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怀疑过这一点。”月伦乾涩地说,一面从学耕手中取饼照片来。
那几张照片显然都是放大过了的,有大头照,也有生活照,但都是青涩的学生模
样,想必是从学校的毕业纪念册上得来的吧?相片上的男孩瘦瘦长长,五官称得
上是清秀的,虽然和他哥哥长得不是很像,但眉宇间依然有几分肖似。月伦胸中
一痛,无言地将相片推到了一旁。思亚立时将它们接了过去。
“从相片认人本来就不是很准,何况这些相片少说点也是六七年前照的了,
出入只怕更大。更要命的是这小子几乎没有什麽特症┅┅真要命,他为什麽不在
脸颊上长个大肉痣呢?”思亚皱着眉头沈思:“没办法找到更近的相片了吗,范
兄?”
“我还在试。”学耕吐了一口气:“不过相片只是一个叁考而已,作不得准
的。形貌要变易本来就不是难事。留点胡子,戴个太阳眼镜,变个发型什麽的,
看起来就会非常不同了,更何况我们完全不认识这个人。”
“那没关系,有了总比没有好。”思亚乐观地说:“至少我们已经知道这小
子没有鹰勾鼻,扫把眉,也不是一八○以上的壮汉,要过滤范围便小得多了。你
说是不是,石月伦?”
“是是,阁下料事如神,言必有中。”月伦苦笑道。她有时真服了他那种“
天塌下来有长人顶”的乐观。虽然她也不得不承认,思亚这种凡事都只往光明面
去看的性格,真为她消去了不少杞人忧天的乌云。
“好啦,讨论到此为止。”思亚拍拍手站了起来:“战鼓已经响起了!镑位
同志,大家继续努力,好早些逮住那小子吧。”月伦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
笑。“你在做什麽?成功岭上操练新兵耶?”
“没上过成功岭的人不要乱讲话!”思亚瞪眼道:“连心战喊话和对新生作
的精神训话都分不出来的人更没资格说话!你那什麽眼神?我告诉你哦,我也是
堂堂的中华民国预官哦!两位,我们先走啦!你你地,不跟她说一些在下的丰功
伟绩,这个女人是不晓得要尊敬我!”
他实在不是什麽脱口秀的高手,尤其在存心说笑话的时候。月伦有些好笑地
想,一面挥手向苑明和学耕道晚安。然而思亚的用心使她感动。他那麽努力地要
抒解她心上所受的压力,那麽费心地要她远离所有可能伤害她的东西。这话乍听
之下,很像是某种保护欲过於旺盛的大男人,可是他对她的专业知识及努力又有
着那麽大的尊敬,那麽大的认可┅┅
察觉到月伦对自己努力挤出来的笑话完全充耳不闻,思亚沮丧地住了嘴,而
後又很快地振作起来。
“不要担心嘛,石月伦,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我跟你保证。”他精神抖擞
地说:“那小子以为你是孤孤单单一个人,而实际上你却有一堆朋友保护着你,
光这一点就够他在采取行动的时候灰头土脸的了!”
“啊?噢,”月伦回过神来,堪堪捉到了他所说的最後一段话:“我不是在
担心啦,真的。你们已经把我应该担心的部分全担心光了。”
“这才对嘛。”思亚取饼安全帽来替她戴上,而後又从长裤口袋里掏出来两
个小东西。“给你的,”他说:“有了这种东西,你就更用不着怕那小子了。”
“这什麽啊?”月伦困惑地问。其中一样是个以哨子作为坠饰的项炼,用途
她是明白的;另一个玩意儿看来像个喷雾器,握在手心里头刚刚好。
“防身用的喷雾瓦斯。”思亚解释,抓着月伦的手教她怎麽使用这个玩意儿
:“这种东西能不用当然最好是不要用,但你知道,有备无患嘛。知道你身上带
着这种东西,至少可以教我放心一点。”
“小五,”月伦感动得差点说不出话来,只好用笑谑来淡化自己激动的情绪
:“你存心把我打扮成日本的忍者是不是?安全帽、喷雾器加哨子,还有没有其
他的?”“小五”是思亚家里的人对他的称呼,月伦早在前些日子的闲聊里就知
道了,她很喜欢,所以越叫越顺。
思亚也笑了,但他的眼睛却很严肃:“可能的话,我还想在你身上装个紧背
低头弩呢。”(注)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答应我你会随身带着这些东西!”
“好啦。”月伦乖乖地说,直直地看进了他温柔的眼睛:“小五,谢谢。”
一直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还握着她不曾放开。也许是因为她
那双软软的小手握起来感觉好对,而她站得离他那麽近,近得他可以闻到她的发
香;她明媚的眼眸正温柔地看着自己,嘴角的笑意隐约而许诺┅┅
思亚只觉得心血一阵激荡,情不自禁地凑过身去,极尽温柔地在那两片花瓣
般的嘴唇上印了一记。
他本来只想轻轻地印一下就好了的,但那轻柔而试探的接触使得他所有的男
性本能都骚动了起来,使他不自禁地将月伦环进了怀里,不自禁地想要加深彼此
的接触。在最初的轻啄之後,他的吻再一次地落在她的唇上,开始要求更多,渴
望更多┅┅
几乎就在同时,一个念头尖针一样地钻进了他的脑中:
你在做什麽,唐思亚?这不是你表达感情的时机呀!如果她以为你在她最需
要帮助的时候占她便宜,那你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个念头使他立时收束起这个吻,带着种急流涌退的匆忙放松了他对月伦的
拥抱。“对┅┅对不起,”他嗫嚅道,几乎没有勇气看她:“我┅┅我不是┅┅
呃,我是,我很喜欢你,但是┅┅”
月伦审慎地眯了一下眼睛。思亚喜欢她,是她从没怀疑过的事实;那“喜欢
”不会只是朋友间的喜欢,也是她从未怀疑过的事实。然则他究竟为了什麽,会
为一个亲吻而大惊小敝呢?他可并没有喝醉酒或跌破头,而他一向是个自制力绝
佳的君子,如果他不想的话,那个吻就不可能会发生┅┅啊炳,我知道了!月伦
着迷地看着他脸上隐隐泛开的红晕,以及不知所措的表情:他这种反应只可能有
一种解释──他以为他冒犯了我!
“不用担心,唐小五,”月偷懒懒地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留意着他的反应
:“我碰巧知道接吻不会怀孕。”
思亚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如释重负的感觉贯穿了他的全身。在这一刹那
间,他爱她甚於任何一刻。“真的?”他慢慢地说,嘴角露出了个促狭的笑容:
“这我倒不知道。”
月伦只来得及赏给他一个大白眼,便让他结结实实地抱到怀中去了。“怎麽
办?我好喜欢你喔!”他在她耳际咕哝:“我简直没有办法相信这种事!我是个
成熟的大男人了耶,怎麽可能还像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一样冲动?你知不知道我
认识你的第一天,回家就梦到你跟我进礼堂了?”
她当然不会知道。但他的招供让她觉得心里头好暖。“还好是梦到我们两个
进礼堂。”她故意取笑他:“如果是梦见进洞房,那我现在就把你休了!”
思亚连忙将她抱得更紧一些。“就算是梦见跟你进洞房,也是很正常的反应
嘛,怎麽可以把我休了呢?”他一面嘀咕,一面敲敲她的安全帽。“太早帮你戴
帽子了。”他不怎麽满意地说,又替她把帽子摘了下来,很开心地在她脸颊上啄
了一记:“这样好多了。你好香喔。”
“色鬼!”月伦被他弄得痒兮兮地,便就笑着躲他,但思亚将她抱得牢牢地
,可躲的地方十分有限,没两下就又让他亲了两记。“怎麽办,石月伦,跟你在
一起我越变越色了!”
“怎麽办?”月伦笑着对他晃了晃手上的喷雾瓦斯,思亚发出一个悲惨的呻
吟。
“我现在知道什麽叫做“作法自毙”了!”他苦着脸说:“你确定你要用那
种东西对付我?法律上对初犯的人不是都可以假释或减刑的吗?”
“初犯?”月伦啼笑皆非:“你想告诉我说,我是你的初恋吗?你的成熟期
有这麽晚吗?”
“呃,”思亚凝神想了一会儿,脸上的神情慢慢地变得正经了。“我告诉你
老实话,石月伦,我以前也交过几个女朋友,而且我和她们交往的时候也都是很
有诚意的。但是,”他的声音慢了下来,显然正在审慎地思索着他所要表达的东
西:“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不管我对她们的评价如何,她们身上总还有一些部
分是我不喜欢的。好像──面对她们的时候,我仍然可以保持很大的客观,可以
很理性地作出她们性格和能力的评分表。但这个部分在碰到你的时候就全部完蛋
了。”他真挚地看进了她的眸子:“你的一切我通通都喜欢。从头发到手指头。
”
月伦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因为她的喉咙让心口升起的热气给堵住了。
“我──我──我生气的时候很不讲理的。”
“那种生活比较刺激。”
“呃,我┅┅我很不会照顾别人的。”
“身为老 ,我已经被照顾怕了。”思亚笑得开心:“我比较喜欢照顾别人
。”
“还有┅┅还有┅我的身材不太好。”
“身材不好?谁说的?在我看来你完美极了!”思亚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腰细腿长,标准的衣架子嘛。至於胸部,”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低,听起来神秘
兮兮地:“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最讨厌大哺乳动物!”
月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二话不说地投进了他的怀里。“你这个大傻瓜,”
她在他耳边低喃道:“你既然坚持要这样“情人眼里出西施”,我还有什麽话说
?以後可别说我没警告过你哦!”
“警告我?你只差没拿喷雾瓦斯来对付我了!”思亚欢天喜地地搂紧了她,
几个星期以来第一次觉得踏实,第一次觉得放松──不,不能说是放松。因为他
的心脏仍然因了兴奋而跳得像刚刚被钓出水面的鱼,胃里头也好像好一万只蝴蝶
在飞:“但你现在是我的女朋友了,对不对?”他开心地说,猛力地抱起月伦就
转了好几个圈子。“哟呼!”他喊,声音里充满了无法压抑的激动和欢悦。
猛力地被他抱起来转圈子的时候,月伦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惊叫。“喂,
放我下来啦!”她笑着捶他的肩,但思亚根本充耳不闻。那样的旋转使月伦的头
脑有一点晕眩,然而真正教她昏眩的也许只是思亚那全无保留的热情,那自灵魂
深处喷薄而出的欢悦。在这冷静的、理智的、功利的社会里,居然还有人用这样
的方式去恋爱麽?在不知不觉之间,月伦的眼睛再度给浸湿了。
那天晚上他们什麽消夜都没有吃──两个人都因为太过激昂的情绪而失去了
任何吃东西的胃口。甚至在道过晚安、回到住处洗过澡之後,月伦也还无法平静
下来。看样子我今晚非失眠不可了,她对自己说,伸手将唐大汪揽进了怀中,彷
佛这样就可以使她和思亚更接近一些似的。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她居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但那或许是因为,她花了
不少气力将思绪转回工作上头罢。狂女已经排练了整整一个月,大致的细节和戏
剧的样貌都已经成型,她现在必须专注於整理和剪裁的工作上头。演员的服装还
没有着落,背景音乐也有待考量┅┅
那天晚上,思亚七点不到就到排练场来了。
“怎麽今天这麽早就来了?”月伦又惊又喜。
“我说过我想多看你们排练几次的,记得吗?”思亚笑眯眯地说,而後压低
了声音:“再说,我也想早一点看到你!”
月伦撒娇地对他皱了一下鼻子,没注意到苑明在一旁笑得好贼。
排练完毕之後,月伦的神情还有点痴呆,显然尚未从工作之中恢复过来,大
家对这种情形已经很习惯了──不止一次,月伦和思亚一面离开排练场,还一面
嘀嘀咕咕地念着什麽地方要怎麽处理,可以独白超过二十分钟。但是这一回,月
伦和思亚正要走出工作室,苑明从後头叫住了她。
“学姊,你忘了东西了。”
“噢,对,谢谢你。”
月伦从沙发上拎起了那个大袋子,思亚好奇地看了她两眼。“你今天逛街去
啦?”他问:“新衣服吗?”
月伦脸上浮起了一丝狡黠的微笑,将袋子递给了他。“你何不自己看呢?”
她神秘兮兮地说:“判断一下我的美学品味如何?”
“那还需要我的认可吗?”他用崇拜的眼光扫过她今天穿的亚麻色上衣,黯
棕色麻布长裙;这种衣服穿在别人身上一定显得死气沈沈,真不明白她怎麽能把
它们穿得这样气韵浑成,格调出众:“你的品味一向是第一流的。咦,这袋子里
的不是衣服吗?”他困惑地缩回手来,将袋子拉得开开地──
袋子里赫然躺着一只黯红色的安全帽!
“我其实老早就想去买了,”月伦不大好意思地说:“结果每次都忘记。你
知道,唐先生,你的脑袋并不会比我的不值钱呢。”
“哇!”一直到了这个时候,思亚才找到了他的声音:“你买礼物送我啊?
哇!”他迫不及待地将安全帽戴了起来:“好不好看?当然好看,一定好看!因
为是你送的!”
他那种单纯的欢喜使得月伦情不自禁地笑了。“会不会太大或太小?”她问
,伸手帮他将安全帽调正一些。思亚趁机抓住她的手,在她掌心里亲了一下。
“你知道吗,石月伦,我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耶!”他开心地说,眸子闪闪
发亮:“我也有一点东西要送给你!”
“真的?什麽东西?”她好奇心大起。该不会又是什麽防身武器吧?二十世
纪的九○年代,他要到什麽地方去弄来一具紧背低头弩?
他给了她一个非常孩子气的笑容──小男孩那种想藏一桩得意事却又藏不住
的笑容:“现在不告诉你!我们先回你那儿去!来,”他不由分说替她戴上了安
全帽。
他的礼物原来是一盏吊灯──完全是手工做的。四段等长的木头叁差不齐地
做出一个长方形的框,以一种美丽柔和的橘黄色棉纸做成灯罩。思亚很得意地将
那盏灯在她床头设好,扭亮开关,橘黄的光量立时笼住了大半张床。
“好漂亮的灯喔!”月伦惊叹:“小五,谢谢,你的手真巧!”
思亚得意得尾巴都跷起来了。“还有别的呢,”他说,又到袋子里去翻。唐
大汪在一旁很兴奋地绕来绕去,长鼻子不时朝袋子里头探。