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耕笑了起来。「她和我住一起。」他说:「这事情解释起来颇麻烦的。让我想想看要从哪里说起……嗯,事实上,姑姑和我们住在一起已经很久了。我姑丈是大陆失守后流亡到台湾来的穷教员,在台湾没有任何亲戚;他们没有孩子,姑姑又中年就守了寡,所以我父亲就将她接回家里来住。父亲决定全家移民到美国去的时候,姑姑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故乡,所以父亲在移资海外的时候,留下了一栋房子没有处理,就让姑姑去住。
这样,我们之中偶然有人回来,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等我回国来闯天下的时候,父亲给了我一点资金,又将留在台湾的房产交给我全权处理。我就将那老房子卖了,贷了一点款,买下了现在的工作室和公寓,将姑姑接过来和我一起住。这工作室前头占地三十坪,后头还有十二坪大小,隔成了一间套房和一个厨房,她住起来挺舒服的。我自己买下了工作室楼上的一个单位作为住处,省得工作时还要在路上跑进跑出的麻烦。」
他说着笑了起来:「幸亏我回国的时候,房地产的价格都还合理,否则只凭父亲给我的钱,就算卖了老房子,最多不过买得起目前这个工作室罢了,住的地方是想都不要想的。怎么样,这回答了你的问题吗?」
「可是……这样……」苑明迟疑了:「姑姑既然住在工作室的后面,我们晚上排戏岂不是会吵到她吗?这不大好吧?」
「别担心,这问题我早都想过了。」学耕笑着说:「当初隔间的时候,因为考虑到住的地方和工作地点合在一起,难免造成生活细节上的不便,所以隔音设备做得特别讲究。只要门一关上,几乎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楼上是这样,工作室后头的隔间也是这样。
事实上,我原来是想让姑姑住楼上、自己住楼下的。」
「那么她现在又为什么不住楼上了呢?」
「姑姑闲不住。她从国中退休之后,就坚持要在工作室里帮我处理各种琐事。只是她年纪大了,楼上楼下地跑来跑去对她的关节炎十分不好。而且我——」他突然间住了口,顿了一顿之后才简单地接了下去:「我回国没有多久就有了自己的家,需要的空间比较大。」他牢牢地盯着苑明,见她脸上露出了解的神色,不觉微微地苦笑了一下。他自己也很清楚:他和郑爱珠的事情,在影剧圈里人尽皆知,苑明既然有着郭文安这样的一个表哥,对自己这桩失败的婚姻自然不可能一无所知的:「后来那个家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是姑姑已经住惯了她现在住的地方,我楼上的住处也都固定下来了,所以就这么维持下来,不再变动了。」他简单地说,希望能得就此将这个话题揭过,不再多谈。
他没隐瞒自己离过婚的事实,但他也没打算多谈它;苑明想着:离婚的事谈来总是教人伤感的,何况他的婚姻结束得绝不愉快。好吧,既然如此,我就不问。他总有一天会愿意和我谈它的。没关系,我可以等。
「如果你确定姑姑不会介意,那我就先替学姊谢谢你了。」她温柔地说:「真的,学耕,你不知道这件事对我们的意义有多大!你这么慷慨,这么豪爽——」
他干咳了两声,打断了她的赞美。「我没有那么伟大啦,」他尴尬地说:「把工作室租给你们,对我自己也有好处呀。」
「是噢,一个月多三千五百块的收入,一年看收不收得到三个月!」她忍不住要取笑他。
「钱的问题倒还其次。」学耕忍不住笑了:「主要是我刚刚才想到,你们排戏都在晚上,而我工作都在白天,咱们见面的时间会因此变得很少。如果你到我工作室来排戏,那情况就不一样了。最低限度,在你排戏前后,我们可以多出好几个小时的时间来相处。
而且知道你就在我的工作室里排戏,会让我安心得多。」
真的,这一点她还没想到呢!苑明的眼睛里发出了愉悦的光采,嘴里却忍不住要糗糗他:「你的动机不怎么纯良嘛!」她愁眉苦脸地说:「这叫我怎么去和学姊说呢?靠裙带关系才找到的排戏场——」话说了一半,发现自己用词不当,她忍不住先红了脸。
学耕仰起头来笑了。
「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哦!」他糗她:「裙带关系,嗯?」
她的脸益发红了。早该知道男生发起疯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的,偏偏在目前这种微妙的状况里,她竟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他!
学耕凝视着她嫣红的脸颊,眼色渐渐地变深了。稍早他们两人在她公寓里经历过的、那种一触即发的热情在这剎那间已回到他们之间,并且几乎比几个小时以前还要来得激烈。苑明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学耕立时伸出手来,越过桌面捉住了她的。
她触了电般地震动了一下,学耕的双手却收得更紧了。「别,不要躲我!」他哑着声音说话,眼神直直地看进了她的眸子:「我只是必须碰着你,感觉到你,知道你是真的——」他一边嘴角斜斜地往上勾了起来:「好奇怪,我有时觉得自己已经认识你一辈子了,有时却又觉得你根本只是一个幻影,一不留神就要不见了!」
我明白的,苑明昏眩地想:我完全明白你的感觉,因为我自己也常常有这样的感觉。
如此激烈的情感能不教人害怕么?莺莺,你在张生身上感觉到的,是不是如此强烈的感情,以至于你刚开始的时候必须设法逃开?
苑明颤抖了一下,将这念头推出了脑海。不,我不是崔莺莺,范学耕也不是张生!
这样的模拟本来已经够荒谬了,而我们所处的时代又有着那么大的分野……「在想什么?」学耕低沉的声音将她唤回了现实。
「我——想到了崔莺莺。」她坦白地说:「这想法很呆,是不是?当我在思考一个人物的时候,很容易将自己化身为那个人,在很多时候里将那个角色拿来与自己的情况相比较。尤其是——」她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莺莺所面对的问题,和我目前的处境有很多……」
「不要这样去想!」他打断了她:「你当然不是崔莺莺!最起码,你从一开始就不曾逃避过!而且你要是把我和那个混蛋张生相提并论的话,我可是会生气的!」
苑明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淘气的天性自她脑海里冒了出来,使她唧唧咯咯地笑出了声音,化解了这严肃的对话:「你要跟张生比,外型上头一个就不合格!人家张生是文质彬彬的书生,您阁下呢,彪形大汉一个,活像个北京猿人的直系子孙,」「什么?」学耕横眉竖目:「女人,你不知道北京猿人是很野蛮的吗?惹毛了我,我把你那个张生撕成碎片!」见苑明捂着嘴儿偷笑,他狐疑地扬起了眉毛:「那个演张生的小子,真的很文质彬彬吗?」
「我还没见过人呢,怎么知道他是不是文质彬彬?」她好笑地说,不大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学耕好象是在吃那个张生的醋耶?
他接下去的问题更证实了她的猜测:「你们在舞台上,该不会有——太过火的演出吧?」
「都还没开始排戏呢,我怎么知道?整本剧本都在我学姊的肚子里呀。」她拚命作出一脸无辜的样子,以免火上浇油:「应该是不会的啦。学姊不是那种无聊人。再说,」她终于忍不住露出了一点微笑:「就算她真有那个打算,你也有的是武器可以对付她呀——威胁她说排戏场不租了,保证有效!」
学耕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自我解嘲地笑了起来。「我们北京猿人不作兴这种迂回战术的,直接威胁说要将她撕成碎片还来得快些。」
「我可怜的学姊,真是交友不慎!」苑明哀叹道:「我应该建议她改排「杨家将」那一类的戏才对。」
他们嘻嘻哈哈地说着笑着,话题变来换去,从戏剧谈到当前的文化环境,从学生时代的糗事说到台湾和美国的教育制度……他们的话题彷佛没有终结的时候,不知觉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苑明脸上终于露出了疲累的神色。不管怎么说,她可是今天才搭了好几个小时的飞机从马来西亚飞回来的。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学耕审视着她:「对不起,我都忘了你才刚回来了。」
她对着他微笑,无言地跟着他站了起来。她还不想回去,还不想离开这个人;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真的是累了。就算她还不累,学耕第二天可是还要工作的。来日方长,他们有的是时间。只不过,对初尝恋爱甜蜜的人而言,即使是短暂的分别,也总是令人依依不舍,牵肠挂肚的。
随着学耕走到柜台前去付账的时候,苑明朝石月伦坐的那张桌子看了一眼。她的学姊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事实上,整个餐馆中就没剩下多少人,连外头的街道都已显出了冷清之意。虽说台湾位于亚热带的地区,但冬天毕竟是冬天,那股子萧瑟之意很足以令流浪成癖的人呆在家中了。除非是热恋中的情侣,方觉得心中的火焰远胜于外界的寒凉。
热恋中的情侣?这个名词使得苑明哆嗦了一下。好快呵,她对自己说:实在是太快了。然而他们两人对此都已无能为力,也——都不想刻意去制止。且看看命运要将我们带往什么地方去吧,他们对自己说:在交换的凝视中,在相互嬉闹的唇枪舌剑里,以及所有有意无意的碰触和亲昵之间,他们无言地许下了默契:如果这样的相逢和相恋是命运的话,让我们遵从它,让我们跟随它,并且,让我们一同来掌握它!
然而,还是太快了!一坐进学耕的车子里头,突如其来的紧张便往上升起,攫住了苑明的心灵。当餐厅里围绕着他们的人群被车辆隔开,当灯照明亮的环境陡然间只剩得一片黑暗,仅有的光线是路灯的薄光,而天地间剎那间只剩得他们两人,和整个世界隔绝开来,只剩得轿车里小小的空间,只剩得他们两人并肩而坐……学耕显然也感觉到这种陡然间凝聚而来的紧张了。他沉默地开动了引擎,一言不发地朝苑明的住处开了回去。车子停下来以后,他别过脸来看着苑明,半晌后才露出了一个不情不愿的微笑。「快回去吧,小姐,」他警告道:「你要是再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可要过去亲你了!亲了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我可不能负责!」
苑明急急地跳下了车,在公寓门边看着学耕将车开走,才慢慢地走上楼去,不知道是应该觉得松了口气,还是应该觉得失望。他是在努力控制自己,她知道,因为他们之间发展得实在太快了,那种吸引力几乎像小说中写的那样,随时要冒出火花来。然而他们彼此也都有着共识:虽说这已经是二十世纪的九○年代,性与贞操老早老早就已不再是不可碰触的禁忌,然而对他们而言,生理上的吸引力依然不足以构成「性」的唯一条件。他们愿意等,也必须等,等到彼此的感情再深长一些,等到彼此的沟通更完足一些——只是,在目前这种猛烈如火的激情底下,他们的自我控制力究竟能够被信任到什么地步呢?苑明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开始梳理着自己一头黑亮的长发。镜子里映出她白玉一样的容颜,花瓣一样的嘴唇。脸颊上那一抹胭脂般的红晕标识出一个恋爱中的女子,而那娇艳的唇瓣则彷佛随时都在等待情人的接触……她咬了咬自己下唇,模模糊糊地想及自己曾经读过的一段文字:成人的恋爱是必须对自己完全负责的恋爱,是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也能够承担所有可能的后果的恋爱。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放下了手头的梳子。有一首流行歌,好象是这样唱的:「恋爱到了最后,不是只有手牵手。」她不知道那个「最后」什么时候会来,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须对此有所准备;否则的话,那就不是一个成人应有的负责态度,而只是一种盲目的、没有理性的自我焚烧而已。明天,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许诺道:明天我必须去看妇产科医生,开始采取避孕的措施。
明天!
第六章
在恋爱的甜蜜里,时间过得像飞一样地快速。他们几乎是天天见面,找出了所有可能相聚的时间来相聚。当然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他们两人都有工作要处理,有事业要发展。在认识她以前,学耕那工作室的行程早已排到了三个月后,当然不可能有任何的减缩;苑明的时间虽然比较自由,但是在推掉了香港方面的工作之后,她在台北也接了几个零工:拍了支广告片,又在电视台的一个单元剧里轧上一脚,所以也并不闲。
更何况,她从马来西亚回来才一个礼拜多些,「崔莺莺」便已经开始正式排练了。
自从知道排戏场有了着落之后,石月伦兴奋得整个人都在发烧,不到十天就完成了她的剧本,同时设法招齐了她所需要的演员。只不过正如苑明原先所料,她那个硬脾气的学姊果然觉得学耕的要价便宜得过份,说什么也不愿意教朋友吃这样的亏;几番讨价还价,又经苑明「晓以大义」之后,终于以四千块钱一个月成交。
一切枝节安排停当之后,正式的排练也就开始了。
而排戏是累得死人的事。不止是正式排戏的那几个小时必须全神贯注,她还得花上许许多多额外的时间去揣摹角色,记忆台词。石月伦导戏的手法非常新颖,并不只叫他们背剧本就算数,还要求他们在排戏时作即兴创造,再加以重新组织,使得苑明排起戏来所用的精力多出一倍都不止。尤其这个小剧团才刚刚成立,除了排戏之外,每个人都还得担任剧务工作——要考虑海报设计,要考虑宣传事宜,要租借演出的场地,还有门票的出售……总而言之,人人忙得一塌糊涂。
在这样的辛苦工作之中,反而是担任女主角的苑明来得轻松一些。她不像其它的人那样,总是在排戏前才挤公车、骑摩托车,或者搭出租车赶到排练场来,却往往在交通最不拥挤的下午时分便到学耕的住处来了。学耕忙他的工作,她就在他住处里头背台词.练戏;等学耕工作完毕,便和他一道聊天说笑,吃个晚饭,时间到了再和大伙儿一道排戏。排完戏后,她也不需要立即赶回住处去,还可以在学耕屋里休息一会,吃个消夜点心,再由他送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