘛,啊?你这个坏女孩!」他存心不良地说。夜光倒抽了一口冷气,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商勤的声音已经像鞭子一样地抽了进来:「得了吧,夜光,」他冷冷地说:「别再演戏了!」
夜光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天啊,这是一个怎样的恶梦?一个比她所有的恶梦都来得黑暗的梦……她绝望地睁开眼来,用比蚊子高不了多少的声音说:「你——你宁可相信他,而不相信我吗?」
他冷冷地笑了起来。「可笑的是,我已经开始信任你了!」他一字一字地道:「结果只证明了我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傻瓜!我本来还以为我已经找到了可以厮守终生的伴侣,找到了我孩子的母亲……」他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仿佛刚刚自一个怡人的美梦中惊醒过来,却发现实不堪得可怕:「谢天谢地我及时发现了真相,不是吗?」
他话中那深沈的痛苦震动了她。不,不能这样,她不能让他受这种伤害,她不能毫不挣扎地放弃他们所拥有的一切,也不能允许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份就此流失!她祈求地看著洛杰,大眼睛里充满了哀凄、充满了求恳、充满了绝望:「拜托,洛杰,如果我对你还有一点意义——请你告诉他,你不是双胞胎的父亲!」
洛杰呆呆地看著她悲凄与求恳的表情,终於知道自己被击败了。他知道夜光从来没爱过他,而且——显而易见的,在她有了心上人之後,也不可能再爱他了。他挫败地垂下了肩膀,意兴阑珊地说:「我不是那一对双胞胎的父亲。」
然而伤害已经造成了,怀疑已经种下了;偏偏洛杰萧索的言词听来完全不具说服力,反而造成了「他被夜光逼著说谎」的假象。商勤憎恶地大笑出声,一种全无笑意的笑声:「你们还没玩够,我可是看够了!你们爱怎么演都只管请便,我不奉陪了!」他愤怒地说,而後看到了自己手上的菜刀。他阴郁地皱起了眉头,彷佛不明白那刀是怎么跑到他手上去的,也不明白他该把那刀子怎么办。但他只呆呆了一秒锺,便毫不犹豫地将刀子仍在桌上,抓起了自己的外套。
恐惧攫住了她的心灵。在她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之前,她已经扑了上去,死命抓住了他的袖子:「你不能走!你不能就这样离开我!」
「滚开!」他咬牙切齿地道:「你反正不缺人照顾!」
「商勤,你不能就这样走掉了!求求你听我说好吗;我——」
他毫不留情地将她推开。夜光跟跟跄跄地跌了开来,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她咬紧牙关撑过那一波昏眩,勉力抬起头来,正正看进了他冷得像冰的眼睛:「再见,丁夜光!」门「碰」的一声关起。他沈重的脚步声刹时间已去得远了。
以前有一回,他也曾经在她眼前将门甩上,而她曾经追著他冲了出去……但这回不行了。他的误会太深,他的愤怒太烈;他对她的信任已经整个的摧毁,他的心扉已经对她全然关闭。就算是追了上去,她说的话也不会有一字进入他的脑海的。夜光疲累欲死地盯著那扇门,却是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她只觉得好累,好倦,整个心都空掉了。
她慢慢地回过身来,朝双胞胎走去。那两个孩子对方才发生的事只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些些,因大人的怒气而变得份外安静,却全然不知道他们就是那场风暴的中心。夜光默默地在他们身边坐下,将头深深地埋进了两膝之间。
洛杰一直专注地审视著她。「你爱著他,是不是?」
「少无聊了。」她冷冷地说,头也不抬,不想和洛杰谈论任何心事。商勤走了,她茫然地想;走了……因了对她的误会而离去,因了他相信她是和他母亲一样狡诈不诚的女人而离去……他悲忿而痛苦的眼神烧灼著她的心灵,一阵隐微的疼楚渐渐在她心底漫开。走了,走了……并且,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茫然抬起眼来,空空洞洞地掠过洛杰: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她说,声音因痛苦而黯哑了:「你怎能这样去误导他,让他以为你是家铃和家伟的父亲?」
「我才搞不懂呢!他怎么会一头认定我是双胞胎的父亲?」洛杰自卫道:「难道你从来没和他说过你姊姊和姊夫的事?」
夜光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不想再多费唇舌去解释这件事。「那不干你的事。」
「不干我的事!」洛杰爆发了:「我爱你,跑到台湾来向你求婚,你还说这一切不干我的事?好,我承认我是故意让他继续以为我是双胞胎的父亲,那又怎么样?那小子是我的情敌也!」
「你这不叫爱,」夜光刻意用英文说:「叫『占有』!」
洛杰握紧了拳头,把升上来的怒气强压下去。「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我是当真的,我爱你,想要娶你,你真的连考虑都不想考虑一下?嫁给我以後,你就不用再为生活烦恼,也不用再操心双胞胎的事了。想一想吧?」
「对不起,洛杰,」她平平地说,仍然因为他方才的欺骗而激怒;如果不是念著他们多年以来的友情,她早就把他轰出去了:「我并不爱你,也从来不想嫁给你。」
「意思是我白跑一趟了?」
「我并没有邀请你来。」
「好吧。」洛杰重重说:「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究竟什么地方比不上那个家伙?」
她猝然回过头来,用一种要杀人的眼光狠狠地瞪他。洛杰吓得倒退了一步:「好,好,算我没问。」在这种情况之下,还是不要亲她比较保险;他暗自决定。「我——我想我还是走好了。」他嗫嚅道,一面偷眼窥看她的脸色。然而令他失望了:夜光全然没有留客的打算。「再见,洛杰。」她冷冰冰地说:「祝你旅途愉快,一路顺风。」
送走了洛杰以後,她精疲力竭地靠在门板上头,挣扎著吐出胸中沈重的郁气。天哪,天,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怪她太不把洛杰的追求和求婚当成一回事吗?但她知道洛杰:他之所以想娶她,除了她对他的吸引力之外,有一半原因是因为她对他有用——对他的研究工作有很大的帮助;而他之所以如此坚持,仅止是因为她一直拒绝他,而他的男性自尊无法拒绝这样的挑战。而今他走了……夜光知道,她从今以後不会再见到这个人了。并不是说她有多么恨他,毕竟他的行为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她受不了再见到他。因为他的存在,无疑会逼使她不断地回想起她与商勤决裂的一幕。她绝受不了这个。她绝对受不了的!
双胞胎因为大人连番吵架,他们又已过了吃饭时间,已经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夜光强自打起精神来,喂他们吃过晚饭,替他们洗过澡,然後哄他们上床去睡,甚且还为他们唱了几首催眠曲。这一切都忙完以後,她才走到厨房去收拾善後。白菜浸在水槽里头,已经泡得快要烂了。菜是商动切的……
洛杰的问题在她心中响起:「你爱著他,是不是?」
夜光跳起身来,冲进了客厅,开始手忙脚乱地查起电话号码簿来,而後用颤抖的手指拨了华王大饭店的号码:「请帮我接三三七室的傅商勤先生。」她急促地说,只觉得心脏跳个不住。她不知道要和他说些什么,可是她非和他说话不可!事情不能这样下去,他们不能这样决裂!
「请稍等。」电话那头停了半晌,而後同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对不起,小姐,傅先生已经结帐离开了。」
「结帐——离开了?」
「是的,小姐。」
「我——我知道了。」她无力地说:「谢谢你。」轻轻地她将话筒挂了回去,将头埋入掌心之中,开始了无声的、沉痛的啜泣。
森郁
日子和往常一样地静静流过。只因为商勤走了,太阳并不停止东升,月亮并不停止西坠。淫雨也并不会就此停止飘落。日子总得要过。只是,为什么要过得如此艰苦哪?
她好想他,想得心都要碎了。忙碌的日子驱不走她对他的思念,只有夜晚的睡眠里能得些许的安宁。然而即使是在睡梦之中,他也还放她不过。他踩著梦中的雾气而来,夜复一夜地料缠著她。她知道她是爱上他了,正如洛杰所言;可是这知觉毋宁来得太迟,而她已然无能为力。他走了……而且一去音讯全无。她也不知该如何和他联络。她不知道他公司的名称,不知道他的地址;就算知道,她也怀疑自己会有那个勇气去找他。他已经不再信任她了,不是么?在这种情况之下,就算她想向他解释什么,又如何能说动他呢?
那天的争吵过後,她曾经简短地向宏文说了一下事情发生的大概,并要求他不要再在她面前提起傅商勤这个人。宏文答应了,但这对她一点帮助也没有。沈重的疼楚毫不透气地压在她心上,使她想狂呼,想尖叫,想呐喊……她常常在夜里哭著入睡,早上又在梦境中哭著醒来;哭她失去的爱,哭她失去的姊姊,哭她失去的幸福,以及一切的一切。她已经独自一个人挨过了八个月的漫漫长途,凭著对这两个孩子的爱支撑了下来;然而现在,苦苦撑持了八个月後的现在,她所有的精力都用到了谷底,而在失去了她全心所爱的男子之後,连她的意志力也跟著消耗殆尽了。她吃不下,睡不著,体重急遽减轻,眼下的阴影几乎成了两块长驻的淤青。连她加厚的化妆也不能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