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怎样?”她愤怒地瞪着他,知觉到激动的泪水已然冲入了她的眼眶:“老实说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你绝不会存心伤人或害人,这就够了!对你而言也应该够了!不管怎么说,死的人尸骨已寒,活的人总得要继续活下去。与其将自己拿去殉葬,为什么不多为你身边活着的人着想呢?伯伯一直到去世的时候都还在担心你,还有何妈,”她激动得声音哽塞:“如果你在自己没有知觉的情况下辜负了活着的人,又该怎么办呢?如果我说我爱上了你,你打算怎么办?如果我说你不爱我的话我就要去自杀,你又要怎么办?你清醒一点吧,大哥——”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掩着自己的嘴回过身子就冲回自己房里,扑倒在床上大哭起来。
她哭了个天昏地黑,哭了个肝肠寸断,仿佛要把这些时日以来的伤心事一口气哭完似的。最后她终于哭到筋疲力竭,哭得头痛欲裂,就这样趴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第六感使她醒过来的,或者是房门打开时轻微的一响罢。以洁本能地抬起了上半身,眯着眼睛朝房门口瞧去。她的双睛仍然因了那一阵大哭而浮肿酸涩,心脏却在看到那条修长的人影时激跳不已。大哥,她差一点就叫了出来,却在那声音到达喉咙的时候将它吞了回去。走廊上的灯光使得那人的身形不可能被错认,而强烈的失望使她几乎倒回床上去。但相反地她却坐得更直了,一伸手扭亮了床边的小灯。
“有事吗,小哥?”
“咦,来看看我美丽的干妹妹,需要什么理由?”守谦含混地说,一面往床边移来。以洁立时嗅到一阵扑鼻的酒气。
他说话的语气使得以洁脑子里头警铃大响,使她立时跳下床来。“小哥,你喝醉了。”她坚定地说,一面摸着开关点亮了大灯:“回房休息去,有话明天再谈?”
“我没——醉。”守谦笑嘻嘻地说,冷不防拉住了以洁的手:“如果想看看你就叫做醉,那么我醉酒的次数一定可以上金氏记录了。过来让我看看你,病好一点了没有?”
以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不确定他究竟是不是清醒着的。守谦的眸光暗了下来。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他哀伤地问:“我知道,小洁,你看不起小哥了,是不是?”
“我……”
“你当然会看不起我!连我都看不起我自己!”守谦的表情变得很痛苦:“可是我不是故意要让事情变成这样的,我发誓!我爱她,我真的爱她!你要相信我,小洁,我换过好几十个女朋友,可是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她是——她是……”他漂亮的眼睛里漾出了一片泪光,以洁赶紧安慰地握紧了他的手。
“不要紧的,小哥,事情都过去了。”她柔声哄他:“回去休息吧,你累了。”
“我不要,我不要!回去会作恶梦!”守谦一把将她揽入了怀中:“小洁,你跟我在一起好吗?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心里就安静了。其他那些女孩子我通通都不要,”
“小哥?”以洁吃惊得下巴差点就掉了下来。守谦这算什么?求婚呐?他刚刚不是还在说家琪是他的唯一所爱吗?“你真醉了!醉得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了!快回房休息去吧,”她用力地推他,但守谦根本纹风不动。
“你以为我在说醉话?”他的眼神很悲伤:“我每一个字都是当真的。小洁,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向你求婚了。”
以洁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天地仿佛突然间整个儿变了颜色。小哥跟她求婚?这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呀?她是不是还在作梦?她咬了咬牙,决心将这整椿事情当成一个笑话看。
“别做出你醒来以后会把它当成恶梦来看待的事。”
她从他的怀抱之中脱逃出来:“赶快祈祷你明天早上就把这码子事全忘光。回去睡觉了,小哥。”
守谦只是悲伤地看着她,而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连假装一下都不愿意啊?”
以洁窒了一窒,还没想出一个适切的回答,守谦双肩耸动,已经无声地笑了起来。
“这太可笑了!”他的笑声自喉咙深处发出,听来像远方的闷雷:“以前家琪求我和她结婚的时候我没答应,现在我向别人求婚别人也不理我,这一定就是所谓的现世报了!可是你为什么不答应?为什么不答应?我一直以为你很喜欢我的,”
“小哥,”
他好像没听到她的话一样。“我知道,我知道,陆平浩在你心里的份量更重一些,是不是?”他突然间咬紧了牙关,脸上的表情使得以洁情不自禁地退后了一步,但他紧跟着逼进了一步,双手就像是铁箍一样地扣紧了她的双腕,以洁又惊又痛地叫了出来:
“小哥,你疯了!”
“你敢说我疯了?你自己才疯了!”他喊,脸上的表情因痛苦而显得狰狞:“为什么?你不是说你爱我的吗?不是说你一生一世只爱我一个的吗?为什么还要护着他,为什么不肯离开他?你骗我,骗我,骗我!”
“守谦!”一声暴喝从门边传来,平浩人随声至,一个箭步冲过来就将他推开:“你在做什么?醉晕了不回房里去躺着,跑到这个地方来发什么酒疯?”
守谦给推得退出了好几步远,摇摇晃晃地身子还没站稳便冲了过来。
“你!”他吼,猛猛地一拳便朝平浩的下巴挥去。平浩匆忙间向旁一闪,那一拳堪堪挨着他身边擦了过去。但守谦的第二拳又已挥到,接着是第三拳,第四拳……拳风中挟带着他愤怒的咆哮:“都是你!你对家琪做了些什么使得她再也不肯理我?使得她到后来一见到我就像见了鬼一样地躲着我,说她再也不要见我,再也不能见我,”
平浩手忙脚乱地躲着他全无章法的拳头,在错愕之中乱七八糟地挨了好几记。
“小哥!”以洁惊叫着冲上前去,死命从后头抱住了守谦:“小哥,住手,住手!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你醒一醒呀!”
“放开我,放开我!”守谦舞着拳头叫:“你作什么那么护着他?你是移情别恋了是不是?你再也不爱我了是不是?你——”
“小哥!”以洁尖叫:“你有完没完?家琪早就嫁给大哥了呀!你到底要她怎么样?她有她的道德观,她有她的羞耻心呀!她早不是你的女朋友了!在她披上嫁衣的那天开始就再也不是了!你到底还要她怎么样?”
守谦的身子激烈地震动了一下,高举的拳头突然间僵在那衰。慢慢地他转过头来看着以洁,漂亮的五官整个都扭曲了,一抹灰败的颜色笼上了他的脸。
“我到底要她怎么样?”他茫然地说,眼睛里突然间充满了泪光:“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要她怎么样。我只知道我不要失去她,不要她不理我。可是……可是……”
他的脸孔又是一阵扭曲:“可是她越来越疏远,越来越冷淡,她……她……她……”他整个人蹲到了地上,两手死命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她甚至还写信给我,说她再也受不了了,她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信?”平浩像被闪电打到一样地跳了起来:“什么信?什么时候写的?信里头说了些什么?”
守谦霍然间抬起头来看他,眼睛里充满了愤怒。“说得好像你一点也不知道似的!”他啐道:“你那么成功地把家琪的心给拐了过去,这种事她会不告诉你,会不对着你交心表态?可惜的你也没能拥有她多久,她才写完那封信就死了。死了!你满意了吧?”
平浩的脸色变得像雪一样白了,却有一簇奇特的火焰在他眼睛里闪烁。“她说这种日子她再也过不下去了,她无法再继续欺骗下去,否则她就对不起”他“。是不是?”他一字一字地道,脸上的表情平静得危险。
守谦望向他的眼神里满是愤恨。
“你都已经知道了,还拿来问我作什么?”
“信上没有写收信人的名字,对不对?”
守谦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平浩深深地吸了口气,以洁注意到他的十指捏得死紧,而后又缓缓地松开。不知道为了什么她的心脏开始狂跳,呼吸也迫促了。
“那封信呢,守谦?”他在守谦的面前蹲了下来,眼睛对眼睛:“你把那封信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守谦的眼神有一刹那的茫然。“——丢了。”
“丢在什么地方?”
守谦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平浩突然间一把揪住了他的前襟,眼眸中青气闪现。
“我来告诉你你把它丢在什么地方!”他一字一字地说:“丢在我和家琪的房里,丢在我们那张大床的旁边!等我从公司里接到家琪出了车祸的恶耗赶回来,看到那封信——上帝,你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吗?而你居然还敢责备我?你居然敢说是我害死了家琪?你敢说你不是故意将信放在那个地方来误导我的?你——你这个——”他怒得额上的青筋都浮出来了,紧紧抓着守谦的双肩死命摇晃,好像恨不得将他的脑袋瓜子给摇下来似的。
“本来就是你害死了她!本来就是!”守谦反手抓住了平浩手腕,用尽气力吼了回去:“谁叫你和她结婚的?谁叫你娶她的?你不和她结婚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她那里还会有什么罪恶感,还会有什么挣扎,还会有——”
平浩一拳重重地击在他脸上,打得守谦向后跌了出去。
“这一拳是替家琪打的!”他咬牙切齿地说,狠狠地又补上了一拳,再一拳:“这一拳是替伯伯打的!还有这一拳,是为了你那苦命的孩子!”
守谦大叫一声,双腿猛然踢出,将平浩重重地撞了出去。同一时间里他跳起身来,扑过去和平浩扭成一堆。以洁在旁直叫“不要打了”,那两个男子那里理她。何妈听到吵闹声赶了过来,也只能站在门口直搓手而已。
还好那一场架并没能维持多久。守谦毕竟是醉了酒,很快地便居于下风,抱着肚子踡在地上呻吟。平浩一面擦着嘴角的鲜血一面站起身来,恨恨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你——你——你给我滚!”守谦咬着牙道:“滚出陆家,滚出捷铁!听见没有!滚!我再也不要见到你这个私生子!”
何妈倒抽了一口冷气,平浩的眼睛微微地眯了一眯。但,在他们两人都还没来及说任何话之前,以洁已经上前了一步,一手轻轻地搭在平浩肩上,眼睛沉稳地看向挣扎着想坐起身来的守谦。
“抱歉,小哥,有件事你或许还不知道,”她沉沉地说:“人事命令不经过我的同意是不生效的。因为我拥有捷铁一半的股权。”
第十章
如果说方才那一场架还不曾消去守谦全部的酒意,这几句话也已足够将他完全震醒。不止是守谦,连平浩都对着她投来了不敢置信的眼光。以洁绽开了一朵涩涩的微笑。
“莫说你们不知道,我自己也是去年回来探病时才知道的。”她轻轻地说,想起了当时伯伯用笔谈告诉她的事实,以及那两行歪斜无力的笔迹:“捷铁本来就是我父亲和伯伯合伙开设的公司。”捷铁“用的就是伯伯名字里的铁字,以及我父亲苏捷智的捷字造成的。这么些年以来,伯伯一直以我监护人的身份行使股权,一直到我回来之后才还给了我。”
守谦重重地甩了甩头,再甩了甩头,对以洁突如其来的宣称仍然难以消化。平浩则拉了拉身上的衬衫,迈开步子朝门口走去。
“大哥,你要上那儿去?”以洁一把拉住了他。
“找家旅馆去过夜。”平浩的回答来得简单:“主人已经下了逐客令了,我还呆着干嘛?”
“可是你不能走呀!”以洁急道,抓住第一个蹦进她脑子里的借口来挽留他:“伯伯后天要出殡呢!”
“我后天一大早再回来不是一样么?”平浩说,声音几乎是温和的:“反正该忙的事已经忙得差不多了。”
“算啦!咱们家的谣言还不够多吗?没事再加一个干什么?”守谦粗声粗气地说,满面怒容地站直了身子:“打架时讲的气话也能当真吗?算我喝醉了满口混话行不行?干!”不等旁人接腔,他掉转身子直直地走了出去。
生怕平浩使了性子还要出去住旅馆,以洁急忙拉着大哥在椅子上坐下。何妈早已捧了一盆子冰走过来,又去拧了一方湿毛巾来放在以洁手上,而后转身就走。
“你要到那里去?何妈!”
“看看守谦去。这里有你就行了。”何妈脚下停也不停,最后一个字已经是从门外传来的了。
察觉到房里只剩得大哥和自己两个人,以洁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方才那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解了那么多的谜,感情经历了那么激烈的冲击,心态上却应该作什么样的调适呢?天,她有那么多的话想问他呵,结果反而不知道应该从什么地方问起了!她只有默默地举起手来,为他擦去嘴角的血渍。
“你们男生啊,”她苦笑着摇头。想到方才那拳脚交加的一幕,她还忍不住要打哆嗦:“很疼是不是?”
“这没什么。要不了两天就好了。”他淡淡地说。以洁很快地瞥了他一眼,一时间十分怀疑他这话是语带双关的。
“小哥今天酒喝得多了。”她让自己的双手保持忙碌:“幸亏你正好经过。”
“我不是”正好经过“,”他打断了她:“我本来就是来找你的。”
以洁手上正在包裹的冰袋重重地在冰块上撞了一下,但这撞击还比不上她心脏敲击肋骨的声响。想起自己晚餐之后对着他大嚷大叫的那些话,以洁只恨不得自己可以凭空消失了才好。只不过奇迹并不总是在人们祈祷的时候发生。而她还没想出下一步该怎么做,平浩已经将她拉到了他的身前。
即使他注意到了她酡红的脸颊,却也很仁慈地什么话都没有说。
“我想了很久才终于承认你是对的,小洁,”他轻轻地说:“我是责任感发展过度了。说得难听一点,是太自我膨胀了……”
他的声音消逝在沉思之中,好半晌才又接了下去:
“那对我而言并不容易。你知道,我一直认为家琪的死我难辞其咎。虽然说她是车祸死的,但那车祸发生在她开车离家的时候,并且是在她情绪激动的情况之下才会发生的,所以我……”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其实你今晚和我说的话我自己也曾经想过,但总是马上就让我自己给推翻了。仿佛是,我如果胆敢卸下心头这副重担,就是在文过饰非,就是在推诿责任似的。我把自己封闭了那么久,甚至不敢伸手去要求一点幸福……”他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话锋突然之间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