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得什么样子啊,林妈?」
「他嘛,」林妈慢慢地道:「他长得挺体面的。很高大,很有男子气概,差不多三十一二岁左右。你说他什么时候来接你啊?」
「下午两点。」
「那我明早得先替你洗头罗!我想想看,替你准备哪件衣服好呢?那件鹅黄色的洋装好了。不过那件洋装得先烫一下……」林妈的声音听来十分高兴。雪岚知道,她是为了她明天的「约会」而欢喜。唉,天真的林妈!雪岚苦笑:心不在焉地想着外头的景致。她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不曾踏出自家院子一步了,真不知如果真的出去兜风会是什么样的情况?这个想法使她紧张。但是,为什么要紧张呢?她根本没打算出门啊?
林妈又说了些什么,雪岚是一个字也没听进耳朵里去。唯一知道的只是,林妈收拾完毕后便离开了,再一次将她独自留在这个安静的花厅里,临走时还叨念着明天要把那件鹅黄色的洋装烫起来。那件鹅黄色的洋装啊……她上一次穿它是在什么时候?和仲杰在一起的时候。那件洋装才买没有好久,是为了她的毕业典礼而买的。典礼过后,她和仲杰在外头庆祝了一天。他带她到最好的餐馆去吃饭,不断地称赞她的美丽。桌上的玫瑰像爱情一样地盛开,温柔的烛光像情话一样的温柔……雪岚痛苦地将头埋进手心里。这些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上辈子吗?
她是在大四刚开学的那个秋天认识仲杰的。那时她在成功大学念书,读的是历史。仲杰正在台南服预官役,为了搜集一些资料到成大图书馆去,在图书馆认识了雪岚,就展开了热烈的追求。他当兵当得很轻松,是那种上班八小时,还有周末和例假的那一种。雪岚后来才知道,仲杰的父亲是政界名人,在军方也有不少朋友,为他作这种安排是轻而易举的事。也所以仲杰虽然在当兵,却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约会。仲杰学的是企业管理,野心勃勃,一心一意想在商场上出人头地。因此一面当兵,一面已经设法去接一些案例来做了。社会经历以及经济来源,使得雪岚大学里的男同学和他相比之下,一个个都成了还在换毛的小公鸡。而他又生得英俊,幽默风趣,更把雪岚捧到了手掌心上。雪岚很快地就爱上了他。由于她性情本来和顺,加上女子在恋爱中取悦自己所爱男于的天性在作祟,雪岚对仲杰千依百顺,不曾对他有半点违拗,因此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快乐的,幸福的,从来不曾有过争吵,也从来不曾有过不快。日子里充满了阳光和欢笑,也充满了烛光和美酒。
他们相识半年以后,仲杰退伍了。退伍前夕他向雪岚求了婚,并且在高雄找到了一个工作。他们的婚期订在八月——就在雪岚大学毕业两个月后。一切的计划似乎都完满无缺——直到那个星期六的傍晚。
那天傍晚,仲杰带著她,赶赴高雄去参加一个朋友的餐宴。
他们出发的时候已经迟了,因此仲杰把摩托车骑得飞快,一路肆无忌惮地超车。雪岚吓得心惊肉跳。她一直不喜欢仲杰骑车的方式,那天傍晚尤其如此。她紧紧抱著仲杰的腰,试着叫他慢下来:「仲杰,骑慢点好吗?稍微迟到一点没有关系的啦。」
「谁说没有关系?」他尖锐地道:「杨维刚夫妇不止请了我们,还请了大通公司的总经理李森夫妇。这个会面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我可不想一开始就迟到,给人留下一个不良的印象。」
车子跑得飞快,仲杰的话声被风吹得几乎听不清楚。雪岚真希望自己是听错了:「但……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餐会吗?我以为你周末是不上班的?」
「儍丫头,你要学的还多着哩!学商的人哪有什么周末不周末?这种社交场合才是做生意的大好时候。我的几笔最好的合同,都是在这种场合里签出来的。」
雪岚突然觉得好冷:「你是说……你的社交活动都是在这种前提下订出来的吗?这是你选择朋友的原则么?看他们对你有用无用而定?」
仲杰大笑。「别胡思乱想了!」他又超过了一辆车。
雪岚咬了咬自己下唇,硬生生将一句已到口边的话给吞了回去:「那么我呢?仲杰?我对你有什么用?」但她终究没问。是因为她不愿意这样去想他,或者是因为她不敢去听他的答案?或者是——在她内心深处,明知道问了也不会有结果的?雪岚不知道,也——没有心情再去猜了。仲杰的车愈骑愈猛,已经到了不顾交通规则的地步。而后,挡在眼前的是一辆大卡车。仲杰从卡车左方超了过去。不幸的是,那过大的车身遮住了他的视线。等他冲了出去,才发现对面车道上正有一辆轿车疾驶而来。
仲杰拚尽了全力去闪避那辆轿车,车轮在路面磨出尖锐的声响。然而他还是太迟了。轿车撞上了摩托车的车尾,雪岚被撞得飞了出去……
往后几天,雪岚的记忆是一片浑沌。黑暗,疼痛,耳旁来来去去的只是一些不具体的声响,遥远而模糊。
她足足昏迷了五天才清醒过来。乍醒的时候,雪岚有好一阵子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四周怎么这样黑啊?比她所能想像的所有恶梦都要来得更黑。有什么东西绑在她的脸上,覆住了她的眼睛。她试着睁开眼来,可是没有用,四周还是那样的黑。雪岚吓得要命,在床上呻吟挣扎。有人过来安慰她,喂她吃药,给她打针……她听到大夫低沉的声音说着一些她从来不曾听过的术语,以及一些她勉强可以捕捉到的东西:视神经受损,幸亏没有什么外伤,也不会留下什么疤痕;也许调养个一年左右再开一次刀……然后是那致命的两个字穿透了她的知觉:失明。
人们来了又去。护士、医生、同学、朋友、母亲的那些朋友,等等等等。然而仲杰没有来。而雪岚已经从护士口中知道:仲杰伤得不重,只是一些刮伤,第二天就出院了。她足足等了一个星期,才终于鼓起勇气问她的母亲:「妈,仲杰怎么没有来?」
纪太太迟疑了一下。「仲杰说你受了很大的惊吓,所以他想等你先静养几天,等你好些了再来看你。而且,你知道的。他很忙啦。别担心,雪岚,他一有空就会来的。这个周末吧,我想。」
结论是,他的工作比我重要。雪岚苦涩地想。然而她仍然抱持着极大的希望来等待他。等人的时日特别漫长,仿佛永远也没有休止。好不容易等到了周末,雪岚的心随着每一次推门的声响而惊跳。可是整个的星期六里,仲杰都没有出现。一直等到星期天傍晚,她才终于听到那个熟悉的脚步声。
「仲杰?」雪岚兴奋地叫了出来。
「嗨,雪岚。」他低下头来,在她额上轻轻地亲了一记,然后把一大把康乃馨放在她枕边。浓浊的花香刺激着她的鼻子。
「谢谢,花很香。」她言不由衷地道。
「你觉得如何?好些了吗?]
「恩!」雪岚点头:「头不那么疼了。大夫说我再过几天就可以起床。」
「好极了!这么说,你就快可以回家罗?」
「是啊。」雪岚突然觉得很不自在。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他不是应该安慰她、鼓励她、对她说一大堆温柔的话么?但他们的对话听来只像是两个刚认识的陌生人!雪岚艰难地吞了口口水,试着找出一些话题:「你的——工作怎么样了?」
「忙死了!我一出院就得立刻回去上班,这一阵子比以往都忙,偏偏又和美国那边两家公司签了新的合约……」一谈到工作,仲杰立时淘淘不绝地说将起来。雪岚心不在焉地听着。她对商场上的事从来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仲杰的声音只是无意义地流过她的耳际,直到其中一句话终于抓住了她的注意。[所以……所以我想这一来我们只好延期了。」
[什么?」雪岚呆呆地间:「延期什么?]
「我们的婚礼呀!雪岚,你没在听我说话嘛!]
雪岚突然间觉得全身发冷。「延到什么时候?]
「不会太久的,雪岚,我只是觉得……」
「你只是觉得你不要一个瞎子当太太。」
「你胡说些什么嘛,雪岚?我爱你呀!」他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指尖冷如晨露,即使是他柔和的声音也无法使它温暖过来:「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稍等一下,多给你一点时间来适应——目前的困难,如是而已。」
[呵,当然啦。」她低语,「你永远是对的。]
就在这时护士小姐进来了。「吃药了,纪小姐,」她伸手碰了碰雪岚的额头。「累了是不是?你的脸色不大好呢?」
仲杰立刻站起身来。「那我走了,雪岚,你好好休息吧。]
在那一刹那间,雪岚忘了她的自尊和骄傲,在他身后呼唤他:「你——会再来看我吗?」
「当然啦!好好休息。」
他果然再去看她了——在她出院那一天。在那时候,雪岚早已放弃了任何希望。她已经换好了衣服,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等她妈妈来带她回家。当她听到他熟悉的脚步声时,当真是惊喜交织。「仲杰!」她的小脸因愉悦而发亮:「我真高兴你来了!]
「要回家了,很高兴吧,啊?」
但她并不。一点也不。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她已经习惯了医院的一切作息和规定。她在医院里是个人,跟其他人没有两样:但是出院以后,她要面对的是一个她已不再熟悉的世界,一个属于正常人的世界;而她已不再是其中的一份子……不,她一点也下高兴,事实上,她都快吓死了。但不知为了什么,这话她没法子对仲杰说。他们之间的距离突然间变得很遥远……太遥远了。所以她只是说:「是啊。既然你来了,我们一起回家吧,好不好?」
「我——我不行。」
雪岚绞紧了自己的双手。过去几个星期以来的疑惧突然间变得透明如水晶,在她的心眼中呈显出来。她沉静地抬起了脸,用她依然美丽却已无用的眼睛凝视着他:「为什么?]
「我被调到台北的总公司去了,下星期一就要报到。这次的升迁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我不能不去。」
雪岚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仲杰不耐地开了口:「你不打算恭喜我吗?」
「如果这次的升迁真有那么重要的话,那么我——恭喜你。」雪岚慢慢地说,不知道接下来的将是什么——不,也许她已经知道了,只是不愿意去相信。
「雪岚,我——我真不知该怎么说。]他似乎说得异常艰难:「但我们,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我们是无法结婚的了。我将要常常出差,旅行,甚至出国,还有一大堆应酬,有时还得在家里招待客人……你不会喜欢这种日子的。这对你并不公平,对你的要求太多了。我是说……」
「别假惺惺了,仲杰,」她咬着牙道:「你并不是为了我才想解除婚约的。你是为了你自己!」
「不是的,雪岚,我就怕你会这么想——」
「别在我面前演戏了!」雪岚忍无可忍地叫了出来:「事情的真相是,你不要一个瞎子当老婆!对一个野心勃勃、一心一意往上爬的年轻人而言,娶一个瞎了眼的妻子代价太昂贵了,你付不起!」
「雪岚,你把我的意思全弄拧了……」
[但那是唯一的解释,不是吗?」雪岚愤怒地打断了他,而后筋疲力竭地闭上了眼睛。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想骗她!雪岚握紧了自己的拳头。然而她的教养使得她没有办法像泼妇一样地骂街,而方才这短暂的情绪激动已经耗尽了她的气力。她的头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雪岚深深地吐了口气,突然间觉得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这样的争执有什么意义?她可以和他辩到地老天荒,但那也改不了她已经成了瞎子的事实,也改不了他们将要解除婚约的事实。何况,雪岚自己清楚,如果不是她目前如此虚弱,如此无助,如此需要感情上的寄托……就算仲杰仍然想要娶她,为了不连累他,她也会和他解除婚约的。然而自己想是一回事,仲杰要想和她解除婚约又是一回事。她觉得自己被遗弃了,被拒绝了,被伤害了。然而争执是没有意义的,而她的骄傲也不容许她哀求他。雪岚咬紧了牙关,慢慢地道:「算了,仲杰,你回去吧。」
「对不起,雪岚,我很抱歉,我——」
[别说了。」雪岚打断了他,紧紧闭了一下眼睛,然后将那枚美丽的订婚戒指自手上拉了下来,平平地伸出手去。
「留着它吧?我——」
「不。」雪岚斩钉截铁地说。她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只有仅存的自尊使得她还能持话声的平稳正常:「再见,仲杰。」
沈默。而后是他男性的手指自她掌心拾起了那枚戒指,以及他轻轻退出病房的声音。雪岚全身缩在椅子里头,死命掩着自己的嘴,把眼泪压了回去。她不能哭。因为一旦开始,就不会有停止的时候了。而她不想让母亲看到她的眼泪,不想再听到任何安慰的语言。安慰有什么用?无论是什么样的言语,都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几个星期以前,外在的世界对她成了一片黑暗,可是那时候她起码还有一点希望,相信她在人世上并下孤单:然而仲杰的辜负和背叛夺去了她仅存的一点力量,使得她连她心中的世界也随着荒芜。没有光亮,没有出口,没有未来——只留下无边的冰凉,以及黑暗。
* * *
雪岚甩了甩头,将回忆推出了脑海,慢慢地站起身来。她已经很累了,这般伤情的记忆更使她筋疲力竭。她小心翼翼地走出了房间,本能地关了电灯,上楼回她自己的房间去,在黑暗中换下了衣服,将它们仔细叠好,放在椅子上。若不如此,她明早起来一定找不到衣服穿了。而后她摸出了枕头底下的睡衣来穿上,滑进被窝里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奇怪的是,魏伯渊的来访虽然唤起了她久已不碰的记忆,但她此刻所想的人却并不是仲杰,而是这个魏伯渊。他那毫不矫饰的坦白,那近乎无情的阳刚,以及那不可动摇的意志。雪岚有个很强烈的预感:如果她不设法阻止这个人的话,他必然会改变她的生活,将她好不容易为自己塑造出来的、稳定而安全的生活方式扰乱得一场糊涂,而这个想法令她心惊肉跳。过去几个月来,她已经成功地为自己造出一层厚重的护壳,将她的绝望、悲痛、梦想和希望全都深深埋起:这层护壳若是打破了,那么所有的悲伤痛苦就必需再来一次,所有的努力就必需再来一次……雪岚颤抖了一下,把自己紧紧地裹进棉被里。不,她绝不能让魏伯渊这么做!她不要再见到这个人,不要让他进入她的生命,不要和他产生任何的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