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老女人了,又丑又老,一钱也不值。」她自言自语地说,猛然间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你当然不会要我!没有人会要我的!好好,你放心,我不会来烦你——
我再也不会来烦你了!你去和那个既年轻又漂亮的李小姐结婚吧!我永远也不会来烦你了!」
只见刀光一闪,在所有的人都还没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她已经从上衣口袋里亮出了一把锋利的小刀,狠命地朝着自己左腕刺了下去。苑明惊喘一声,情不自禁地抓紧了尔祥的袖子。只见郑爱珠在腕上鲜血飞溅,不知割出了多大一条伤口;但她好象全没感觉一样,刀子交到左手,又往自己右腕割去。然而学耕已然牢牢钳住了她,狠命将刀子从她手中夺了过来。
「放开我,放开我!」郑爱珠挣扎着道,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滚了下来:「不要阻止我,我这不就称了你的心了么?我再世不会去烦任何人了!反正我本来就是个没人要的!放开我!」
文安推门进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个场面。他惊骇地张大了嘴巴,赶紧将门牢牢关上,眼见着学耕一手紧紧地握着郑爱珠那只受了伤的左腕上端,好让血不至于再流出来,另一手死命地环着那个扭动不已的女人,急促地在她耳旁说些安慰她的话:「不是那样的,爱珠,我说过我会照顾你,就一定会做到!真的!你不要想不开……」
血色完全从苑明的脸上褪去。她的小脸变得像纸一样白了。然而她没有说话,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自始至终,像握着生命线一般地紧握着尔祥的袖口。
郑爱珠在学耕的劝慰下渐渐地停止了扭动和挣扎,只是兀自低泣不休。学耕忙碌地掏出手帕来为她止血,突然间抬起头来看向了苑明。他的脸色不比死人好上多少,然而他眼底的绝望几乎是伸手可触的。
有那么好半晌,他们两人就那样一言不发地木立在当地,绝望地凝视着彼此,彷佛想将对方的形貌尽可能地刻在心版之上一般。只是对苑明而言,学耕的影子在这几分钟内已经愈来愈模糊了。泪水充满了她的眼睛,使得整个世界对她而言全成了混沌一片。
学耕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用尽气力别过脸去,扶起了还在因轻泣而颤抖的郑爱珠,开始朝外头走去。走到门口前他停了一下,重又同过头来。
「明明,再见了。」他的声音只是一声黯哑的低语:「祝你幸福。」
门在他身后轻轻地阖上,遮断了他们两人的身影。苑明筋疲力竭地坐了下来,死一般趴在桌面上。她没有哭,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这样的绝望不是泪水冲得走的,也不是哭泣洗得清的。
尔祥走到她的身后,温柔地将一只手放上了她的肩膀。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可绝不温柔。他的下颚紧绷,嘴角的线条极其严厉。他的视线越过空间,与文安的眼睛相遇——
后者脸上的表情和他半斤八两,同样地带着那种愤怒和决心。尔祥于是森森地笑了,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第九章
已经是早上十一点了,苑明兀自赖在床上。她并不是困,也并不真是懒,单只是没有气力。自从一个星期以前,在餐厅里遇到学耕以来,她整个的灵魂彷佛都被抽空了。
前些日子,她还可以借着忙碌的工作来排遣心头的痛苦,可是现在的她,却连这一点意志力都已失去。
苑明当然不傻。虽然学耕并没告诉她说,他到餐厅里来找她是为了什么,但是从学耕那天的举止,以及后来郑爱珠所说的话里头,她已经猜出了一个大概:他是想告诉她,他决定不和郑爱珠结婚了,想知道她是否还愿意回到他的身边。却也正因如此,他后来的离去就变得更难承受。然而她没有法子怪他。郑爱珠当场抽出小刀来割腕自杀,连她都给吓着了,更不要说学耕有多么内疚。她知道他那决定作得有多不得已,她知道他要离开时有多么伤痛,多么绝望,可是她根本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出她的生命,看着他将自己投入另一场悲剧之中——她紧紧地咬了咬下唇,试着将这恼人的思绪推出脑海。有很多事情是谁也不能责怪的。如果一定要怪的话,也许只有委诸于命运吧。她只是无法明白,如果谁也不能责怪,为什么她的心仍然痛到这般田地,为什么她整个人仍然像是被掏空了一样?而窗外绵绵不绝的冬雨只有使得她的心情更为灰暗。那灰云密怖的天空里没有半点阳光,而那冰凉的雨水不知何时又已挂上了她的眼角。
苑明愁惨地叹了口气,拉起袖子来擦了擦眼睛。电话在床头的茶几上清脆地响了起来,她百无聊赖地瞄了它一眼。大约又是文安表哥或是尔祥要邀她出去吃饭了吧?这两个大男生这些日子以来对她呵护备至,简直像是母鸭在带小鸭似的。如果不是他们两个采轮班制的紧迫盯人法,每天至少强迫她吃下一点东西,她现在的样子,大约已经和骷髅相差不了多少了。
带着丝自嘲的笑意,范明拎起了话筒。
「明明?」话筒里响起的是尔祥的声音:「你起床了没有?快点把自己梳洗一下,好好地打扮整齐,我半个小时以内过来接你!」
「我今天不想出去吃饭呀,姊夫,」她懒懒地说:「家里还有一些卤味,也还有水果,我把饭热一热就可以吃了。」
「我们不是要出去吃饭!」尔祥急急地说:「听我话,明明,快点起来梳洗打扮,这件事很重要,但是我没有时间在电话里解释了!我这就过来!听话喔!」他「卡察」一声挂了电话。
苑明对着嗡嗡作响的话筒皱了皱眉头,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紧急大事。只是她也明白,尔祥一向不是个大惊小怪的人,小题大作的把戏是从来不做的。虽然并不明白原因何在,她还是乖乖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几乎就在她刚刚换好衣服的当儿,尔祥便已冲了进来——他甚至不等她前来开门,自己动用了苑玲给他的那副钥匙!「准备好了吗,明明?」他问:「好了我们就走了!」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弯腰拿起了她的皮包:「好了,姊夫,我们要去哪里啊?」
「先上车,上车以后我再告诉你!」他的话声是从楼梯上传来的,一路往楼下冲去。
苑明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不由得也紧张起来,急急地跟着他冲下了楼。
坐进车子里以后,尔祥一面发动引擎,一面塞给她一个三明治,外带一盒果汁牛奶。
「你一定还没吃饭对不对?」他简单地说:「先塞点东西再说。」一面说,一面「呼」地发动了车子。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却也只有先乖乖地吃三明治。由于好奇,她那三明治吃得狼吞虎咽,没几下就解决得干干净净。
「我吃饱了,姊夫,」她催促道:「我们究竟要去做什么,你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尔祥专心地盯着路面,下颚绷得很紧。「去范学科摄影工作室。」他简单地说:「去阻止他结婚。」
「什么?」她震惊得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
「你那个范学耕预计今天下午要和郑爱珠到台北地方法院去公证结婚。」尔祥冷硬地道:「我们非在他铸成这件大错前阻止他不行!」
苑明呆楞楞地坐在位子上头,一时间脑袋里混乱得什么都不能思考。「他——他今天下午要和郑爱珠结婚?」她不可置信地问,仍然在费力地吸收她刚刚听到的消息:「你怎么会知道的?」
尔祥瞄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苑明苦笑了一下,觉得自己很呆。对尔祥而言,真有心想打探点什么消息,那还不是像吃大白菜一样容易?
「他既然要结婚,我们有什么办法去阻止?」她嗫嚅道,觉得冷汗浸透了手心。知道学耕「必须」和郑爱珠结婚是一回事,知道他「要」和郑爱珠结婚是另一回事。他今天下午就要结婚的计昼,轰得她神智都澳散了。
尔祥左边嘴角往上掀起,露出了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所有他商场上的敌人见了,都必须打点起全副精神来应付的笑容:「等着瞧好了。」他坚定地说,闪过了一辆从右方超过的车。「台北的交通愈来愈糟了。」他在鼻子底下咒了两声:「我开车的时候不要跟我说话,哦?你姊夫的技术还没有好到那种地步!」
苑明绞紧了双手,一路沉默地任由尔祥将她载到范学耕摄影工作室去。她的心跳急如擂鼓,她的头脑一片昏糊。事实上,如果不是出于对尔祥的绝对信任,她早就跳车逃走了。自己所爱的男子要和别的女人结婚,已经够教人难受了,谁还受得了前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尔祥的开车技术其实远比他自己所描写的要高明得多。他们一路平安无事地来到了那栋办公大楼。下车时候。尔祥从车子里拎出了他的公文包,而文安则是一看到他们便小跑着迎了过来。
「怎么样?」尔祥急促地问。文安则对着他笑开了脸,作了个OK的手势。尔祥明显地松了口气。「好,我们上去吧。」他回过身来挽住了苑明:「准备好了吗,公主?」
他温柔地问。
「准备什么啊!」苑明困惑地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都不和我说!」
文安不怎么同意地插了进来:「你觉得我们有必要把她扯进来吗?」他问尔祥:「今天的事和她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呀!而且,万一——」
「我认为有关系。」尔祥坚定地道:「毕竟,明明是这整件事的中心,不是吗?而且,不管结果如何,我认为她有权利知道这整桩事情的经过!」
文安不说话了。苑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深深地被他们的关爱感动了。长长地吸了口气,她挺直了背脊:「我准备好了。」她勇敢地说:「不管你们要做些什么,不管会发生什么事,我都可以应付过去的!」
他们越过了八楼的摄影工作室,直接上了九楼,在学耕的公寓门外停了下来。尔祥举起手来按了按门铃,苑明的心跳几乎蹦出了胸腔。
来开门的是学耕——但是,这还是她所认得的学耕么?他那随时都在往外迸发的活力几乎已经全部消失了,原本清澄的眼睛里一片冷漠和空茫。苑明心疼得连心脏都在抽搐,却不知通就学耕的眼里看来,她的模样也好不了多少。四目相接,两人都同时呆在了当地,直到一个娇柔的声音从屋子里喊了出来:「是谁来了呀,学耕?」
学耕震了一震,没有回答郑爱珠的话,只是迟疑地看看尔祥,再看看文安:「请问……」
「我们听说你今天下午就要结婚了。」文安礼貌地说:「所以我们带了点小礼物来给你。」
这种说辞显然大出学耕意料之外。「这——这太不敢当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你们实在不必这么费心的,这实在——」
「啊,范先生,礼物都已经准备好了,您要再这么说,那就太不给面子了。」尔祥懒懒地插了进来:「客人都已经来了,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吗?」
学耕狐疑地看看尔祥,实在弄不明白这些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膏药,但又实在没有拒绝的道理,只得将门拉开了些:「请进来。」
尔祥大剌剌地走了进去,文安护着一头雾水的苑明也跟了进去。还没来得及坐下,便听到郑爱珠的声音伴着脚步从里间传了过来:「学耕?来的到底是……」
当她的人出现在会客室门口的时候,话声也猛可里停住了。她惊疑不定的眼神扫过文安,扫过尔祥,最后停歇在苑明身上。她的嘴唇抿紧了,眼中露出不可忽视的敌意来。
但是尔祥不等她开口,已经好整以暇地向她弯了弯腰,十足的绅士派头。
「不要紧张,郑小姐,我们今天是送结婚礼物来的」他笑瞇瞇地说:「我们都是范先生的老朋友了,这个礼数可是不能缺的。你说是不是,文安?」
文安在一旁庄重万分地点了点头。郑爱珠狐疑地看着他们。但是尔祥不等她再有反应,已经「啪」一声打开了他带来的公文包,取出了一个红信封来,顺手递给呆站在一旁的学耕。
学耕不明所以地将信封接了过来,尔祥笑瞇瞇地开了口:「打开来看看吧,范先生?这是西洋规矩。」
学耕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低下头去打开了信封,从里头抽出两张纸来。才打开来扫了两眼,他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你——你这东西那里来的?」他直直地看着尔祥,眼角的肌肉却不受控制地不住跳动。尔祥摊了摊手,脸上的神情在这一剎那间已经严肃了下来:「天下没有永久的秘密。」他简单地说:「何况当事人并不是什么无名之辈。你要是不相信这上面所说的,我还可以找几个证人来给你。包括那间小诊所的医生和护士在内。」他的嘴角微微地往上扬起,又露出了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来:「难道你从来不曾怀疑过,她小姐流产的时间未免太巧合了些?而依她平日里那种依赖的程度来看,她处理这件事的态度又未免太独立了?」
「什么?你们到底在说什么?」郑爱珠尖声道,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对她极端不利的事情正在进行了。谁知她不问还好,这一开口,学耕立时唬一下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啪一下将他手上的纸张摔到她身上去:「这上头说的是不是真的?」他吼,眼睛里愤怒得要冒出火来:「你那时并不是流产,而是去堕胎?堕了胎还不算,你还顺便做了结扎手术,是不是?」
郑爱珠张大了口,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她还没来及作任何的答复,学耕另一声怒喝已经直直地逼到了她的脸上:「是不是?」
「我——我——」她的眼珠子转了两转,嘴唇开始哆嗦起来,泪花涌进了她美丽的眼睛:「学耕,你怎么可以这样怀疑我?你宁愿相信不相干的外人也不相信我?你不要被他们骗了!他们根本足串通好了来唬你的!你还真相信他们拿来的什么证据啊?这东西根本不可能是真的!这上头的名字根本就不是我的——」
最后这一句话出口,她整个人突然呆掉了。尔祥放声大笑起来。「露出马脚了吧,郑小姐?」他笑嘻嘻地说,眼神却一刻也不曾离开过郑爱珠的脸:「这上面的名字不是你的?你怎么知道?你连看都还没看呢?」他懒洋洋地接了下去:「那上面的名字当然不是你的,这点你比谁都清楚,不是吗?因为你本来就是用假名去堕胎的。不幸的是郑爱珠这个人太有名了,使得你做过的事都留下了十分容易追寻的线索。」他弯下腰去,在公文包里又拿出了一个红袋子来:「还需不需要我告诉范先生说,你和那个大木材商决裂的真正理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