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谣言有一千个声音 page 13 作者:纳兰真

  “对不起,大哥,”她轻轻地说,被他握住的手反过来握了他一下:“我应该更信任你一些的。我当然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只是……”

  他眼眸中露出的神情使她说不下去了。那是一种自责,一种悲伤,但也含着一种温暖,甚且透出了一种感激。有那么好半晌,他们两个谁都没有说话,只由得那种无言的相知默然流转。

  而后她露出了一朵极淡的笑容来,轻轻地说:“你们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该到了告诉我的时候了罢?”

  平浩沉沉地点了点头,却又困难地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从开始的时候说起呀。”她温和地说,依旧直视着他的眼眸。平浩涩涩地笑了一笑,伸出手去轻轻拂了一下她的发丝。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开了,守谦带着个微笑探头进来。平浩本能地收回手去,以洁的脸上则不由自主地染了一层丹砂。这太荒谬了,她斥责自己说:大哥和她说话的情况半点暧昧也没有,怎么他们两个表现得像是情侣约会让人给逮到了一样!看在小哥眼中,没事也要变成有事了。她强作镇定地抬起头来看向守谦,脸上的微笑却在看到他的神情时不由自主地消失——

  “哟,瞧瞧这是什么?”守谦的眼睛不祥地眯了起来:“难怪你不要我带小洁出去玩呢,敢情是自己心怀不轨嘛!俗语说得好,会咬人的狗不叫。陆平浩,我可是又一次地低估你了!”

  “小哥!”以洁喊,简直无法相信这么尖酸刻薄的话会从守谦口中说出来;平浩霍然站起身来,眼睛里也闪出了怒火:

  “守谦,你嘴巴放干净一点!”

  “放干净一点?”守谦冷笑:“何必呢?敢做就不要怕别人说嘛!干!”他一拳捶在书桌上,砰然大响吓得以洁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他妈的你是吃定我了?有了一次还不够,现在还要来第二次?家琪的事我没找你算帐,你就认定我陆守谦是个软脚蟹了?他妈的我真不知道家琪到底看上了你这个衰人什么地方,还被你害得——”

  他的拳头握得死紧,一步一步朝平浩逼了过来:“我今天非教训你一顿替家琪出一口怨气不行!你这个卑鄙无耻阴险下流的混帐东西!”

  “守谦!”门口一个高亢的女声切了进来,带着极大的愤怒:“你说话要凭良心!你这样骂你大哥你还要不要脸?家琪到底是为什么才嫁给平浩的你比谁都清楚,要怪也只能怪你一个!”

  何妈?以洁不敢置信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欧巴桑,但她的注意力立时又让守谦的咆哮给吸引过去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他趁人之危,乘人不备!”

  “不然你要家琪怎么办?”何妈吼了回去:“你又不肯娶她,难道叫她当未婚妈妈,让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地说一辈子啊?”

  “她可以去堕胎啊!”守谦吼道:“我们还那么年轻,要孩子将来有的是!”

  “堕胎!”何妈大叫:“陆守谦,你是个男人不是?那个女孩子那么爱你,把什么都给了你,你要是还有一点责任感就应该要娶她,居然还有脸要她去堕胎?那可是杀生耶!杀的还是你自己的骨肉!这样你还敢说她是你心爱的女人?我要是家琪,这种劳什子爱情不要也罢!”

  “你这个老古板懂什么?我们的事轮得到你来管?”守谦的眼睛都红了:“我们本来就没打算那么早结婚,孩子的事完全是意外,”

  “出了意外就要想法子补救啊!”何妈直着脖子喊,嗓子都给喊破了:“我知道我是老古板,老古板又怎么样?难道你们新派的人欠了债还可以不还钱?你既然喜欢她,早一点结婚有什么差别?说什么你爱她,全是屁话!爱她为什么不替她想一想,结果还要平浩来替你收拾残局,替你背一大堆黑锅,”

  “住口!”守谦凄厉地喊,一挥手将桌上一只花瓶扫下地去。瓶子里的水溅湿了厚重的地毯,鲜艳的花瓣洒得一地都是。“所以平浩是个圣人了?所以你们都怪我?怪我,嘎?那后来发生在家琪身上的事又怎么说?难道那个就不叫杀生吗?那个圣人就不必负责吗?”

  平浩的脸色变得惨白了,身子一晃就又跌坐在床上。守谦还在愤怒地咆哮,但一阵急奔而来的脚步声迅速地切了进来。玉翡紧紧地抿着双唇在门口出现,用力地捶打着门板以唤起众人的注意。

  “不要再吵了!”她喊:“快到医院去!陆先生的病况危急了!”

  第九章

  医院走廊的灯光一片惨白,以洁的唇色也是惨白的。守谦在走廊上焦躁地踱来踱去,她却只能病歪歪地坐在长椅子上,把大半的重量都倚在平浩身上。后者担心地搂紧了她,再一次地说:

  “你还是回去休息吧?留在这里又做不了什么。”

  以洁固执地摇了摇头,勉力抗拒着欲呕的晕眩。她也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不了什么,可是要她留在家里等医院的消息,那也是她绝对办不到的事。至少在这个地方,她还觉得自己和伯伯亲近一些,还觉得伯伯真实一些。不要死啊,她在心里奋力地祈祷:伯伯,求求你,千万不要死啊!至少至少,不要在这个时候!

  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呢?捷铁还没来得及发展成更大的企业,笼罩在大哥身上的乌云还不曾完全揭开。如果你在这个时候离开了人间,难道不觉得还有所遗憾么?更何况小哥还没成家,你还没看到自己的孙子。

  一阵剧痛刺入了以洁心底,使得她必须咬着牙慢慢地呼吸,好将这阵疼楚压平下去。走开,不要来烦我,不要在我烦心伯伯的时候!走开,等伯伯没事了我再来料理你。走开!

  但那片顽固的痛楚不肯走开,反而更显得清晰了。在她因等待而疲倦的心灵里,何妈揭开的往事像锥子一样地刺穿了她的麻木,开始以尖锐的疼痛来折磨她的知觉:

  大哥是因为家琪怀了小哥的孩子才娶她的!他是在明知家琪爱的人是小哥的情况之下娶她的!是什么样的心态使他作出那样的牺牲呢?天,他爱家琪爱到那种地步,不惜以婚姻来保护她的名节,以及她腹中的胎儿呵!而她竟然还敢奢望……竟然还敢假想……

  胸中传来的剧痛逼出了她满面的泪水,使得平浩万分不忍地拍了拍她。

  “伯伯不会有事的。”他柔声安慰,虽然其实一点把握也没有:“你还这么虚弱,当心把身体弄坏了!要不要先躺下来?”

  她无言地点了点头,在长椅上侧着身子躺下,伸手抹去了泪水。温柔的大哥,体贴的大哥,善于照顾人的大哥呵!今天稍早,当他来找她、来向她解释那则谣言的时候,她曾经以为他们之间的事有了转机,曾经以为那表示他愿意为她开放他自己。然而那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大哥之所以来找她,只是因为他不愿意自己的家人因谣言而痛苦,因他的背负而悲伤……

  她紧紧咬住了牙关,脑子里又是一阵昏眩。时间过去多久了?他们把伯伯怎么样了?每一听到开门的声音都使她惊跳,而壁上的时钟嘀答嘀答地走个不停……

  终于,加护病房的门开了。以洁不顾一切地坐了起来,而后捧住了自己不断旋转的头。那个中年的大夫轻下了口罩,还没说话先发出一声叹息。

  “很遗憾,”她听见那个声音在说:“我们已经尽力了,但是……”

  不!以洁本能地闭上了眼睛,感觉上是整个宇宙都绕着她旋转了起来。声音逝去了,颜色逝去了,大哥扶着她摇晃的手臂也逝去了……

  她跌入了深沉的黑暗里。

  一阵忙乱之后,以洁被妥妥贴贴地重新安置在自己床上。平浩坚持她不可以再参与任何善后的活动,甚至还让玉翡陪在她身边。在身上盖着厚毯子,床边吊着点滴瓶的情况之下,她昏昏糊糊地又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何妈端着稀饭和小菜上楼来,将餐盘放在床头小几上,默默无言地扶着以洁坐了起来。她的眼睛红红的,还有点肿。现实这才重新进入以洁脑中。一阵空茫的疼痛使她眼眸中倩不自禁地注满了泪水。然而她的痛苦并不真切。怎么可能真切呢?那只是医生的一句话,而她甚至还没看到伯伯的尸——身体!

  “吃点东西吧,小洁。”何妈舀起一匙稀饭送到她口边。

  以洁食不知味地吃着,脑子里同时想着伯伯和大哥,竟不知道去思索哪一个能让她好过一点。

  “何嫣……”当何妈已经收拾碗盘准备离开的时候,以洁别了老半天的问话终于溜了出来:

  “大哥他们之间事……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何妈收东西的手顿了一顿。“刚开始并不晓得,是后来听到你大哥和守谦吵架才知道的。”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你又没有问!”

  “我有啊!”激动之下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又在一阵昏眩之中躺了回去:“我问过——”

  “你问的是家琪是怎么死的,这和她怀谁的小孩没有关系嘛。”何妈将手放到她的额头上,不怎么放心地拍了拍她:“而且我本来答应你大哥不说的。如果不是守谦闹得太不像话,我本来也不想说的。人都死了,这种事还说它干什么?”

  以洁哑口无言地闭上了眼睛。

  她在床上又躺了两日。平毫和守谦在她清醒的时候从不露面,想必是在忙伯伯的丧事罢。守谦或者是因为往事被揭开了不好意思见她,但大哥又何至于连看她十分钟的时间都没有呢?是不是他的罪恶感又开始作祟了?那个莫名其妙的罪恶感呵!

  一股连她自己都没料到的怒气陡然间淘淘涌起,刹那间焚尽了她所有的体谅与同情。这算什么嘛?无论是怎么样的自我惩处,六年的光阴都应该够了!偏偏那个人——敢情他是在自责之中活得太久,竟不知道正常日子该怎么过了?

  可惜的是,人在病中,就算她想找平浩吵架也没那个力气,更别说她根本不知道平浩几时在家。如果不是玉翡陪着她的话,这病中的时日可难挨了。偏偏再过两天,玉翡看着她在房里行步缓慢地活动筋骨的时候,嘴角露出了一个有些遗憾的微笑。

  “我明天要走了。”

  “玉翡?”以洁吃了一惊,那位特别护士点了点头。

  “我本来是你伯伯的特别护士,记得吗?”她温和地说:“现在这里已经用不着我了。”

  “还有我啊!”

  “你?”玉翡好笑起来,发现她的朋友在病中变得撒娇了:“你也太奢侈了吧?只是一个感冒就要一个特别护士跟着?”

  以洁的眼睛暗了一暗,慢慢地在床边坐了下来。

  “我会想念你的。”

  “我也舍不得你啊。”玉翡叹了口气:“但我有工作要做。医院方面发通告给我,说有一个患者希望我去照顾。”她静静地微笑:“那患者已经换过好几个特别护士了,都不满意,把人家一个个给骂跑了。护士长对我说,如果连我都应付不了他,那她也只好投降。”

  看见以洁不无疑问的眼神,玉翡笑着耸了耸肩。

  “并不是我特别温柔或特别会应付刁钻古怪的病人,而是因为——”她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你相信吗?是因为我读了很多的侦探小说。”

  “什么?”

  “最起码,护士长是这么告诫我的。”她走过来拉住了以洁的手:“今天天气蛮好的,要不要到花园里去散散步?”

  她顺从地站了起来。“你那个新患者听起来很有意思。”她有些茫然地说:“别忘了把详细情形告诉我。不管是写信,还是打电话。”

  “就是啦。干我们这一行的,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碰得到。”玉翡微笑着说,很高兴能将以洁的心思引开了一些:“有一次才好笑呢,我……”

  玉翡的离去使得以洁更消沉了些。伯伯的后事一切从简,在她卧床的那几天里已经处理了个七七八八,让她不再有插手的余地。她觉得自己一个人被遗忘在时光的后头,整个世界仿佛都不再运行了。一连几天她见不到平浩的面,好容易一天傍晚他回家来吃晚饭,那神情又恢复了前些时日的生疏和遥远。

  他的气色糟透了,以洁又恼怒、又心疼地想,一面心不在焉吃饭。吃饭期间她几次试着和他聊天,都被他用最简单的句子给打发了过去。

  “这一阵子你忙坏了吧?”她不死心地再试:“公司的情况怎么样?”

  “公司的事我会处理,你只管养病就是了。”他专心地研究着汤匙上的花纹:“对了,伯伯后天早上六点出殡,你觉得自己应付得来吗?”

  以洁瞪着他,这些日子来不断累积的怒气突然间再也压不住了。

  “多谢你费心告诉我。不过何必这么麻烦呢?”她重重地将筷子往桌上一放:“在餐桌上留张纸条不是比较快吗?”

  他震惊地挑起了眉毛,但她根本不给他插嘴的余地。

  “你敢说你这些日子来不是在躲我?你敢说!别太高估你的演技,也别太低估我判断的能力!”她冷冰冰地道:“给我一个答案!告诉我为什么!”

  他的眼神避开了她的,以洁打鼻子里发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冷哼。

  “有的时候,沉默并不是最好的回答,亲爱的大哥,”她一字一字地道,下定决心要逼到底了:“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吗?我没有那么迟钝!”

  平浩震惊地抬起眼来,整张脸不可抑遏地烧成了红色——或者是她愤怒的眼睛将一切都看成了红色呢?以洁紧紧地握着拳头。“我知道你在封闭自己,因为你相信自己一文不值;我知道你在拒绝去活,因为你认为自己不配得到幸福,”

  “小洁,你不明白。”他的嗓音嘶哑,但她再一次截断了他。

  “我不需要明白,我不想明白,我很高兴自己对那种荒谬无聊的罪恶感没半点明白!”她激动地喊:

  “这太可笑了!我这一生从不曾见过一个比你更宽大、更仁慈、更愿意付出的人,是什么样的理由居然会让你相信自己害死了她?你能阻止水的流动吗?你能阻止花的萎谢吗?然则别人性格上的弱点,凭了什么要你来负责?”

  “小洁!”他试着说话,但她理都不理他。

  “就算家琪真的是自杀的又怎么样?你应该比谁都更清楚,这人间世上有许多事,并不是”存心“或”故意“所产生的,而是命运的纠缠牵扯所引发的。这中间没有所谓的是非对错,因为我们没有谁能够预料到事情的结局,它只是——应该这样发生,所以就发生了!你因为这种事而责怪自己吗?你不觉得你太自我膨胀了吗?你是人,不是神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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