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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让蝴蝶飞去 page 5 作者:纳兰真

  苑明定定地看着他。「我也很高兴你回来了。」

  侍者撤走了汤和面包,换了沙拉上来。晕黄的烛光在桌上闪动着诗一样的光影,映得她娇丽的容颜柔和如梦。学耕定定地凝视着她,忽然说道:「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美?」

  红潮涌上了她的脸颊,将她皎玉般的肤色衬得更形娇艳了。别人的赞美——不管是真心还是客套话——她早已听过不下千百次,早已学会无动于衷;但学耕的赞美是不同的。他专注的眼光使她觉得自己真有他所说的那样美丽,而他的认可,她对自己承认,对她而言无比重要:「为什么这样说呢?」她问:「我知道自己长得不差,但是在你的工作范围里,比我美十倍的人大概也都见过了。」

  「那不同。」他斩钉截铁地道:「「美」和「漂亮」是有差异的。漂亮只是脸孔和身材,也许加上化妆和打扮,美却出自性格和教养,思想和内涵,两者根本不可相提并论。」

  「你的意思是,有人可以漂亮得一点都不美,有人可以美得一点也不漂亮?」

  学耕笑了起来。「差不多是这样。」他说着,滔起了一汤匙沙拉:「不过我自己的经历是,有的人连漂亮都不及格。」他嫌厌地皱了皱眉:「你以为我工作的范围里,真有多少漂亮的人吗?差远了!有不少人的漂亮是美容出来的,漂亮得一点个性都没有。

  这还是美容得法的。至于美容得不得法的就更不用说了。还有是靠打扮烘托出来的,妆一卸掉就判若两人……」

  「没有那么惨吧?」她忍不住要抗议:「真正漂亮的女孩子也是很多呀?」

  「那种人我当然也见过。但是——」他的眼神突然间变得十分遥远,使得苑明情不自禁地摒住了呼吸。有好几次,她都在他脸上看过这种表情:一种苦涩的、隐藏着创痛的表情。不管是什么样的创痛,那伤痕必然犹新,才会使得他无时无刻不去回想。难道他过去和什么漂亮的模特儿有过什么牵扯不成?如此说来,他之所以和那些漂亮女人,不管是模特儿还是影星歌星都保持距离,定然是有着特殊原因的了?

  然而她也知道,这个问题还不是她所能过问的,因而只有默然不语。幸得主菜在这个时候送上来了,打断了他们间的沉默。她的海鲜盅还很安静,学耕的牛排可是滋滋滋滋地响个不停。食物的香气刺激着她的鼻孔,使她发现自己是真的饿了。不管怎么说,这一天真教人筋疲力竭的。她暂时拋开了话题,开始努力地对付她的海鲜盅。学耕显然也和她有着同样的想法。因而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两人只是埋头大嚼,偶然交换一两句简单的对话如「你的海鲜盅怎么样」或「要不要吃一块虾试试」之类无关痛痒的话题而已。

  不到十分钟,两盘主菜都让他们给刮得盘底朝天了。两个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你的饭量真不小耶,小姐,」学耕摇着头道:「你这种吃法居然还瘦成这样,要给那些美国妞看了,包管嫉妒得眼泪都掉出来!」

  「又不是天天都有人请我吃这种大餐的!」她理直气壮地道:「这一顿可是要维持一个星期的呢!喂,」她好奇地看着学耕:「美国人的肥胖问题真的很严重吗?」

  学耕简单地点了点头。「那是整个民族饮食习惯的问题。」他说:「别说是老美了,像我这个年纪过去的东方人,也普遍比原先要高大许多。我这个身材在台湾人里算惊人的了,可是在加州,有我这种身量的亚裔移民多得是——尤其是亚裔第二代。」

  「你到底有多高啊?」她忍不住问,他立时笑出了一口大白牙。

  「一八六。」

  「我的天!」苑明惊叹:「这样不会很不方便吗?我是说,在日常生活上?」

  「是不怎么方便。」他承认:「我搭公车就很有问题,脑袋也常常撞到门楣。不过个子高也不是没有好处。譬如说,流氓瘪三就不会轻易来找我的碴。你知道我常到各地去摄影取材,这种事难保不会发生的。」

  「是噢。」她深思地道:「像你这种个子真是很唬人的。如果今天是你陪我去吴金泰那儿,说不定那个老不休就不敢动我半点脑筋了。」

  怒气掠过了学耕的脸。「我真希望今天陪你去的是我!」他阴郁地道:「只给那老混蛋一个黑眼圈太便宜他了!如果我是郭文安,至少打断他两条肋骨!」

  苑明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么嗜血哩!」

  她快乐地说,因了他为她而生的怒气而深觉窝心:「不过文安表哥已经做得很澈底了。

  他——」她回想起文安扶着她进入车子之后,又怒气腾生地冲回吴金泰住处去的情形,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冲回去把那老混蛋的放映室砸了个稀巴烂。」

  见到学耕惊异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她认真地接了下去:「真的,砸了个稀巴烂,包括那架进口的录放机和那些录像带在内,外带一套音响。表哥事后心疼得要死,可是——」她发出一串咯咯的轻笑声,学耕不解地皱了皱眉。

  「那些器材又不是他的,他心疼个什么?」

  「呵,你不知道表哥!东西是不是他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好东西就是好东西,而且他一向对那一类的机器有偏爱。亲手砸掉了上百万的器材,如果不是因为他实在气疯了,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咖啡和甜点送上来了。学耕慢条斯理地啜着咖啡,问道:「这种事你以前碰上过没有?」

  「天,没有!」她嫌厌地道:「就是因为不曾发生过,我才会对那老混蛋没半点提防!「上一次当学一次乖」说来还真是挺有道理的,嗯?」她的话声里不可避免地带了点苦涩:「听人家说是一回事,自己碰上是另一回事。我真不能想象,其它的演员——」

  她耸了耸肩膀,更正自己的话:「错啦,我应该说「明星」才对。其它那些明星………」

  教养和同情使她将到了口边的话又压了回去。她摇了摇头,以一句低谓作为结论:

  「影艺圈真是很可怕的。」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往这个圈子里闯呢?」

  他问得很轻松,也很顺理成章;然而她立刻本能地感觉到这是一个他已经在心底放了一整个晚上的问题,本能地明白了他真正想知道的东西:你的动机究竟是什么,李苑明?名,还是利?

  她慢慢地咽下口中的甜点,将精致的咖啡杯放在盘中,才抬起眼来回答这个问题。

  「我并不认为自己是演艺圈里的人。」她庄重地道:「事实上我和演艺圈的人有所牵扯,完全是一种偶然。你知道,我们大传系每年都有一个戏剧展,由学生自己安排所有演出的事宜。我是一进大传系就参加了那个活动,从那儿真正地接触到了表演艺术。

  说来这得归功于我一位学姊。那时她已经大四了,却还——」她顿了一顿,摇着头微笑起来:「那是另一个故事,再扯就扯得太远了。总而言之,一旦发现了自己对表演的兴趣,而且据说还颇有一点天赋,我就开始将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戏剧上头。除了学校的活动之外,我还参加了校外剧团……」

  「就是现在一般人通称的小剧场,是不是?」他显然听得十分用心。

  苑明慢慢地点了点头。「小剧场虽然说是文化艺术的一环,但是不可避免地会和演艺圈有所牵扯。台北说来其实真是不大,碰来碰去,自然就会有电视或电影的演出机会找到头上来。事实上,我现在就很困惑——」

  「怎么呢?」

  苑明咬了咬下唇,不能确定自己想不想讲;但在范学耕专注而询问的眸光底下,她终于还是说了:「事实是,香港方面有人想请我去拍片……」

  「拍片?」学耕的肩膀陡然间僵了一僵:「拍什么样的片子?」

  「一部什么侦探寄情喜剧动作片,典型的商业电影。」苑明自我讽刺般地撇了一下嘴角:「除了这部片子之外,他们还想和我签约,提出的条件还蛮优厚的。」

  学耕的身子往后一仰,深深的坐入了沙发之中。「听起来还不错啊,」他淡淡地说:「那你又为了什么觉得困惑呢?」

  「因为,」她沈吟着,不知道如何才能将事情说得简单一些:「我有一个学姊——

  就是我方才提到过的那位,去年才从纽约大学拿到了戏剧硕士的学位,两个月前刚刚回国,打算从事剧场方面的工作。她找上了我,希望我能够和她一起努力。」她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显示了内心极大的彷徨:「台湾的戏剧还是一片草莱未辟,不少搞小剧场的人都只是凭着热情和兴趣在暗中摸索,受过正规训练的没有几人;几年忙乱下来,都还只是在原地踏步。我自己参加过这种剧团,所以看得特别清楚。老实说,我本来已经很失望了……」

  「所以才转往影视方面发展,是不是?」他的眼神是深思而探索的。

  苑明笑了起来。「你的联想力可真丰富。我自己倒没作过这方面的分析。不过,也许有一点吧?」她抿了一口早已冷掉的咖啡:「失望归失望,我除了喜欢表演艺术之外,对戏剧的了解也不够深,虽然觉得不对,却也没有能力做任何的改变。一直到我学姊找上了我……」

  「你认为她是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吗?」学耕的兴趣也来了。

  「我——认为她是的。」苑明慢慢地说:「你没有见过她,很难想象她那样年轻的一个女孩子会有那么周密的思考,那么强烈的热情。在大学里的时候,她在学校里就已经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了,而今更是——」她嘴角露出了衷心的笑容:「想想看,她才比我大三岁耶!这样说也许有些肉麻,不过我——我实在没有法子不佩服她。」

  「听起来确实是个很不同凡响的人物。」学耕评道:「不过,这跟你的困惑有什么关系呢?」

  「问题就在这里。」她认真地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到香港去拍片的机会的话,我其实很想和她在一起工作的。她根本没有任何的人事背景,经济情况也没有多宽裕,做这种剧场工作完全出于热情,跟她一起工作的人也一样,都不可能领到什么报酬——」

  「跟早期的云门舞集一样?」

  苑明作了个鬼脸。「云门的舞者后来有薪水可以领吗?这我是不知道。不过他们早期肯定全是掏自己腰包的。没错,我们现在面临的就是这种情况。」她郁郁地叹了口气:「我虽然向来不缺钱用,妈妈更是三天两头的汇钱过来,可是想想大学都毕业了,好歹也得自己挣点钱才是道理。到香港去拍片,经济当然是不成问题,可是那样一来,我学姊——」。

  「这倒真是个棘手的问题。」学耕的眉头也皱起来了:「不过你要是问我的话,我——」

  「别说!」苑明打断了他:「我已经够混淆的了,别再给我施加压力行吗?」

  他挑起了一边的眉毛:「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些什么?」

  「不管你要说些什么,总之是别说!」她霸道地道,而后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我今天实在不应该跟你出来吃晚饭的。」她郁郁地低谓了一声,喝掉了杯子里仅剩的咖啡:「我累了,我们走了好吧?」

  学耕一把按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不管你觉得怎么,我绝不后悔请你出来吃这顿饭。」他一字一字地道:「就算我事先便已知道你正面临了这样的抉择,也不会改变我的行动!」

  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长长的睫毛细细地垂了下来。他握着她的手立时收紧了。「我并不想给你任何的压力,也不会试图改变你的决定。」他的表情严肃异常:「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我的想法,如是而已。」

  苑明的长睫毛眨了一下,却不肯抬起眼来,只是盯着他们两人交握在餐桌上的双手。

  「不会给我压力?不会试图改变我的决定?」她苦笑:「难道你不知道,仅止是你这个人的存在,对我而言,便已经是一种压力了么?」

  一抹喜悦的光芒在他眼里亮了起来。他早知道他们之间的吸引力是相互的,并且随时间的流逝而来得愈发强烈;然而她那种毫不矫饰的坦白仍然使他喜悦无已。含蓄矫饰也许是这个社会所认可与赞同的感情方式,但是对范学耕而言,直言无隐的诚实却令他更为珍惜。

  「我们无法改变已经存在的事情,对不对?」他坚定地说:「既然相遇了,我们就应当随缘,应当惜缘,不是么?」

  她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这种说服人的方式,可不像是个初中一毕业就跑到美国去的人哦。」她半开玩笑地转移了话题:「你一定花了很多时间去阅读中文的书籍吧?」

  「够多了。」他说,仍然盯着她看,拒绝将话题引开:「明天晚上有空吗?」

  「我——」她咬了咬下唇,惊愕地发现自己真心地感到遗憾;不管目前横在她眼前的问题是什么,显然都无法影响她对范学耕的反应了,这使她不知道是喜是忧:「我很抱歉,范学耕,」她泄气地道:「可是我明天就不在台北了。」

  他的表情有着一剎那的僵直,简直像是她当面给了他一拳一样,苑明赶紧接了一句:「今天稍早,我们在讨论摄影行程安排的时候,就已经提到过这件事了,记得吗?」

  他不情不愿地牵动了一下嘴角,表示他记得那一回事。「你要上那儿去?」他问:

  「要去多久?」

  哦喔,接下来的话可是更难回答了。苑明悲伤地想着,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将话说得和缓一些。不管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马来西亚。」她很快地说,一鼓作气地将另一项讯息也抖了出来:「要去一整个月。」

  「什么?」

  她赶紧握住了他的手。「听我说,」她认真地解释:「这一趟旅行是早就安排好了的。我姊姊的预产期就在后天。这是她第一次生产,我们全家都紧张得不得了,何况她到马来西亚去不过半年多,人生地不熟的,没人跟在身边照应怎么成?本来我妈早就计划好要飞去照顾她,帮她坐月子,可是爸的事业也需要她,不容许她走开那许久,所以当然只好由我来代劳了。而且我真是很想念我姊姊。我们从小就亲,我可不想错过我甥儿的出世呢。」

  她认真的表情,以及这一串解释的详尽,在在说明了:他的谅解对她而言有多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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