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本来就是商学院毕业的。」
可是你同时也浪漫得要命。夜光偷偷地加了一句,然後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商勤,这种安排对我而言太不真实,太……」她接不下去了。
「不真实,嗯?」他沈吟:「这样吧。我的行李箱里有一些相片,你要不要看一看?那会告诉你,我姨妈长什么样子,她家长什么样子,她的花圃又长什么样子。这总可以给你一些真实感了吧?我真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会需要向人证明我姨妈的确存在!」
「花圃?」
「我没跟你说过吗?我姨妈在埔里有一片花圃。很漂亮的,一年四季开著不同的花。前两年她应我的要求,在花圃一角弄了个荷花池……」他说著笑了起来,有一点孩气的:「其实那池子没有好大,但是有莲花可以看,我已经很满意了。只是现在季节还不到,池子里大约还很冷清吧?但是那水清得可以从天上偷下一角青天,可以引诱下无数白云。」他的声音里带笑意,显然因这回忆而欢悦了。
夜光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她真的想知道他姨妈长什么样子,她真的好奇那莲花池究竟有多美。埔里是全台湾气候最好的地方,冬暖夏凉,而那个地方有一位似乎是十全十美的老太太,还有一片不晓得有多大的花圃,和清得可以偷下一角青天来的莲花池。但是,这是不可以的,这是不公平的!她摇了摇头,努力地抵制他的诱惑:「这没有用的,商勤,我们说了半天,根本没说到重心所在嘛!」
「重心所在?」他一脸无辜。
「别跟我装儍!」她叱道:「你知道的,重点在於,那两个孩子是我的责任,而且是我自愿负起的责任。我没有权力要求别人替我分担他们。那不公平,也不合理!」
「你确定你永远不会对别人作这样的要求?」
「呃——大概吧。」她迟疑了。毕竟人间没有「永远」或「绝对」的事。
「万一你遇到了意中人呢?你也会为了这个原因就不嫁他,只因为你不想要求他和你分担养育家铃和家伟的责任?」
我再也不会遇到像你这样的人了……这念头在她心底一闪而逝,快得她几乎来不及掌握它。夜光昂起了下巴,坚定地道:「那是另一回事,再说机率太小了,没什么好谈的。至於你姨妈,」她耐著性子道:「不管怎么说,对我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看不看照片,我想是没有什么差别的。」
「好歹先看一看嘛!」
夜光迟疑了。他已经费了这么多唇舌,要连相片都不肯看,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吧?何况只是看看相片又无伤。但是——但是,相片在那儿呢?
「上哪去看那些相片?」她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正好把它们带在身边吧?」
「当然不会。」他好笑地说:「相片在我旅馆房间里。」
「呃——」
「怎么啦,夜光?你不信任我吗?」他好笑地道,很坏地加了一句:「或者是你不相信你自己?」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她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然而她的诚实不允许否认他,她的自尊又不允许她承认他。夜光知道自己被陷住了。她除了去看那些相片之外,一点退路也没有——
一点也没有。
烟尘
商勤下塌的华王饭店座落在五福四路上,从窗口看去,正可以看到爱河的景观。这条闻名全省的河流在整治过後,已不再像以往那样臭名远播;何况旅馆离河水有一大段距离,远远看去只觉得水光滟潋,十分美丽。而商勤租下的这间套房也相当豪华。空间比一般单人房大上许多不说,该有的东西也一样不缺,完备而舒适。然而夜光觉得很不自在。也许是她自己风声鹤唳,疑心生暗鬼吧,但她真的觉得:当她和商勤步入旅馆的时候,服务人员给了她一个暧昧的眼光。或者只是,和他独处一室,的确使她十分不自在呢?夜光的眼睛左右乱转,掠过那张上头散著一叠文件的桌子,搭著一件外套的椅子,放著一把梳子的妆台……可就是不看那张铺了雪白床单的床铺。
他走了过来,将一本小相簿交到她手里。夜光默默打了开来。只看了一眼,她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喜欢秦老太太的。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智慧与宽和的痕迹,嘴边的笑纹显示了她有多么热爱生命,精细的五官说明了她年轻时必然是一个美人。至於那栋房子,也教她一眼就爱上了。那无疑是一栋十分宽敞的砖房,屋子前後有那么多的花卉植物……双胞胎会爱死那里的,她羡慕地想:所有的孩子都需要空间,所有的孩子都需要泥土。
下一张照片却惊得她目瞪口呆。
那是一栋现代化了的传统建筑,巧妙地混合了东西方两种建筑的特色。中国传统建筑里繁复的原素被简化得乾净俐落,却维持了那种悠悠无尽的时间感与空间感。房子座落在山坡之上,四周围绕著原封未动的自然景观——或者说是精心设计过、使之与原来的自然环境调和无间的自然景观。
「这——这是什么?」夜光敬畏地道,被这建筑的美惊得喘不过气来。
「我在木栅的家。」他得意地道:「漂亮吧?那一片山坡地是父亲留下来给我的。我把老房子卖了以後,请人重新设计了这么一栋房子。房子才落成没有好久,目前是一对老夫妇在帮我看房子。我自己留在忠孝东路的公寓里的时候多些。这样我上班比较方便。虽然我很想在里头多住些时候,不过有时实在是没有办法。」他对著她微笑:「你喜欢这房子吧?」
「如果这是我的房子,我可以在里头住上一生一世!」她低语;与其说是说给他听的,不如说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如果姨妈把你惹烦了——你知道,她是有一点婆婆妈妈的。也许老太太们都是那样?反正,如果她把你惹烦了,欢迎你随时带著那两个孩子上我那儿去住。我是不常在那里,不过老李夫妇会好好照顾你的。」
「别说了!」夜光猛然阖上相薄,朝他手里一塞,彷佛这样就可以扫除那房子对她的诱惑似的:「你明知我不可能住到你家里去的!」
「为什么不!」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夜光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懒得再和他重覆一遍她已经说了好几次的理由。而他上前了一步,两手扣住了她的肩膀。「告诉我实话,夜光,」他低沈地道:「你其实是想和我一起走的,不是吗?」
「重点根本不在於我怎么想!」她力持镇定地道;因为他的接近已然使她心跳加速,大大的妨害了她头脑的清明:「放开我,请你!」
「我想放的时候自然会放。」他不动声色地说著,眼中出现了无情的坚持,而这使她情不自禁地颤抖。因为她已经意识到:这已不仅只是她接不接受他、或秦老太太的帮助的问题,而是更进一步地牵扯到了他们之间的感情——或者,对商勤而言,是一种欲情——的问题。她知道他唤起了她前所未有的欲望,而他也清楚地明白她的反应。唯一的问题只在:他一直在逼迫她面对她自己的欲望,逼迫她回应他的欲望;然而对夜光而言,她所期望的还要更多。
「你知道我不会真的伤害你,也不会真的逼你做出有违你本性的事。」他沈沈地道:「是不是,夜光?」
「是的。」她本能的道:「但是你自己也说过,理智是一回事,感情是另一回事。」
话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因为她的这话,不啻是承认了她的感觉。她看到他眼里发出了光采,然而要想收回她的话已太迟了。「你的理智叫你像逃开温疫一样地逃开我,可是你的感情却要你留下来,是不是,夜光?」他精确地解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她没有回答,因为她根本来不及回答了。在他说话的当而,他的头已经低了下来,他的嘴覆上了她的。
这是一个甜蜜而霸气的吻,意在扫除一切形诸言语的抗拒,诉诸理性的挣扎。而,在这个吻还将落未落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她等这个吻已经等了一整天了。激情和欲望同时扫过了她,一刹那间便已将她淹人晕眩且浮栘的世界里。是这些时日以来,他一点一漏地渗入她心灵深处,才使得她对他的呼唤有著如此强烈的感应吧?如果说他以前给她的吻唤醒了她与生俱来的需求,那么这个吻便是使它茁长的雨露;绵亘了千百万年的生物本能来势如此凶猛,一利间已如烈火燎原。她的抗拒,她的理性,以及她所有的顾忌都在这一瞬间焚毁殆尽了。她本能地擧起手来环住了他,毫不矫饰地回应他;如同初生的小马奔入了田野,如同破茧的蝴蝶飞向了阳光。
他的呼吸立时变得急促了。她的反应反过来唤起了他更大的需求,烧毁了他的自制。他的吻变得深入而饥渴,他的抚触变得大胆而狂野。夜光的薄外套迅速地落到了地上,衬衫的扣子也一颗一颗地被他解开。然而她根本没有注意。她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滚到床上去的,只知道自己的心跳急如擂鼓,浑身又冷又热。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他。他的吻,他的唇,他的碰触和他的一切。
而後她发觉到:他正从她肩上将她的衬衫脱下来。一个问题在这短暂的空档中跃入了她的脑海。「商勤,」她说;她的声音哑得几乎发不出来,然而他的动作还是停了。「商勤,」她艰难地道:「如果我和你——你会不会,会不会觉得我……我的行为和你妈妈一样?」
他茫然地看了她一会,仿佛在消化她说的话。而後他的眼神变得清明了。「你和她是不同的。完完全全的不同!」他斩钉截铁地说。而她安心地微笑了,柔顺地重新在他怀中躺了下来。商勤俯视著她,眼底还有著激情的余影,但他不曾再有所行动,反而替她拉上了衣服。「如果你对我一点感应也没有,那我才真会不高兴哩!」他的眼睛里露出了淘气的笑意。
她望著他笑了。「你根本用不著担心这一点。」她向他保证。
「如果我真的要你,你会拒绝我吗?」他凝神看她。
她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想到了她由小至大所接受的各种原则和理念。然而在面对他的时候,她知道了人世间有著逾越理念的力量,知道了人体内有著不可控制的本能,知道了她对他的感情——不管是什么样的感情——已使得她无法拒绝他任何的要求,也知道了:如果他再像方才那样吻她,像方才那样碰她,那么她现在所想到的一切都将再一次地化为灰烬。「不会。」她终於说。
「你以前曾经这样回应过别人吗?如此激烈,如此全然,如此——丧失了自我?」他又问;一个很男性的、很求证的、很——要求主权的问题。
她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在他们之间横著一个鬼魂——双胞胎的父亲,她「以前的情人」。夜光实在懒得再说什么了,所以只挑了最简单的答案来说:「没有。」如何可能会有?在他之前,甚至没有一个人曾经如此亲昵地碰触过她。
他沈沈地点头,一个一个地替她扣上了扣子。「你必需跟我走,夜光,」他认真地道:「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我受不了和你隔得如是遥远!」
她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他并不是在向她示爱,也并不是在向她求婚;事实上,他和女子相处的方式本来就不是能够以常理来揣度的——至少至少,不能以夜光以前那些追求者的常理来揣度。然而眼前这个人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变,已经来得柔和了许多;她几乎很难将他和那个在蓝宝石酒廊出现的、愤世嫉俗、面容严厉的青年联想在一起了。他改变了那么多,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只一想到他要离她远去,从此步出她的生命,就令她心中发冷。她怎能受得了再不相见的日子呢?又或者说,她怎能受得了这样绵长的两地相思呢?
改变总是危险的。未知总是危险的。但是……但是她真的开始认真考虑起移居的可能来了。如果真的可行……一阵突来的兴奋窜过她的背脊。不必再每晚唱歌,唱到喉咙几乎破裂;不必再担心到什么地方去找新的室友……
「我——我要好好地想一想。」她终於说。
「好。」他深深地点了点头。「我想我们最好起来了。把衣服穿上,这样你就不会继续引诱我,」
「『我』引诱你?」她抗议。
「当然是你引诱我!」他说,但是眼睛里没有一丝说笑的神色:「因为我如果再要引诱你,那一定是在合法的情况之下!」
有那么一会子,夜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抬起了她的脸,一手极其温柔地画过了她的唇线:「你以为我会有事没事的邀女孩子到家里来住吗,夜光?你——是第一个。」
「我——明白了。」她轻轻地说,声音情不自禁地有些颤抖。
他低下头去在她额上轻轻印了一记。「好好想一想,明天回我消息,嗯?」
她无言地点了点头,开始将衣服穿上,脑子里还在轰轰作响。他真的说了那些话么?说他如果再要引诱她,一定是在合法的情况下?那表示——表示她已经赢得了他的尊敬,他的欣赏,以及在欲望之外的感情。那表示他希望他们之间能有一个机会去发展可能发展的,掌握可能掌握的。他已经下了决定,现在轮到她了……强烈的喜悦贯穿了她。可是,呵,要下这个决定是多么的难哪!
第二天是星期六,宏文如往常一样,快快乐乐地约会去了。夜光设法将凯莉的班调到中午,将蓝宝石的班调到下午,又在昨天傍晚回家时邀了欧巴桑今天下午过来照顾双胞胎。这样一来,她就可以把整个晚上都空出来和商勤在一起了。
然而决定不是容易下的。傍晚五点,她踩著疲倦的步子回家时,一路还在想著这个问题。不可测的因素太多了。万一秦老太太不喜欢她呢?万一她找不到工作呢?又或者是,商勤开始将视为一个负担,厌倦了她?一旦失去了她久已习惯的独立,要想再挣回来绝非易事。就是这个原因使她一直无法作成决定。虽然她的感情早已说了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