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做法太冒险了!”守谦慷慨激昂地说:“大家对公司的作业情况都已经非常熟悉,好端端地为什么要找这个麻烦,多出什么书面报告?这种做法会增加员工的工作负荷,减缓工作速度,增加营运成本,”
“这都只是暂时的现象。”平浩简单地说:“任何事情都有一个过渡期的。为了公司长程的成长,我们必须暂时牺牲公司的营收,”
“我对这种做法也不敢乐观。”工厂方面的负责人说:“本来做得得心应手的事,突然间要他们填表格,做单据,一定会引起员工很大的反弹的!公司士气会受到很大的影响,说不定人才也会因此而流失,”
“这些我都考虑过了。”平浩的回答还是很平静:“我也知道这一定会招致员工的反弹。所以我们必须拨出一笔经费来作员工教育训练,解释公司的方针,并让他们共同提出解决方法,”
“哪有这种事?”守谦激烈地反对:“这样一来,行政主管的控制权到什么地方去了?公司还成个公司吗?什么叫制度改革?这一来根本都没有制度了!”
“不是这样的。”平浩说。以洁看着他沉稳地传述自己的理念,和公司里七八名高级干部沟通并说明,不觉一股子骄傲的情绪自心底涌起。
在回家的路上,平浩很明显地累了。司机老林安安静静地开车,平浩就将头靠在椅背上假寐。
以洁怜惜地看着地,很知道他为了今天这场会议,昨天晚上一定是熬夜了。而今那一对好看的浓眉微微地皱着,闭着的眼睛底下有着淡淡的阴影。她突然间发觉:大哥其实是个挺好看的男人。不同于小哥那种漂亮的英俊,而是一种耐品耐嚼的好看:沉毅的,诚正的,内敛而深厚的。如果……如果说家琪也察觉到了这个,那么——
想到这个地方,伯伯宣布大哥接掌总经理一职的那个晚上,小哥愤怒的吼声突然间敲进了她的心里:
“陆平浩,你可真能干哪,将我的东西样接一样全给接收了去!”
将我的东西一样接一样全都给接收了去!全都给接收了去——以洁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颤,狠命地甩了甩头。你是怎么了,苏以洁?明明知道那些谣言没有一句当得真,怎么你还是——会被那些东西所左右呢?多可鄙呵,你!耳根子这样地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你实在不比那些人高明到哪里去!不,更糟!那些人对大哥一无所知,你的情况却正好相反呵!
眸光在大哥脸上转得几转,以洁终于还是硬生生压下将他叫醒、将自己今天听来的谣言告诉他、看看他的反应的冲动,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改革之初的工作之繁重,简直是难以想像。他们两人卯足了全力在冲刺,何妈和玉翡也跟着配合。那个欧巴桑是没受过多少教育的,现代的营养学半些也不懂。若依了她的意思,她是只晓得炖鸡炖鸭。幸好有玉翡在一旁指导,餐桌上的饮食就均衡得多了。只有何妈一面煮菜,一面嘀咕:
“从来没听过少吃肉才是好的。年头真是不一样了!”
对玉翡来说,光是饮食上的留心还不算数,她开始逼着这两个工作狂做运动了:
“天气开始热了,你们家的游泳池又造得这么好,不用多可惜?”她对着以洁又哄又劝:“不运动的话,体力可会越来越差的哦!到那时改革还没完成,人先倒了!再说,”她压低了声音跟以洁咬耳朵:“你不想坐上一年的办公桌之后,腰围激增到二十八吋吧?”
“你知道吗,你的身材真是不错呢。”说动了以洁不定时地下水游泳之后,玉翡有天对她这么说。她自己有时也陪以洁一道运动,譬如今晚。
“呃,”以洁不大好意思地看看自己:“还可以啦。你没见过我大嫂,那才真是个美人——”说到这儿,她惊愕地住了嘴,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把家琪给扯到这个对话里来了。
“你大嫂?”玉翡的兴趣全来了:“你说的是平浩的太太?”
“嗳。”以洁不明所以地叹了口气:“又美丽、又清纯的一个女孩子,死得那么早,真是天妒红颜,”她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了。
“你大哥怎么会认识她的?”
“她!!”以洁搜索着记忆。大哥和家琪开始交往的时候,她正在准备大专联考,忙得天昏地黑,对那些细节根本没去留意。还没等到她开始留意,那两个人便闪电结婚了。她还记得大哥夫妇从法院公证处回来,在晚餐桌上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自己惊得目瞪口呆,而小哥……
以洁慢慢地在游泳池畔坐了下来,模模糊糊地察觉地记忆中有一些影象开始旋转——一些地从来不曾注意过的影象。依稀仿佛,家琪到家里来玩的时候,也都是小哥在家的时候……
“我不知道她和大哥是怎么认识的。那时我忙着考大学,根本没注意。”以洁猝然说,关闭了这个话题。没再说第二句话,她一头埋进了水中。
玉翡看着她激起的水花,若有所思地挽紧了双唇。等以洁从水中冒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准备好变更话题了。
“喂,”她轻快地喊:“女强人,你还没告诉我呢,今天的会开得怎么样?”
“没有什么太大的进展。员工的反弹很大。”以洁叹了口气:“没有办法,这需要时间的啦。别的不说,要把那些表格设计到人人一看就懂,填起来轻松容易,就得花费很多的力气了。设计出来后还得再修三修,等到定案少说也得两三个月呢。”
“不是说要聘请企管顾问公司来帮你们作这些设计的吗?”
“对啊。光这笔预算就吵半天了!”以洁气闷地道,伸手在水面上重重地一拍:“烦死了,不谈这,我要再去游两趟!你要不要也下来?”不等玉翡接腔,她又没到水池里去了。
游完泳回到房里去洗澡,以洁的心思仍然烦躁不堪。噫!她早知道公司的改革不会容易,但没想到阻力竟比她预料之中更强。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小哥顽固的抵抗——即使不是抵抗,至少是一种不合作。看样子只好各个击破了,她一面擦干身子一面想:先从合作意愿较高的部门开始。等成绩出来了,其他的部门自然也会跟进的。只不过这样一来,改革的时间便还要再拉长一些……
话说回来,他们难道还有其他的选择么?横竖当初草拟计画的时候便已知道:这桩事情没有一年打不稳基础,没有三年不能为功的了。然而就算时间多花一倍,该做的还是得做。优胜劣败,适者生存,在企业界尤其严苛。捷铁算是幸运的,一开始就走对了路——自行车制造。在纺织、制鞋等工业一样一样地退潮之后,自行车业是台湾仅剩的一种“世界第一”了。凭仗着精良的手工和组合技术,手工制造的自行车据有世界最高的价位,这或者也便是小哥有恃无恐的理由。但是——但是他于今对改革的抵制,在以洁看来,与其说是理念的歧异,不如说是……意气之争!
意气之争……想到这里,以洁疑惑地放下了手上的吹风机。她真的不愿意这样去想,然而一切的一切又都不允许她将头埋进沙堆,作自欺欺人的鸵鸟。大哥和小哥之间的恩怨,很显然肇因已非一日。难道……难道真的……
她霍然站起身来往外走去,拒绝再在这个题目上兜圈子。到图书室里去找本书来看罢,她对自己说:大哥应该还没睡才是,挑本小说出来不会吵到他的。
灯光由图书室的房门底下流泄出来,以洁在门上轻叩了几声却没有回应。她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望里一张,脸上不自禁地露出一丝浅笑。原来灯虽然没关,平浩却已经睡着了。他整个人歪坐在床上,背后势着两个靠枕;上半身还保持着靠坐的姿势,脸庞却已倾向一边。一本企业管理的书跌落在他手边,阖起来的那两页之间夹着支红原子笔。
以洁悄没声息地朝前走了几步,来到平浩身边。他的双眉虽然微微蹙起,嘴角的线条却已经柔和了下来。一络不驯的黑发跌落在地宽广的前额上,看来竟有几分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一缕无以名状的温柔自她心底泛开,使她又站在那儿看了他半晌,这才转身朝书架走去。来到那一排放著文学性书籍的架子前头,以洁随手抽出一本散文集来。书后的空白处,一行细小清秀的字迹写着:孙家琪,七十四年五月。
以洁点了点头,眼前又浮起那长发垂肩、清丽可人的女孩来。这一些书果然都是她会看的。是个爱沉思也爱作梦的女孩子呵,有着清甜悦耳的歌声,常常坐在园子的花荫底下轻轻吟唱。那是——以洁曾经羡慕过,却知道自己永远也做不来的。就像这些书,她喜欢是喜欢,却永远也不会将它们摆在生活的第一位……
以洁心不在焉地将一些书顺手翻过。一直到一张纸片从扉页中滑跌出来,落到地毯之上,她才发现自己压根儿没在找书。她带着个自嘲的苦笑弯下腰去,将那纸片拾了起来,这才发现那是一张相片。相片中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头鸟亮的长发仿佛有生命一样地拂动,正是她那芳华早逝的大嫂,孙家琪。
大哥知道这书本子里有着她这样一帧相片么?以洁好奇地想,顺手将相片翻了过来——
而后她全身都僵成了冰块。
相片后头,那一片雪样白亮的纸背上,那一行娟丽而齐整的蓝印子,清楚明白地是她嫂子的手迹:
“给守谦,以我所有的爱。”
第四章
那天晚上,以洁圆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不住地翻来翻去。被欺骗与被背叛的感觉死死地梗在她的胸口,使得她好想——好想——好想做什么呢?冲到大哥房里猛摇他一顿,问清楚他当年的真相么?
问题是,她凭什么问呢?问清楚了又能怎么样呢?更何况她不用问也知道,大哥是一定不会回答的。打从他回家以来,就连小哥在内,都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过家琪,似乎人人都有一个不成文的默契在:死者已矣,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就算——就算当年真的是大哥“横刀夺爱”,谁又规定了:他没有横刀夺爱的自由呢?毕竟他们三个当时都是单身,而家琪也并不是没有行为能力的婴儿;她自己要不愿意的话,难道大哥还能绑架她不成?那张相片只不过证明了她曾经喜欢过小哥而已,那又怎么样呢?想必是她后来发现大哥的优点更大,更吸引她,所以……对啦,一定是这样的!
想是想明白了,她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心里头总有一块角落隐隐约约地梗着,教她没有法子睡得全无挂碍。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自己眼下的阴影。
“怎么了,小洁,昨晚没睡好吗?”平浩隔着餐桌问她,眼底的关怀那么真切:“是不是工作太重了?”
“真的,看起来有点像猫熊呢。”陆铁龙盼了眯眼睛:“是我们看错了,还是小洁的眼影画得太浓了?”
“你们两个好了啦,不知道这是最流行的化妆法吗?”玉翡要笑不笑地说,两个男人都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以洁也是一脸孔的莫名其妙。
“什么妆?”
“那当然是猫熊妆啦。”玉翡说得理所当然:“你们不知道?这是专门为上班族女性设计出来的,好让老板们印象深刻,”
以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平浩和陆铁龙则是一脸孔的啼笑皆非。
“这个丫头真是有得说嘴!”老人又好气、又好笑:“这种化妆法要是流传到我公司里去,那不是要天下大乱了?要求加薪还是小事,要闹罢工的话,我就唯你是问!”
“这有什么难的?来个以毒攻毒就行了。”玉翡胸有成竹地说:“让总经理也画个猫熊妆去上班,大家一看,老总和我们一样”辛苦“,自然就不好意思吵了。”
陆铁龙很认真地打量了平浩几眼。
“真的,他眼睛底下有点蓝呢!”他说。
稍后想想,以洁真的好感激家里头有玉翡在。她的轻快活泼将他们的日子都给渲染得明亮起来,也使得他们在工作的重荷间多出了喘息的空间。只不过,玉翡不可能时时刻刻和他们在一起。到公司去的路上,和平浩单独闭锁在车厢之中,以洁的心情立刻就不一样了。
“怎么了,小洁,你今天不大对呢。”
平浩的声音在她身畔响起,惊得她差点就岔了气。她猛猛地扭过脸来,注意到大哥一对深沉的眸子打量着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整个心就突然间慌了。
“没……没有啊,还不是和平常一样。”她勉强地说,却再也没有办法注视着他的眼睛了:“我只是在想折叠式脚踏车的市场状况而已。”
平治沉沉地凝视着她,一双浓眉情不自禁地微微皱起。小洁今天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究竟是那里不一样他却说不上来。仿佛是,一种似有还无的保留,一种无形而依稀的距离……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一向是他亲爱的妹妹呀。打从她来到陆家开始,这个小妹妹对自己便是亲近而依从的。他非常非常地喜欢她。谁能不喜欢这样的妹妹呢?温柔又坚强,聪明而懂事。无论是对人还是对事,她那种安静的体贴便如同兰花的香气,泌人心脾,却又绝不扰人。可是今天……
他深思地打量着她,注意到她有一个漂亮的侧面。那饱满的红唇宛若樱桃,那浑圆的下巴则玲珑而精致。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是他可爱的妹妹,而成长为一个迷人的女人了?那精巧的耳垂上凝血般地穿着一颗艳红的珊瑚,柔软的黑发经覆在她敷粉一样的颈背上——天鹅般优雅的颈背,一个男人可以轻易迷失于其间的、优雅精丽的颈背。
察觉到自己的思绪完全偏离了正轨,平浩震惊地坐直了身子。你究竟是怎么了,陆平浩?小洁是你的妹妹呀!一直唤你作大哥的小妹妹呀!你怎么可以——你怎么突然间……
妹妹?你想骗谁呢?一个完全没有血缘的妹妹?向且说老实话,这种反应难道真的来得很突然么?自你回家之后,你什么时候真当她是个妹妹来?在不知不觉中,你已经与她相扶相持、依赖着她的力量,也同时掬饮着她的体谅和温柔。一种他早已遗忘、也不敢再作奢求的体谅和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