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终夜长开眼眸,
看望你直到天明……
初遇
他来的那一天和平常日子没有什么不同。纪雪岚连一点最轻微的预感都没有。
她想都不曾想过:就在今天以后,她的日子即将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本来也没有理由去想,不是么?日子早都已经固定了……就像窗前这长长的雨丝,单调而沉闷。
雨已经下了一整天了。绵延的雨声清脆地敲打在屋顶上。
屋漏下传来的是长长的水声吧?红砖的墙角想必已经爬满青苔了?孩提的时候,她曾经对那些青苔怎样地著迷过,总是蹲在墙角看着它们,看着蚂蚁在墙上爬来爬去……
雪岚默然闭了一下眼睛,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又来了。这些时日以来,她经常回想童年往事,也许已经想得太多了一点。话说回来,不想这些的话,她又能做什么呢?她咬了咬自己下唇,竭力推开那潮涌而来的绝望和沮丧——那已经陪伴了她将近一年的绝望和沮丧。或者要陪伴她一生一世吧?而我最好早些习惯它……雪岚悲哀地想,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车声。
雪岚情不自禁地侧耳倾听。近几个月以来,她的耳力已经敏锐到令人吃惊的地步了。那车在她家门前停了下来,而后是车门关上的声音。花园外围的矮篱笆,与其说是用来作围墙的,还不如说是用来作装饰的。那小小的竹门几乎总是不关。她听到那人在竹门前停了一下,然后直直走了进来,轻快的脚步声敲在石板铺就的小径上。沉重的、阳刚的、充满自信的脚步声,必然属于一个不知畏惧为何物的男子所有。这不是他们的家庭医师史大夫,也不是她妈妈的牌友金伯伯。来的会是谁呢?
门铃响了。她听到林妈前去开了门,而后是一个熟悉的、男性的、低沉的嗓音在门前响起:「你好,纪小姐在家吗?」
「在在,你请进来,她在后头的花厅里。」
他的脚步声随着林妈一路走了过来,雪岚的心狂跳不已。
是仲杰!仲杰回来了!在这样长久的等待之后,他终于还是回来了,回到他所属的地方……喔,天哪,我身上穿的是什么样的邋遢衣服呀?我的头发也该洗了……
但她并没有时间再去操心她的衣着仪容,林妈已经走进了这间依花园而筑的小厅,「啪」一声打开了电灯。
[雪岚哪,你又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发呆了?这样对身体不好的。]她温和地责备。但雪岚几乎没听见她说了些什么。她的心思全被这个客人给占去了——这个她已经等了一生一世的人。她迫不及待地站起了身子,朝着他伸出了手。「仲杰,是你吗?」她柔声地说,声音因紧张与兴奋,变得几乎低不可闻:「我等了你那么久,那么久……」她小而清丽的脸庞整个容光焕发:「仲杰……」
那人向前踏出了半步,然后停下了身子。「对不起,纪小姐,恐怕你弄错了。我不是仲杰。我是仲杰的异母哥哥。我叫魏伯渊。」
血液从雪岚的脸上全然褪去。她的脸变得纸一样白了。「你——不是仲杰?」她低语,几乎只是说给自己听的:「你是仲杰的异母哥哥?我——甚至不知道他有一个异母哥哥。」
「仲杰不曾向你提起过我并不奇怪,」他淡淡地说:「我们两个的感情并不好。」
[你们的声音好像。]雪岚低语,仿佛对此尚有怀疑。
「我不是仲杰。」他简单地说。
雪岚颤抖了一下,试着将神智拉回现实中来。「你说你叫什么名字?对不起,我方才没听清楚。」
「魏伯渊。伯是伯仲叔季的伯,渊是渊博的渊。」
雪岚点了点头。「魏先生,请坐,想暍点什么?茶好吗?」
「咖啡。」
雪岚呆了一下。这个人可真是老实不客气啊!但她没说什么,只是柔和地说:「林妈,麻烦你给魏先生泡杯咖啡好吗?」
林妈离开了房间。雪岚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挑了个最平常的话题来说:[这种雨天里头,开车很辛苦吧?]她判断他不是搭计程车来的,因为她没听到车子离去的声音。
「还好。」他淡淡地说,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而后林妈把饮料送来了。雪岚松了口气,起码这让她手头有些什么可做,不会再像个呆瓜一样地坐在那里。「咖啡还好吧,魏先生?」她礼貌地问,再一次试着打开话匣子。
他放下了咖啡。「我不是来作社交拜访的,纪小姐。所以这些无聊的寒喧可以免了。让我们谈正事吧。」
「正事?」雪岚呆了一呆,薄薄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仲杰?是不是仲杰出事了?」
「仲杰好得很,连个感冒都没有。」他冷淡地道:「你仍然在乎他,是不是?」
「我……」她低下了头,极力不让他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不管怎么说,我总和他订过婚呀!」
「呵,是呀,你们订过婚!」他冷笑:「可是自从那个车祸,那个由他引起的车祸发生以后,他就把你给抛弃了,不是吗?」
他残忍的言语刺穿了她,但雪岚死也不会让他看出这一点来。她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去,想要端起她的杯子。然而她没能将杯子端起。她的手碰到杯沿,将杯子碰翻在茶盘上。微烫的茶水溅了出来,泼在她的手上。雪岚像被蛇咬到一般地将手收了回去。
「我老是做这种事,真是够笨的了。」她苦笑道。一半像是道歉,一半像是自嘲。
「因为你瞎了,看不见了。」他无情地道:「这就是我那宝贝弟弟不要你的原因,对不对?那个车祸的发生完全是他的错,而车祸发生以后,那个懦夫居然连面对事实、设法补过的勇气都没有,就这样逃之夭夭了!」
他话声中那苦涩的愤怒震惊了雪岚。她不敢置信地掩住了自己的嘴。「你恨他!」
「说『鄙视』可能来得适切一点。」他淡淡地道:「你,纪雪岚,才是那个应该恨他的人。可是今天晚上,如果我是仲杰,你已经毫不犹豫地投入他的怀抱了,不是吗?]
雪岚的脸涨得通红。「这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觉得有关系得很。」
「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打算把它变成我的事情来办。」
雪岚茫然地皱起了眉头。「别荒谬了,魏先生,我和你素昧平生,你——」
他淡淡地截断了她的话。「我们现在已经认识了,而且我打算继续下去。]
终于,雪岚被激怒了。「我觉得这是个笑话!半个小时以前我甚至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你这么一号人物存在,而今你竟然就想这样闯进我的生活里来?你——你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傲慢、最自大、最无礼——也最不可理喻的人!」
「生气了,恩?」他不动声色地道:「还不错,我本来还以为你连脾气也丧失了呢。」
雪岚气得脸都青了。她垂下手去,去拿她椅子旁边悬挂着的那个铃铛。自从她瞎了以后,家里每个角落都安置了叫人的铃子。大呼小叫是有违淑女风范的,雪岚想都没想过她可以提高了嗓门来叫人,更不用说骂人了。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碰到那个铃子,他已经无声无息地移了过来,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将铃子自她手中拿开。「别这样,」他静静地道:「我大老远跑到恒春来,不是为了吃这种闭门羹的。」
雪岚大为震惊,猛然将手向里一夺。但他显然没有将她放开的打算,而她的力量对他而言是太微不足道了。雪岚突然骇怕起来。眼前这人,很明显的,是一个强壮的男人:而在这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她和林妈——一个瞎了眼的少女,以及一个清瘦的中年妇人。她们住的地方又很荒僻,而今晚是个幽暗的雨夜,路上想必少有行人……雪岚不由自主地颤抖,全身绷得死紧。「放开我!」她尽力喊叫,但她的声音是可怜兮兮的。
他五指的力量放轻了,但是仍然没有放开她。「不要怕,纪雪岚,」他的声音变得很温柔:「我不得已。你明白吗?我必须知道你是不是还懂得愤怒,是不是还有为自己奋斗以及抗争的力量——谢天谢地。今晚刚看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我来得太迟了!」
雪岚困惑地摇了摇头。虽然对他所说的话一知半解,但她的恐惧消失了。这个人不会伤害她……然而在这个知觉进入她心中的时候,她也同时感觉到了:自己的手腕还在他手中,而他和自己靠得很近——也许是太近了?她突然间对这个人产生了极大的好奇:「你很高吗?」
「你何不自己看看呢?」
雪岚瑟缩了一下。「这并不幽默。」
「什么意思?」他的声音里有着困惑。
「你叫我『自己看看』。」
「你期望什么,纪雪岚?要我发展出一套特有的语汇以避免刺激到你吗?永远避开看、瞧、眼睛这一类的字眼吗?办不到!在我眼里你是个正常人,和一般人没有两样,只不过是瞎了。瞎了又怎么样?那不是你可以用来逃避生活以及生命本身的藉口——虽然你已经陷入逃避之中且不可自拔了。但别指望我会是你的同谋,听清楚了没?」
雪岚一时间说不下出话来。他的话很坦白——坦白得近乎无情,然而在被激怒的同时,却有一股深深的暖流流过她心灵深处。她不曾被当成正常人看待有多久了?她母亲的朋友每每在她面前「用错字眼」,然后自悔失言,于是一屋子都是尴尬的沈默。但是这个魏伯渊……
雪岚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伸出手去碰触眼前这个男子。他果然很高,她站直了才到他的下巴。而他的肩很宽,胸很厚……雪岚收回了手,宣布道:「你很高。]
[一百八十五公分,七十五公斤。]他的声音里带笑。
她有些羞涩地笑了。「而且你常常运动。」
「我练空手道,慢跑,和滑雪。」
「滑雪?」
「我在美国待过一段很长的时间。]
「噢。」雪岚点了点头,不自觉地想起了仲杰。他和仲杰是多么的不同呀!仲杰比他矮些,也来得瘦些:仲杰是彬彬有礼的,幽默风趣的,从不会粗声粗气地对她说话……雪岚听到自己在问:「你和仲杰长得像吗?」
「有人说像,也有人说不像。」
问了等于没问!雪岚挫败地耸了耸肩,却又忍不住接着道:「他近来好吗?」
「大概吧。」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淡漠:「我上个星期才看到他,两年来第一次见到他。我听说他订婚了,但是你发生了车祸的事,我是前天才知道的。所以我就来了。」
雪岚深深地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措辞。「我很感谢你为我这般费心,但那真的完全没有必要。我现在过得很好,真的上而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这样的鸡婆了。]雪岚苦涩地想。在车祸发生以后,她已经经历了太多这样的事。她母亲的朋友一个一个像老母鸡似的包围着她,一天到晚嘘寒问暖,仿佛她是一个毫无行为能力的小婴儿:然后,同情过去了,热情和新鲜感过去了,他们开始一个一个地退出了她的生命,留给她的是日复一日、无有止境的孤寂。呵,她可不想这种事情再来一遍!
魏伯渊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正值青春华年的女孩子,独自一人坐在黑暗的房间里,坐着——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坐着。」他不以为然地说着,拉了拉她的衣袖:「衣服穿得邋里邋遢,脸色白得像鬼,头发乱得全没一个样子……」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雪岚气急败坏地叫,因这个陌生人对自己衣着的批评而深觉尴尬:「我没法子出门上美容院呀!」
「是不能,还是不愿?」他毫不留情地问。
「我试过一次,」她生气地道:「可是做得一场糊涂!我跌了不知道几次,搞到后来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结果只好坐计程车回家,我——」她的声音哽住了,而她费力地咽下了喉中的硬块。她才不要在这个人的面前掉泪呢。绝不要!
「你的母亲总可以帮你吧?」
「她是试过几次。」雪岚承认:「可是路上每一个人都在看我们,搞得大家都很尴尬,所以,后来……」她的声音渐渐变小。
魏伯渊慢慢地呼出了一口长气。「我明白了。」他简单地道:「好吧,我们一样一样慢慢来。明天早上,你给美容院打个电话,订个时间过去剪头:我会陪你去,再送你回来。明天下午两点,我先来带你出去兜个风,看看能不能让你气色变得好一些。」
雪岚倒抽了一口冷气,抓紧了椅子的把手。「魏先生,」
她咬着牙道:「这件事实在太荒唐了!你对我根本没有任何义务,而我也不想作任何改变。我已经为自己重建了生活的方式——虽然在阁下眼中看来,这种生活也许一点也不刺激,但你毕竟不是瞎了眼的那个人,不是吗?所以请你回去吧,不要再来打扰我。下回你见到仲杰的时候,请代我向他问好,并告诉他说我活得很好。」
「我不会为任何人说谎。」他简单地道:「再见,纪雪岚,我明天下午两点来接你。」
我所说的话,他根本连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雪岚张口想要抗议,但魏伯渊已经走了出去。她听到他的脚步声渐去渐远,门开了又阖上,然后是车子发动的声音。雨什么时候止了?雪岚筋疲力竭地跌进椅中,不能确知今晚的事是不是一场梦寐。更荒谬的是,她居然一直想着他叫她给美容院订个约的事。谁听说过上美容院还要先订约的?这八成是美国的规矩。他说他在美国待过一段很长的时间。所谓的很长是多长?四年还是五年?
「雪岚啊,客人走啦?」林妈走了进来,开始收拾杯盘,抹拭雪岚碰倒的茶水:「他来干什么啊?」
雪岚微微地笑了一笑。林妈对她的笨手笨脚从来不会抱怨,是雪岚最感激的一桩事情。事实上,车祸发生之后,为雪岚重建生活次序的,几乎都是林妈。她帮着雪岚重新熟识家中的环境,帮着雪岚学会了自己吃饭喝水,甚至是洗澡上厠所等等琐事。如果没有林妈,雪岚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有时她真觉得,自己和林妈之间的感情,比她和她妈妈之间还要亲密许乡。有许多事,她在母亲面前从不出口的,在林妈面前却毫不犹豫地便说出来了。
「他……他说他明天下午来带我出去兜风。我跟他说我不去,可是他好像没听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