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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一位莲花女子 page 11 作者:纳兰真

    「嗳。」他闷闷地道:「那是我妈嫁给他的唯一理由。」

    「你怎能如此确定呢?」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仰起头来望向天际,脸上的表情成了一片空白。他的声音里也空白得一丝感情都不带:「她从没爱过他。她从没爱过任何人。她除了自己以外谁也不爱——包括她那些情夫。」

    「她『那些』情夫?」夜光倒抽了一口冷气:「你的意思是,不止一个?」

    他冷冷地笑了笑。「呵,是呀,十个,二十个,还是上百个。谁也搞不清楚。我想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了。那时还小,可是小并不表示笨,」他的话匣子一开就无法遏止。或许是,这些事在他心里已经压了太久,化脓得太久;久得一旦冒了一点头出来,就自然而然地争先恐後往外喷了:「我妈是那个时候很有名的一个艺人,结婚以後也不肯放弃她的工作,可是那只是一个籍口。她真正不肯放弃的,是和男人结识、受男人包围、被男人赞美的机会。报纸上有不少补风捉影的报导,家里的仆人也都在私底下窃议不休……她每天晚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门,有吃不完的饭局,参加不完的应酬,等等等等。你知道,我妈妈是很漂亮的,而她每次要出门的时候就会兴奋得发光……她从来不曾对我父亲表现出那样的光采,一次也没有!」

    「那他们还一直在一起?」

    「离婚,在那个时代里,会引起更多的丑闻。而且我父亲非常爱她。他——就我所记得的是,他们常常吵架,吵得很凶……甩门,提高了嗓门互相叫骂之类。而我妈会拚命砸东西。但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想我父亲终於接受了她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事实。他整个人冷了下去,在那以後他们就不再吵了。我想他……他大概以为,给我一个这样的家也总比没有好。」

    「而你并不同意?」她大著胆子问。

    他转过头来,直直地看进了她的眼睛。「是不同意。」他痛恨地道:「任何事都比一个冷得像冰窖的家好!那个家里永远布满了紧张的气氛:水远教人害怕下一场争吵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尤其是对一个小孩而言。因为大人从不向我解释任何事情。我真宁可他们乾乾脆脆的离婚算了!那对我,还有我父亲都好!」

    夜光颤巍巍地吸了口气。她开始了解许多她本来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开始更深一层地了解眼前这人的伤痕及背景了。「你以前曾经说过,你是你母亲犯下的一个错误;你的意思是,她从来没想过要生小孩吗?」

    「生小孩!」他苦涩地道:「如果不是我父亲坚持,她……」他抿了一下嘴角: 「有一回他们吵得厉害,我清清楚楚听见了她对我父亲嚷叫说,她早该把孩子给拿掉的——」他顺手抓下树上的一把叶子,一片一片地扯碎:「我一直没有法子确定,我一直以来称作父亲的人,究竟是不是我的父亲!」

    「商勤……」她再也忍不住地伸出手去,轻轻放在他的手臂上,只愿自己能给他一丝安慰,只愿他受苦的时候她曾在他身边陪伴过他:「但是你爱他,不是吗?」

    「是的,我爱他。」他的声音变得黯哑了:「可是她杀了他。用的是世上最残酷的方法:凌迟。医生说他死於脑溢血,可是我知道,我想她也知道,他之所以死去,是因为他再也不想活了。」他的声音渐说渐沈,终於成了一片寂静。半晌之後才又接了下去:「讽刺的是,她在三年以後死於心脏病。这不是很可笑吗?她根本没有心!」

    「商勤——」她踯躅了,强烈地希望能够说点什么来平息他的痛苦,却又怕自己所说的只是火上浇油:「也许……也许她根本是身不由己?也许她根本是心理上有病?我想她也是个可怜人,你……或者应该同情她的?」她小心翼翼地说。

    「我姨妈也是这样说的。」他冰冰地说。

    她悄悄的放了一点心,暗地里感谢秦老太太。「可是你从来也不曾原谅过她。」她推测。

    他将手上撕碎的叶子用力扔了出去,那些碎片却立时被风给吹了回来,散落在他脚下,有些甚至还贴在他身上。他嫌厌地将碎片拍开。一个不安的、愤怒的手势,凶猛阴郁一如他此时的心情:「大概是我七岁时还是八岁的那年,有一天晚上他们又吵架了。我睡到半夜,因口渴而起来喝水,正好撞上了那一幕。他们两个谁也没看到我。我妈妈和平时要出门时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而我父亲正在和她讲理,要求她留下。我听见她毫不留情的大笑,叫他闭嘴,说他既然给不起她所要的那种充满刺激的生活,就没有资格要求她留在他的身边,变成一个土婆子。然後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缩在柱子後头,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看到在我们那装饰豪华的客厅里头,在那明亮的灯光之下,父亲……深深地沈进了沙发椅中,将他的头埋在手心裹,开始沉痛地哭泣。那个景象将我吓坏了。在我心目之中,父亲一直是强壮、温柔而明理的,是我一直仰望以及尊敬的,是我可以依靠与信赖的;可是那天晚上他……哭得像个孩子。我悄悄地溜回自己房里,把自己埋在被子底下,以免再听到他的哭声。」他深邃的眼睛越过夜光,投向记忆的苍茫之处:「他那么爱她……爱到无法放弃希望;我想他从没停止过爱她,结果也就是这样的爱杀死了他。他是我此生所见最温柔、最多情的人,而他那么爱我……我无法原谅她。我怎么可能原谅她呢?而她还不止杀了我父亲,我常常怀疑,她——连我爱人的能力也给杀了。我如何可能去信任女人,去爱女人呢?我从每个女人的身上看到了她:祸水,骗子。呵,骗子!你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骗子,偏偏她看起来那么天真,那么纯洁!」他一手重重地耙过他浓蜜的黑发,咬著牙让自己镇定下来:「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提它干嘛?你也该饿了吧?我们——夜光?怎么了,别哭——」

    她的大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她的嘴唇情不自禁地微微发颤;她的表情那样哀伤,她的眼神那样疼楚,使得他立时无言地将她揽进了怀中,无限温柔地轻抚著她的背脊:「不要哭,夜光——」

    「我——我没有办法,我忍不住!」她啜泣著,任由泪水浸湿了他的衬衫:「这样的故事太教人伤心了,我……」

    他深深地叹息了。「我不应该把这些事告诉你的。我从来也没和任何人谈过这些往事,尤其是我父亲坐在客厅里哭泣的那一段。我们把这些事忘了好吗?再怎么说,这都已经是陈年往事了。」

    她抬起泪光盈睫的眸子看著他,眼底还带著一股迷蒙的凄楚:「可是你自己从来也没忘记过,不是吗?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就把我当成了她那样的女人。」

    「现在不了!」他暴躁地说,用力抓住了她的肩膀:「我现在已经明白,你和她根本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你仍然认为那两个孩子是我生的。你仍然以为我和她一样:犯了一个错!」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在他脸上,审视著他最细微的表情。

    「我——我已经不晓得要怎么看这件事了。」他迟疑:「而我觉得这也已经不重要了。毕竟你真心地爱著那两个孩子,不是吗?」

    「对我而言很重要!」

    「你希望我相信你,是不是?」

    「对,商勤,这是信任的问题。」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真的很想相信你,夜光,真的很想!」

    我知道你很想,她在心底说,勉强自己对著他露出一个笑容。听完了他的生长背景之後,她很可以谅解:为什么对他而言,信任一个女人是如此艰难的事;可是他对她的不信仍然伤到了她。别去想了,夜光,信任是需要时间的。他肯把这许多事告诉你,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了,可别太贪心啊!她对自己说著,强自振作起来给了他一朵明亮的笑容:「我们吃饭去吧?」她轻快地说:「我饿死了!」

    车子向市内开了回去。午餐时间其实已经过了,但是商勤似乎并不急於进餐厅去祭五脏庙,开车开得不晓得要停。夜光其实也并不觉得饿。方才听到的故事大大的影响了她的胃口。两个人在车子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很有默契地不再提到方才发生的事。这样子开了很一段时间以後,夜光的心情慢慢地平静下来了。他们在一家看来十分窗明几净的西餐厅前停了车,进去坐了下来。

    菜上来以後,夜光惊愕地发现自己居然真的饿了。一整个上午的嬉游令她胃口大开,商勤显然也是一样。也难怪,这时候都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他们吃得几乎没有时间说话。一直等到餐後的附餐送上来时,她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商勤啜了一口咖啡,往後靠在椅背上。「我很快就得回台北去了,夜光。」他突然说。

    这句话像冰水一样地灌进了她的体内,浸得她遍体生寒。她知道他迟早得走,但这话对她而言仍然是太大的震惊。在那一刹那间,她只能无言地瞪视著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是跷班出来的,不能离开公司太久。」他继续说:「事实上,我留在高雄的时间已经比我预计的要来得长了。公司里有一大堆事等我回去处理,实在不能再拖——」他直视著她,看见了她脸上无言的愁惨和悲伤,忍不住抿紧了嘴角。「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走,夜光。」

    她惊得目瞪口呆。跟他走?她有没有听错?「你说什么?」

    「我说我希望你跟我一起走。」

    原来她没有听错!夜光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潮。可是跟他走是什么意思呢?住到他家去吗?还是——她摇了摇头,把『嫁给他』这个奇思妄想推出了脑海。不管「跟他走」这个念头有多诱人,她必需记住:她并不属於她自己!「我不能!」她终於说:「商勤,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

    「你先听我说好吗,夜光,我——」

    「我真的没有办法呀!我有工作,还有双胞胎要照顾!你对我的处境是再清楚不过了!」她狂乱地打断了他,唯恐他会运用三寸不烂之舌来说服自己,来动摇自己已然岌岌可危的意志:「我不能提起行李就跟你走呀!我们别再谈这个了好吗?」

    「不行!」他坚定地说:「这个问题迟早要谈的。你先听我把话说清楚,好不好?」他啜了一口咖啡,而後突然笑了:「呃,我想,在你用来骂我的词汇上头,可以再加上『独裁』这一项。」他轻快地说,很明显是想让气氛松驰下来。

    「以及傲慢。」她说,试著作正常的演出。

    「可别又说我无礼了!」他笑,然後端容说道:「我想我方才没把话说清楚。我是希望你和我一起离开高雄,我会把你送到我姨妈那里去。你可以住在她那里,有人照顾你,不必再工作得半死。然後去找个和你本科相关的工作。我想你一定不喜欢学非所用吧?」

    她低下头来凝视著自己的指尖,半晌才说:「是不喜欢。艺术史的出路大半是当老师,以及到博物馆去工作等等。可是现在的教职很难找,再说我也不能整天在外头上班,把两个孩子扔给别人带。我的薪水光付保母费就差不多了,吃的穿的又要打那儿来?所以算来算去,在餐厅里驻唱是唯一的办法。」她沮丧地叹了口气:「我的脑袋在三十岁以前就会生锈了。」

    他发出几声低笑。「用不著烦恼这个,你的脑袋不会有问题的。」他说,而後面容又严肃了下来:「听我说,夜光,我到高雄来找你的主要原因,就是应我姨妈的要求,来说服你接受她的帮助,搬到埔里去和她一起住。她是真心真意的想要帮助你。而,见过了你以後,我敢向你打包票,她一定会非常、非常喜欢你的。」他倾身向前,接著说道:「让我们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件事情。夜光,我姨妈年纪大了,又没有孩子。我自己的事业远在台北,没有法子经常承欢膝下,她老人家是十分寂寞的。如果你去和她住,有一对双胞胎让她忙,可以大慰她老人家的晚年,不是很理想吗?这是两蒙其利的事,不要把它想成是在占一个好老太太的便宜,好不好?」

    夜光垂下头去,努力地将那一丝隐隐浮起的失望压了下去。她本来还以为,他是要她和他一起回台北去呢,结果他提出的,还是原来那个提案,一点也没有改变……他没有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没有改变。她别扭地想,存心忽略这两者都已大幅改变的事实。

    「我又不认识你姨妈,甚且从来不曾见过她,」她终於说:「我总不能——就这样厚著脸皮、带著两个十八个月大的小鬼跑到她家去投奔她,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受人家照顾,受人家豢养……孟尝君养客三千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商勤,我真的不能这样做。」

    「这只是一个过渡期呀!只是在你能够安顿下来之前,先有个栖身之地,以免後顾之忧而已。」

    「可是要是我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呢?」

    「你不会有问题的啦!」

    她如果也能有这种信心就好了!「如果我找到的工作仍然学非所用,那我还不如呆在这儿呢!」她顽固地说。

    「我倒不这么想!」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会担心你,夜光!」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而她心底不自觉地泛起了一股暖流。「别误会了,我不是说你现在做得不好,」他接道:「只是就我所知,宏文再要不了几个月就要搬出去了,到那时你怎么办呢?要再找到一个像他那样好的室友绝不是容易的事。而且双胞胎越长越大,花费会越来越高,这些都不是你可以忽视的问题。我尤其担心你的安危。你从楼梯上跌下来两次了,万一下回断了胳膊还是腿呢?下回你要是再碰到小流氓呢?只要有一点意外发生,你现在所架构的生活就会全面崩塌,这不是太危险了吗?听我劝,去找个有假日可以休息,有劳保或公保的地方去做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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