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学耕已经沈沈地睡着了,她却还瞪着大眼睛看向黑暗的房间。黑暗不能给她任何的答案,却是学耕突然翻身过来,他的手臂在大床上盲目地摸索。他还在睡眠状态中,她知道;但那睡意深沉的嗓音中发出的呼唤却是不容置疑的:「明明?」他呓语着,伸出来的手臂碰到了她,便即本能地将她搂了过去。她偏过头去,用着哀伤的温柔看着他,看着他浓密的黑发在睡眠中蓬乱,脸部的线条因找着了她而放松。
「明明。」他再一次低喃,嘴角因满足而微微跷起。他的头找着了她的颈窝,便将自己埋了进去,又自沈沈地睡着了。
不可言喻的温柔自苑明心湖泛起,几乎要自她眼中满溢出来。学耕也许根本不知道他自己做了什么,但苑明是知道的:他的潜意识显示了他对她的爱,显示了她对他的重要,以及依恋——其清晰的程度,是当他清醒的时候所说的万言宣言都未必能及得上的。
因为前者出自心灵,后者出自理智。无意识间自心灵中流出的东西无法假造,而出自理智的言语却有太多的部份可以怀疑——只要你选择了去怀疑。
所有的疑虑都自她的心头消失,所有的不安都因他睡梦中发出的表白而远去。不管他对郑爱珠还有多少未了的责任感,有多少荒谬的牵系,但她知道他爱的是她,要的是她,心灵所属的对象是她。这就够了,不是么?毕竟,在情人的世界里,还有什么联系比真情更强?
第七章
在那样的幸福里,她几乎忘了幸福其实是极脆弱的东西,是稍不经意便可能被碰伤、被损毁的。
只是身在其中的人常常无有自觉。
公演的日子渐渐地近了。
剧团里头每个成员都既兴奋、又紧张。戏已经成形,每个人都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而今只等着将之推出去受观众的评判,想不紧张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团里有不少人从来不曾正式参加过演出。何况除了排戏之外有那么多的事要做;场地租好了还得考虑灯光,戏排成了便得租借戏服,海报完成了还得有人去张贴……然而,在那样的忙碌之中,苑明感觉到了至高无上的幸福。这工作是她所爱的,是她可以用所有的热情投身于其间的;而工作的成果也使她兴奋:她真的觉得自己进步了好多,学了好多。团里的每个成员都觉得他们做出了一出相当不错的戏,人人都以极大的信心和兴奋来期待公演。
何况她正在恋爱——那样激烈、那样深切、那样教人打心底一直要微笑出来的恋爱呵!
在那样的幸福里,她几乎忘了幸福其实是极端脆弱的东西,是稍不经意便可能被碰伤、被损毁的。只是身在其中的人常常无有自觉。或者说,就因为无有自觉,幸福才更容易受到伤损吧?总之是,毫无征兆地,事情就突然发生了。
那是在彩排的第一天。苑明下午五点就到了他们要演出的艺术中心去,帮石月伦布置场景,处理服装。学耕说好了他八点左右要来看他们彩排,以便第二次彩排时好来帮他们照录像带。六点半以后,其它的演员陆陆续续都来了,做过了暖身运动,又修了几个场景,看看快八点了,一群人换好服装,便开始了正式的彩排。
可是一直到彩排都开始了,学耕还没有出现。
苑明十分困惑,因为学耕从来不是会迟到的人;她打了个电话到学耕的工作室去,却是电话占线,打不进去。石月伦安慰她说:「我想他已经出来了,不过一时还没到而已,不用心急。再说我们彩排一共有三次,就算他今天临时有事赶不来,明天再来也是一样的。」
苑明咬了咬下唇,却也无话可说。她不能让其它演员等他一个,只好拋下所有的思绪专心排戏。一旦开始排戏,她就看不见其它,也听不见其它了。就算学耕这时间出现在门口,她也不会去注意的。
可是一直到彩排完毕了,学耕还是没有出现。
苑明很不好意思,一直为了他的失约向石月伦道歉。石月伦就算心里不大高兴,也不曾形诸颜色,只是淡淡地说那不是她的错,说他想必是有什么事情担搁了,拍录像带的事,再另外联络就是。
苑明忙了一天,精神上已经十分疲累,被这个飞机一搞,情绪上更是低落,在后台卸完妆后,只是低着头收拾自己的化妆箱,愈收愈生气。她本来想收拾完东西就直接回家去的,但是一生起气来就什么都欲不住了,一个电话拨向了学耕那里。
这一回电话通了。接电话的是姑姑。
「明明?」老太太一认出她的声音就叫:「你打电话来太好了,我没有你们那个艺术中心的电话号码,正不晓得要怎么跟你联络呢!你能不能现在就过来?」
「怎么了?」她的心脏情不自禁地缩了一缩,本来预计好要大吵一架的心情突然间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那个女人跑来找学耕,已经叽叽咕咕地说了两个钟头的话了!」老太太急促地说:「天知道她这回又想做什么!你最好快些过来吧!」
苑明僵了一僵。「那个女人?」她不大敢相信地追问了一句:「你是说——郑爱珠——」
「还会有谁呀?」老太太打鼻孔里哼了一声:「你是过来还是不过来?」
苑明很快地看了一下腕表,晚上十点刚过。「我半个小时以内就到。」她很快地说,抬起化妆箱就奔出了剧场。
天色已经很晚了,路上的交通十分顺畅。苑明绞着自己双手坐在出租车的后座里,只觉得心跳急得像擂鼓一样。郑爱珠为了什么跑来找学耕呢?这回她想向他要些什么?
而学耕又会给她什么?想到学耕对他前妻所持有的责任感和怜悯之意,以及那一直盘踞在他内心深处的罪恶感,苑明只觉心灵深处不受控制地冷了起来。危险,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声警告:那个女人的到来是一种危险!不管她要的是什么,她的存在对学耕有着如此巨大的影响,基本上就是一种危险!
她紧紧地抿住了嘴唇,感觉到巨大的压力沈沈地压在心上。从出租车里出来以后,她深深的吸了口气,步入大楼,在工作室前整了整服装。我也许应该此点妆的,她沈沈地想,知道经历了一整天的工作、以及崔莺莺那起伏跌宕的心情变化之后,自己的脸色绝对好不到那里去。而她最不希望的事,便是以这种面目去面对自己的情敌了。然而她还没来得及伸手到包包里去掏腮红和口红,学耕的姑姑已经打开工作室的门,探出头来找她。
一见到她,老太太很明显地松了一口大气。「你来了!」她压低着声音说:「怎么还不进来呢?」
她别无选择,只有跟着老太太走进了会客室。会客室里空无一人,苑明的眉头忍不住微微皱起。不在会客室里,这个征兆来得不怎么妙。很显然的,他们两人的谈话内容必然纯属私人性质——不会像学耕和她说过的,他曾为郑爱珠安排工作那么简单。
「他们——在楼上吗?」她也情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明知道楼上的人绝对听不见。
「在楼上的会客室里。」老太太嫌厌地道,管自穿过摄影棚,走进了她的小厨房:
「真搞不懂那孩子在想些什么!跟那个女人有什么好谈的?我实在——」
「我上去瞧瞧他们好了。」苑明沈沈地说,动手开始泡饮料:「说了这许久的话,他们会需要一点茶水的。」
将两杯热腾腾的可可放在托盘里,她力持平稳地上了楼。
会客室的门是虚掩着的。苑明镇定了一下自己,轻轻敲了敲房门,而后推门而入。
郑爱珠和学耕坐在同一张沙发上,正迅速地用一方手绢拭着自己的眼睛。她穿着一条白色长裤,一件质料很好的浅蓝色羊毛衫松松地盖到了她的臀部,腰间是一条白色的宽皮腰带。她的身材极好,那是没得话说的,只是脸庞半插在手巾里头,看不全她的庐山真面目。
「喝点热可可吧?你们聊了很久,一定渴了。」苑明轻快地说,将托盘放在桌子上,瞄了学耕一眼。
这一眼使她的心沈到了谷底。
学耕的脸绷得像石头一样僵,眼神则空茫得任何感情都不带。从他饱受日晒的肤色上看不出他面色的变化,但却瞧得出他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郑爱珠究竟带来了什么样的消息——或说,什么样的要求,使学耕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她惊疑不定地瞧了郑爱珠一眼。后者已经将手绢收了起来,正努力作出正常的神气。但是她双眼既红且肿,显然是狠狠地哭过了。而她的脸!
若不是托盘已经放到了桌上,苑明真怀疑自己会不会将可可泼将出来。那是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虽然,并没有那些广告上的面孔来得那么美艳,那么性感,那么青春,但毫无疑问是同一张脸——只不过,只不过她右边脸颊上,不知道为了什么,多出了两道丑恶的伤疤!
伤痕显然是新近才添上去的,因为连痂都还未落尽。其中一道长些,也来得深些,另一道则短了许多。旁边还有一些细碎的刮痕。那些刮痕是不会有什么妨碍的,但那两道长疤痕则无庸置疑地一定会留下相当明显的痕迹——明显到足以破坏郑爱珠原来的美貌。事实上她现在看来就已经不怎么高明了。疤痕收口处皮肉向里缩卷,大大的破坏了她脸部原本平滑的线条。苑明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假装对那两道疤痕视而不见,对眼前的女子露出了一个正常而友善的笑容。
「你一定是郑爱珠了?真高兴看到你本人。」她寒暄道,向着郑爱珠伸出了手:「我叫李苑明。」
郑爱珠伸出了手来和她握——不,那种动作不能叫「握」,只能叫「碰」——碰了一下,便又迅疾地收了回去。她的眼神戒备而谨慎,甚至还带了点敌意。「我知道你,」她简单地说,有些无措地咬了咬下唇,求助似地看向学耕:「我——我想我……应该走了,学耕,」她嗫嚅道,那声音转来那么无助,却又带着无比的依赖:「你会再跟我联络吧?你答应过了,我——」
学耕的身子僵了一下,下颚绷得死紧,却没有说出任何一个反驳她的字来。空气彷佛在这一剎那间凝成了硬块,而郑爱珠那盈盈欲泪的眼睛除了学耕的脸之外什么地方也不看——喔,天,苑明只觉得自己颈背上的寒毛全都竖起来了。这种伎俩她懂得的:那种脆弱的无助和依赖本身,本来便可以是女性最强的一种武器,足以唤起男性无尽的保护欲,使他们觉得自己充满了英雄气概,使他们愿意为你做任何的事情。而根据苑明得来的资料,郑爱珠正是精于此道的高手。而学耕似乎已经被她说服了什么——不管是哪一方面的说服。突如其来的愤怒淹没了她,使她必须竭尽全力才能控制自己不当场爆发。爆发了对事情一点帮助也没有,她对自己说:如果我想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必须私下跟学耕谈个清楚,而不是在这个地方演那种骂街的闹剧!
「如果你们还有事情要谈,我就不打扰了。」她僵僵地说,尽力控制着自己的脾气:「我只是送可可上来而已,你们慢用吧。我告辞了。」
「不!」学耕爆发似地叫了出来,使她伸出去扭转门把的手停在当地。她没有回头,只听到他长长地吐了口气,用一种较为平静的声口说:「不要走,明明,我——我们已经把事情谈完了。爱珠,」他迟疑了一下,这才接着说:「你先回去吧?我再跟你联络,嗯?」
「你答应的喔?」她的声音里带着祈求。
她不曾听见学耕的答复,想必他用了肢体语言回答了这个问题了。因为郑爱珠没有再说什么。她的脚步声清脆地穿过这间会客室,打开了通往外面走廊的门——学耕楼上的公寓,本来就有自己出入的门户,和楼下的工作室并不相通的。苑明听见门关上的声音,听见她的脚步渐去渐远,终至全然消失,这才慢慢地放松了门把,回过身来面对着学耕「好啦,」她说,竭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学耕没有回答。他仍然僵直地站在那里,眼神一片空茫。不祥的预感剎那间弥满了苑明的意识,使她几乎害怕起自己的问题来,很想对他说: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不要告诉我,然而她也知道,逃避是一点用也没有的。深深的吸了口气,苑明小心翼翼地在学耕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这一整天的疲倦几乎已用尽了她所有的精力,而这意料之外的事件更使她疲倦入了骨髓。她必须竭尽全力去控制自己,才能安稳地坐了下来。
而后学耕终于动了——直直地走向橱柜,取出一向放在那儿备而不用的威士忌,给自己满满地斟了一杯。苑明看着他用微颤的手将酒送到唇边,猛猛地灌了一大口,而后又是一大口,忍不住绞紧了她放在腿上的双手。不祥的预感在扩大,而且她已经可以料到,这事绝对和她有关!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学耕?」她再问了一次,背脊挺得僵直。
他还是没有回答,只是转过了身子去面对着窗户。他的下颚绷得死紧,眼神不知看向了遥远空间的那一处。而后他突然开口了,开口得如此突然,彷佛他不能再忍受那来自他体内的压力一般。他的声音几乎是压榨出来的,低沉而迟缓,生似每一个字都费尽了他的气力。
「她今天才从印尼飞回来的。」他说,眼神仍然看着远处。
「印尼?」苑明回声似的应了一句。因为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印尼。」他重复道,彷佛在保证什么似的。而后他长长地吸了口气,从窝边回转过来,在苑明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不知道是不是那酒发生了作用,他似乎已经镇定些了;
虽然,他的嘴唇上还是没有丝毫的血色,酒杯也依然被他握得死紧,彷佛那是他的生命线一般。
「明明,」他艰难地开了口:「有些事我必须……我很不想……」他迟疑地停了下来,重重地抿住了嘴唇,又喝了一口酒:「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能……你才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